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陆仲敏,是吴地人,世代居住在常熟虞山下,家中有一处小园,依靠着山,利用自然的生成的石头,装点成景物,又依赖着山涧,开凿成池塘,里面林木葱郁,栽花众竹,十分清幽。

陆生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孤寡的身子把他养大,并给他娶了世家大族的女儿为妻,但是,还没过一年,他的妻子就死了。

陆生生平对于荣耀功名很是淡薄,不乞求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也不打算去做什么高贵的大官,早年进县学去读书,没多多久,就不学作应试的八股文了。

可他生性喜好读书,特别喜欢那些奇谈妙论的奇书,见到喜欢的,从来不惜重价要买下来,家里所藏之书,已有上万卷了,都是校点精确,当时很有影响力的善本,藏书的名气,和当地的张金吾有得一比。

听说杭州某官宦之家,藏有奇异之书,他家子孙势力衰微了,准备低价把藏书销售了。

陆生又仰慕杭州西湖的山水名胜,就高兴地租赁了一条船前去了,寄居在孤山寺的古馆中,左边就是一家姓张人家的梅花小岛,右边就是水仙祠,四周都是低矮的院墙,缠满了藤蔓,院墙外边古树参天,蔚然深秀。

陆生所居住的屋室,窗子上粘糊着纸,床榻用竹子做成,显得非常雅致洁净,心里颇为满意,就打算在那里消夏,渡过整个夏天。

陆生每天读书空闲的时候,就骑着驴子,或者摇着小船,到处饱览山水景色,随着自己的兴致,随意游览,常到六桥、三竺之间这些地方去。

有一天,陆生吃过晚饭之后,就在古馆近处散步,见一个女郎在树下徘徊,想要走路,可又没有迈开脚步,接着,拂了一下石凳,垫上一块手帕,坐在石凳上,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脚,好像十分痛苦,不能走路了一样。

路上走近去看,见女郎容光艳丽,长得丰韵娟秀,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陆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艳的女子,不觉消魂心醉了,就想和她说两句话,又担心过于唐突卤莽,就叫僮仆回去拿竹椅来,然后向女郎深深地作揖,说:“石凳冰凉潮湿,坐在椅子上休息吧!”

女郎勉强站起来,提起袖子,向陆生作揖,表示答拜,两颊已泛上红潮了,害羞得以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勉强说了一个“谢”字。

看看天色,太阳早已落山了,月亮的光辉已洒满了大地,可是女郎也不说要回去。

陆生就询问她家住在哪里?

女郎道:“我家在涌金门内。刚才和邻里的姊妹们结伴一起出来,在湖上荡桨游玩,船停靠在这里,大家一起来这里上船。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小白兔,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我一时好奇,刚追了几步,等回转过来,就和她们走失了,想她们早已解船离去了。我一双纤弱的小足,这可怎么办?”

陆生道:“我的住处距离此处不远,要是不嫌弃,可以到我那里暂住一晚,怎么样?”

女郎道:“你住的地方,还有其他的人吗?”

陆生道:“只有一个僮仆,在那里服侍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女郎道:“我等萍水相逢,孤男寡女,便到你那里去留宿,会让人有瓜田李下的嫌疑,这叫我回去怎么和父母说呢?”

陆生道:“你假说到亲戚家串门去了,还有什么关系。”

女郎似乎也觉得可以,就又对陆生说:“暂且到你那里去,再作打算。然而,还得依仗你扶我一把。”

陆生就挽着女郎的手臂,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了,一手握着女郎的手,感觉十分柔软滑腻,并且是个指头犹如葱一般纤细,陆生不自觉地就心旌荡漾起来,真差点把持不住,想进一步亲近了。

到了陆生的屋室,女郎就斜卧在陆生的床榻上,懒洋洋地说:“今天够累了,请赐给我一些茶水,让我解解渴。”

陆生就倒来普洱茶水,送到女郎的面前,女郎喝了两口,感觉很甘甜,说:“这真比龙井好喝,喝下去,让人无比清爽。”

一会儿,月亮照到窗户上来了,花儿树丫的影子也映在窗上,随着微风,零乱地摇动。

陆生煮在火炉上的酒已经温热了,也准备了一些小菜,和女郎对坐着饮酒,说道:“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什么筵席,这些山野菜肴,真不好拿来招待客人,请你见谅。”

女郎笑着道:“你虽然是客气,也未免太俗气了,这正是读书人家向来的风味啊!”

