灌园叟事件之后,圣上更加沉默,时常对着天空出神,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从九成殿我住处移植回成象殿的鸢尾花一共有两株,圣上和我齐心协力,费时三天,终于在寝宫外开辟出一片花圃,供两株花菩萨栖身,这期间夏东海和翟让原本是想要帮忙的,但是圣上坚持不让他俩插手,至于好不容易杀入种植小组的我,也只不过是在旁边指点他培土浇水,半点活计都没捞着。

那花圃完全是圣上自己一手一脚筑起来的。

但是不幸的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在移植过程中伤到了根茎,鸢尾花在入住成象殿的第三天,就莫名枯死,这事件发生得一点征兆也无,以致于我甚至都还没意识到,它就快活的去天上唱歌了。

那天早上,我和夏东海站在花圃跟前,坐困愁城,两人都很清楚,这两株花对圣上而言,意味着什么。

“怎么会这样?昨天见它还好好的,一夜之间,怎么就死了?”我揉了揉惺忪睡眼,懒洋洋说道:“可能是水土不服。”

夏东海气得瞪眼,“九成殿和成象殿相距还不到五百米,有什么水土不服的?”“现在讨论这个有什么用,不死也死了。”

“那该怎么办?”“没有办法了,为今之计,只有即刻知会灌园那边,差人送一盆过来顶替。”

“时间来得及么?”“来得及的,圣上昨天夜间读书到很晚,今天必定会晚起,只要你能够赶在上午十时之前把事情办妥,以他门外人的大眼珠,应该不会察觉我们偷梁换柱了。”

夏东海没作声,眼角抽搐不已。

我不耐打了个哈欠,“你抽搐有什么用处,赶紧行动才是真。”

“行动什么?”圣上在我背后平平说道。

我头皮发麻,转过身赔笑说道:“圣上今天起得真早。”

他今天穿着湖色长衣,一直拖到足踝,腰间松松系着条明黄丝带,越发显得身形瘦削修长。

圣上听若无闻,漆黑眼珠看着枯死的鸢尾花出神,良久轻声叹息,“不是你的,果然无论怎样努力,都不是你的。”

我虽然不聪明,也很清楚知道,圣上说这话的意思,决计不是指鸢尾花而言。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很想要跟过去,但是夏东海拉住了我,“你别去,让他自己呆一会儿。”

那天晚上寝宫的灯火一宿都亮着,圣上一宿都没合眼。

第二天早晨,我端清水进寝宫,准备伺候圣上梳洗,却发现他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惊得打翻铜盆,连忙扑过去将他扶起来,切他尺脉,用力掐他人中和虎口,“圣上你醒醒,来人,快来人。”

第一时间赶到的永远是忠心不二的夏东海,他见到此情此景,也是有些慌张,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将圣上抱到卧榻上,急急替他推宫活血,一盏茶功夫之后,圣上睁开了眼,“我怎么了?”夏东海别过脸,哽咽难言,几欲落泪。

我解释道:“你昏倒了。”

圣上出了会神,温言问我:“今天的药包张恺有无差人送来?”“有的,昨天傍晚十分左右送到的。”

“好,我今天突然想要早些服药,你去膳事房准备,稍后端来我喝。”

我拣起地上的铜盆,悄无声息退出寝宫,心里十分明白的知道,圣上说想早些服药是假,借机支开我,和夏东海说些紧要的话才是真。

我窝在膳事房慢不吞吞熬药,一边胡乱想心事,不大功夫夏东海双眼红肿的来找我,“我有点事要离开一天左右,翟让和我一起去,成象殿就剩你和圣上两人,在此期间,你好生照顾圣上,防着歹人行刺,不要让圣上有半点闪失。”

我险些跳起来,“夏将军,我一个卑贱宫女,文不成武不就的,照顾圣上倒是没有问题,但是歹人行刺,我怎么护卫他周全?”夏东海蛮横说道:“这个我不管,总之圣上就交给你了,至于要怎么护卫他周全,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我气结,“算了,我不跟你争,至多不过真有歹人行刺,我护在圣上跟前就是了。”

夏东海说道:“田氏,你非常机敏,只要你善尽职责,圣上一定会安然无恙。”

我痒痒然说道:“难得你这么看得起我。”

夏东海离开之后,我继续留在膳事房,按照张恺药方上所写的,将药材熬足一个时辰,这才倒出药液,过滤药渣,盛到青花瓷碗里,端去寝宫打算伺候圣上服用,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我站在卧榻旁边,望着他出神良久,最后悄声叹息,泼了那碗汤药。

一整天我提心吊胆等待从天而降的歹人出现,时刻准备奋不顾身为圣上挡下致命毒箭或毒药或七伤无影夺命拳,但是出乎我的意料,成象殿风平浪静,没有一个访客。

到了晚上八时左右,终于有人在大殿外边敲门了,我忐忑不安之余又宽慰的想,这歹人看来还是颇有礼貌的,行刺圣上还先敲门。

我胆颤心惊打开大门,看到的却是李孝本,劈头就说道:“田姐姐,你家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李孝本犹豫了阵,“有人在扬州城外十里地方,发现你父母的尸身,县衙的仵作初步勘验过,说是给人勒毙的。”

我眼前一黑,仿佛给人当头一棒,脑中轰轰作响,宛如踩在棉花团上一般,脚下轻飘飘的半点不着力,“我弟弟妹妹呢?”李孝本说道:“现场有剧烈打斗痕迹,猜想应当是被劫持了。”

“县衙有没有查出是什么人行凶?”李孝本摇头。

我跌坐在地上,双手蒙住面容,很想要放声痛哭,又振作起来,“李孝本,这件事你要帮我,田武和碧桃很可能还活着,你务必要帮我把他们找出来,因为你欠着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遂把之前追查圣上遇袭事件时,自己如何阻挠夏东海拘拿他问话的事说过一遍,“虽然我出发点是为着田武着想,但不可否认,这在客观上令你受益了,现在田武有难,他又是你十分要好的朋友,于情于理,你都该伸以援手。”