又看见桌上本子抄写着陆生的诗作,女郎拿起来,大略看了一遍,就问陆生道:“这是你的手笔吗?”

“是的。”

女郎道:“这样,我两人真是有同好啊!就请对诗来戏耍饮酒,怎么样?”

“好的。”

女郎鸡精敏捷,陆生时时被她难倒,被喝了无数次。女郎的酒量十分豪畅,该是陆生被罚的,她也代替他喝了。

喝过酒之后,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了,女郎醉眼迷蒙对陆生道:“你能在外面铺床睡吗?让我一个人睡**怎么样?”

陆生也假装醉醺醺地道:“自然是开并蒂花,结连理枝,同床共枕,成一对野鸳鸯一起睡了。”

女郎道:“请做一首诗来,让我看看,看能不能答应你。”

陆生取过纸来,拿起笔来,一挥而就,立即就写好了,呈现道女郎的面前,说:“娘子看看,记叙我们的这场缘分,是不是精妙。”

女郎看了一下,笑着道:“这不是临场写成的,而是原先就写好了的。”

陆生也不等女郎的话了,就抱着女郎,登上床榻,解开了衣裳。女郎也温柔婉转,很会随从陆生的心意,真是一场欢爱,无限风流了。

天亮了,女郎准备回去了,陆生就询问她的居住地址和姓氏,可女郎也不回答他,只是说:“不要泄露给别人知道,我自己会常来的。”

陆生就请约定一个时间,女郎道:“一有机会我就会来,约定了日子,可能要失约,而让你空等一场,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

陆生拉着她的手,显得无比的眷恋。

女郎叫他送她到湖边去,刚好垂杨树下系着一条蚱蜢舟,船上的人似乎和女郎是认识的,女郎就叫她到前面来,然后,登上去,那人载着女郎,走到烟波深处,忽然就不见了。

陆生四处看看了,踟蹰怅惘,若有所失,也许是这一场美妙的艳遇,冲破了孤寂的旅居生活,而今看着佳人远去,怎么能不有所感触。

从此,陆生的枕席之间,总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过了一个月都还没完全散失。

陆生期盼着女郎快些到来,可是等那么久都不见踪影,自己也常常乘着一条小船,到涌金门左右游转,希望能遇上女郎。

正好到了七夕节,天上牛郎织女渡河相会。薄暮十分的时候,陆生荡漾在湖上,看见一幢大船也正在湖上行游,显得特别显眼。

并且,还看见女郎正在上面,但是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一翁一媪端坐在中间,三四个小婢女站在旁边服侍。

陆生见到了女郎,想要呼喊,女郎也看见了他,急忙向他挥动扇子,示意他不要乱叫喊。

陆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把船靠近过去,假装不认识,但两双眼睛时时相互对望,传达无着限的情意。

陆生并一直摇船跟着她,等到了涌金门城门外,女郎全家都从船上下去,登上岸走了。

陆生也从船上下去,一直跟着他们,进入城中,陆生也跟着进去,转瞬之间,就到了一处高大的宅第,翁媪带着众女子接连走进门去,接着,两扇大门就关上了。

陆生在门外来回徘徊,想询问左邻右舍的人,可自己又不相识,也不知道女郎家是谁家,真还不知道该怎么问。

正在那里踌躇犹豫,忽然有一个垂髫婢女从侧门出来,问陆生道:“你不是陆郎吗?我家小姐叫你进去,但是请你不要多话,让家主人知道了,那就不行了。”

就带着陆生一路弯弯曲曲转过回廊,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园子中,楼台敞开着,显得有些幽僻,花木也显得有些萧条疏落,小径很是曲折,走完了回廊,就渡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河中大多种着白荷花,正开着还没有凋谢,散发出阵阵清香。

婢女带着陆生登上八角亭中,见婢女和前面的那三个小婢女已经在那里了。

桌上摆着瓜果,烛影摇曳,女郎和众婢女正在剪纸,制成各种物品,十分精细,巧夺天工,真是惟妙惟肖。

女郎见陆生到来了,上去拉着他的手,感到很欣慰,又让众婢女和陆生相见。

穿着紫罗衫,拖着婢女裙子,身材修长,姿态娉婷的是纤纤;穿着红衫,露出半截手臂的,两颊泛着红晕,两只眼睛犹如秋水一般晶莹的是娟娟;头发还盖着额头,穿着袖子窄短的衣服,宽松的裤子,两只小脚翘起,犹如锥子,肌肤比雪还要白,眼睛如水波一样明亮的是翠翠。