李孝本笑出来,“我说怎么老不见夏东海来拜访我,原来是有田姐姐在背后帮忙,田姐姐这笔恩情,我记下了,”他沉吟片刻,“田武和碧桃的事,我会处理的。”

我心下略安,又问道:“圣上寝宫那条玄菟蛇果真是你放的?”李孝本反问我:“有没有咬伤圣上?”算是默认。

“有,不过发现的早,夏东海又急救得当,所以没有造成伤亡。”

李孝本扼腕,“老天不成全我。”

我踌躇了阵,问道:“你为什么要行刺圣上?”李孝本笑出来,“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田姐姐,你久居行宫,没有在外间走动,不知道现在的形势,现在天下风起云涌,各州各县都有贼人揭杆,到上个月,前后已经有十八路反王,这当中,最具竞争力的有两人,一是马邑人刘武周,他北连突厥,自称定杨可汗,手下有强兵二十四万,另外一位,就是本朝的蒲山公李密,去年中他反出长安,联合本朝前扬州刺史翟让,据守洛仓瓦岗山,拥兵二十万,建立西魏大魔国,自称是开元魏王,并封翟让作司徒,赐号东郡公。”

我惊得脱口叫出来,“翟让?你说翟让?”“对,有什么问题?”我定了定神,“没事,你接着说。”

“刘武周和李密都是武人出身,骁勇好斗,马邑和洛仓相距不是太远,两方为着疆界的缘故,从今年初开始,争斗过许多次,各自伤亡惨重,最后李密的辅相魏征提出建议,说大家起兵,不外是为了坐正天下,但天下虽然是大,终究只有一张龙椅,谁是真正的真命天子,就看谁先拿到杨氏那颗传国玉玺,谁拿到传国玉玺,谁就有权号令天下,刘武周表示同意,他派了自己最得力的大将军宋金刚进长安盗取玉玺,但是圣上恰好早宋金刚一天离开长安,赶来了扬州。”

我干笑道:“知不知道李密这边派了谁盗玉玺?不会是翟让吧。”

“就是他。”

我叹气,难怪翟让会出现在扬州。

突然有些担忧夏东海,他不知翟让包藏祸心,带着他外出办公,会否有危险?又或者翟让会不会趁着这次机会,甩开夏东海,潜回成象殿,强行索取圣上的玉玺?假如是这样,我的处境就艰难了。

我干笑道:“圣上今次过扬州,不会是带着玉玺来的吧?”其实张恺一早已经把这问题答案说出来了,但我总还是存着一丝渺茫希望。

李孝本点头,“就是带了玉玺来的,长安正阳宫目前是七岁的皇长孙代王监国,但他手上没有玉玺,这一点我父亲已经打探清楚,告诉我了。”

我试探着问道:“你行刺圣上,是为了找玉玺?”“是。”

我想了想,斗胆问道:“那么你是属于哪一方的?”李孝本悠然笑道:“勉强算是刘武周部吧,我受雇于刘武周。”

我叹了口气,“你找就找玉玺,做什么还行刺圣上?”李孝本解释道:“田姐姐你误会了,那天我冒险潜入圣上寝宫投放毒蛇,主旨其实并不在行刺皇上,而是想要搅乱成象殿宫禁秩序,迫使夏东海向骁果营求援,使我有机会进驻成象殿,搜索玉玺,但我显然还不够了解夏东海其人,”他若有所思说道,“圣上虽然是被咬伤,但成象殿宫禁没乱,夏东海没有向骁果营求援,为什么?”我嘲讽的笑,“因为他找了一个外援,你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外援。”

“谁?”我幸灾乐祸的笑,“就是翟让。”

李孝本惊讶得眼珠都凸出来,“翟让?!”“对,世界就是这么小,翟让,他是夏东海的朋友,这时候恰好又在扬州,不过,现在想来,他应该是跟踪圣上来扬州的了,行刺事件发生之后,夏东海觉得恐慌之极,所以他请了翟让帮忙,又有意无意笼络我,但就是不向骁果营求援。”

“为什么?”“他这个人疑心病重,除了自己人,谁也不相信。”

“原来如此。”

我颇是有些幸灾乐祸,“李孝本,现在看来,你上次冒险行事,带来的唯一收获就是,替翟让铺平了路子。”

李孝本冷笑,“进入成象殿有什么了不起,找到玉玺才算赢。”

“玉玺很难找?”“不难找我一早已经得手了,从圣上驾临丹阳宫开始到现在,我前后已经潜入成象殿五次,把寝宫里里外外搜遍了,连玉玺的影儿都没见到,”他突然古怪扫我一眼,“田姐姐,圣上好似对你很是宠爱?”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就负责替圣上煎煎药,熬些汤什么的。”

李孝本含笑说道:“田姐姐,我说过我会处理田武和碧桃的事,但可没说把他们找回来,你想要确保田武和碧桃平安,就要对我有所表示。”

我干笑,“我愿意替你洗衣做饭,伺候你妻妾梳洗打扮,这样够不够?”“田姐姐说笑了,这些事我随便买个丫头做就可以了,我需要你替我作些别的事,比如:找出圣上收藏的玉玺?”“这种高技术含量的工作,我可不会做。”

“这样啊,”李孝本叹了口气,“那我只好自己来了,考虑到我可能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来搜索玉玺,因此找回田武和碧桃的工作,势必要稍稍压后了,如果因此使两人遭到歹人杀戮或者是凌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我手上资源和兵力都十分有限,实在是没有办法同时安排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