陆生一一和她们行礼寒暄。

三个婢女都不是凡品,容色娇丽曼妙,说话词语隽秀,都不像是红尘中的人。

陆生进入众美人中,心旌摇曳,感到无比欢畅。

女郎说:“今晚相会,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我们各写一首词,用来抒发今晚的情景。”

陆生道:“好的。”

于是,各自都去拿起纸笔,选取词牌词调,思索着词的韵律,各自构思。

女郎先写好了,陆生一看,道:

“卷帘一笑,侍儿传说秋期到。瓣香樽酒安排早,碧落银潢,今夜新凉悄。何须乞尽人间巧,何须乞福萦尘抱,何须更乞才华好,只乞有情眷属都偕老。”

陆生刚读完,啧啧称赞道:“女学生真是一手好才气,最后那那两句就是我两人的好谶语了。”

纤纤的词也写好了,女郎就代替她吟诵起来:

“乍警秋心,未谙离绪,针楼倦绣招邻女。巧蛛藏盒暗沉吟,乞他结就同心缕。耿耿星河,泠泠风露,香团白和金炉炷。深情脉脉祝天孙,怕教同伴闻私欲。”

女郎吟诵完之后,评论说:“纤姐姐的文才毕竟也不一般,只是深心之人,另有怀抱啊!”

陆生回头看两外两个女子,或者靠着栏杆低低吟咏,或者望着月亮慢慢讽诵,搜肠刮肚,感到颇为困难,就对女郎道:“美景当前,正该叙说情话,还这样强迫人家做为难之事,你也真是喜欢恶作剧了,请撤除这命令。”

女郎道:“小妮子还可以饶恕,难道你一个秀才也要耍赖吗?”

陆生道:“我已打好腹稿了,就写出来,让女学士品评一番,怎么样?”

陆生的词写道:

“纤云如织,明河如滴。怅佳期误却前期,算来今夕何夕。这谁家院落,无端又壁盒银盘竞陈设。私忱暗祝,花下久立,绡衣薄,露华湿。休羡双星,天生就聪明福慧,纷纷向伊乞。旧聘钱负了终须直,旧情人见耶终须别。待今年一相逢,满腔离绪恁说。晓乌啼急,况侬是梦也全无,泪空拭。便再到那画楼畔。觅香泽。事已非,时已易。剩金针彩线团作萤,总比不得心头结。”

女郎拍着陆生的肩膀道:“妙在使用双关,道出了心中之事。”

这时,绮丽的筵席已摆设好了,于是,各自入座。

众女子的酒量都十分豪畅,都是大杯大杯地倒满,一饮而尽。

女郎道:“这样喝,容易醉,不如来击鼓催花,轮流着喝。”

“好。”众女子都一起说。

完了之后,接着又猜拳,手钏摇动,酒杯横飞,到了谁喝了,都是一口气喝完。接着,又投射竹签,隐藏物品,极尽欢乐。

陆生已喝得醉了,伏在桌上就睡去了。

众女子也是玉山倾颓,已没多少兴致了。纤纤坐在地上,头靠在陆生的大腿上,沉沉睡去了。

天亮醒来,陆生感觉一股凉气侵入身体之中,细小的小草刺着自己的鼻子,睁开眼来一看,哪里有什么宅第,亭台楼阁也全都不见了,自己则是睡在荒坟上。

大为吃惊,立即站起来,见正中立着一个大坟,其它的四五个都是小坟,那大坟的墓碑还存在,陆生拔开青苔,仔细辨认,则是杨素雯女子的坟墓。

陆生知道遇上鬼了,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过了二十年,陆生家日益衰落了,家里的藏书大半也都丧失了,在吴氏家中坐馆,刚好又到了七夕节,忽然梦到前面的女郎来对他说:“你还记得素雯吗?地下也很快乐,何必久久依恋着人间。”

陆生正准备说话,听到邻居的狗叫声,就醒来了。就填了一首《鹊桥仙》词,以寄托自己的心境,词写道:

“予怀渺渺,予情惘惘,秋到兰闺寂寂。伤心潘鬓已萧萧,最怕年年此夕。寻盟何处,招魂何地,瓜果芳筵空设。人间天上两茫茫,正凄绝生离死别。”

后来,过了十多天,陆生也就无疾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