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征九,字畹秋,是江苏吴江人,居住在县城的梨花巷中。在他还没到二十岁就进入了县学读书了。

他的父亲在扬州做幕僚,他也跟着到那里去。那时候,因为主人因为一些事情卸职了,就离开府衙,搬移到主家别墅中去居住,那地方幽静空旷,园亭中的花木,极为繁盛。

苏征九父子俩一起居住在宅院的左偏房里,又另外是一个院落了。

庭院中有一方水塘,水光明澈,犹如一面镜子,里面种着芙蓉菱角等,深秋时节,也有花儿绽放,作为点缀。

苏征九的父亲受主人的差遣,外出办理事情。只有苏征九一个人住在屋子中了,闲暇之时,无事可做,就到园子中散步闲游,到处几乎都游遍了。

一天,在亭子边拾得一面扇子,上面写着簪花小楷,异常娟秀,最后署名是“纫秋女史”,知道是女子闺阁中的手笔,拿在手里把玩,爱不释手,就把它带回去珍藏起来,不拿出来给人看见。

第二天,又在原处捡到了一张罗帕,里面裹着一双绣鞋,上面点缀着明亮的珠子,手工细腻精巧,大概没几个人比得上。

心里很是疑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向人知道主人家没有女孩子,也没有姬妾,这园中又不是平常游玩的女子所能进来的?也不管那么多,苏征九就一起放到袖子中,带着回屋去了,隐秘地藏在箱子中,深夜挑灯独坐的时候,不禁遐想联翩,不禁想是谁落下的,还想象这些东西的主人,长得像什么样子,是不是故意在向自己示意什么呢?

想着想着,有些困倦了,就伏在桌上小睡起来,忽然听到几下敲门声,就站起来看视,见两扇门还没有打开,有人已经进来了,姿态娉婷地站在灯前,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绝妙女郎。

苏征九一阵惊骇,一时说不上话来。

那女郎笑着道:“你做贼的手段那么高,为何胆子如犹如芥子一般小?”

仓猝之下,苏征九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女郎接着又说道:“你日间所拾得的东西,请立即归还给我,要是留在你这里,恐怕蜚短流长,就要被人说闲话了。”

苏征九才恍然明白,原来她说的是这事,问道:“然而,难道你就是纫秋吗?”

女郎道:“扇子上写的是我妹妹的名字。我名蘅芳,字佩春;妹妹名兰芳,字纫秋。小我一岁,昨天跟着母亲到金陵去了,因此我得乘机来索要我的东西。”

苏征九道:“在路上捡得,本来就应该归我了,为何要冤枉我是贼。扇子上写的是你妹妹的名字,你怎么又能够冒认。一定要你们姐妹一起来,然后,我才能完璧归赵,归还给你。”

佩春道:“扇子上有名字,鞋子可没署名了吧,要是长短大小刚好吻合,就是我的东西了,拿一只出来,让我试一试,以便消除你心中的疑惑。”

苏征九道:“鞋子制作得甚是工巧,该当出自你的双手,要是肯绣一个笔囊袋来和我交换,我就把鞋子给你。否则,我就把它挂到大街上去,让众人看个够。”

佩春道:“你真不是一个忠厚之人,非要如此恶作剧吗?今晚鞋不能得到手,我就不回去了。”

竟然登上了苏征九的床榻,解下外衣,躺卧在了**。

苏征九不觉心里一阵激荡,无比欢喜,把灯一口吹灭,进入帷帐之中,拥着女郎睡叫去了。

在枕衾之间,苏征九详细询问佩春的家世。

佩春自己说,她姓黎,是兰陵的仕族之家,迁到扬州来已经有三代了。父亲早已死了,家里贫寒,依附着舅舅过活。从小也涉猎书史,对于文史也颇为精通。妹妹更加聪慧,善于作诗填词。

苏征九相信她说的话,对她更加怜爱。

鸡叫的时候,佩春就悄悄地从被子里出去,然后就走了。

从此,夜里到来,早晨回去,习以为常。

苏征九的房里只有一个童子,帮他清扫屋子,就让他到外面去睡,因此,绝对没有一个人知道。

过了一个多月,苏征九的父亲回来了,佩春也断绝了踪迹,不再到来。

苏征九心里万分思念,看着花儿自言自语,对着月亮长吁短叹,一片怅惘,若有所失。

他的父亲怀疑他患病了,就叫他到城东的医局中去诊治。

掌故医局的章秋槎,是个医术高明的有名的医师,和苏征九的父亲是莫逆之交,见苏征九神气萧索,毫无精神,就诊视了一下他的脉搏,惊骇地说:“这是阴虚症,该当扶元祛邪。”就写了一个药方给他,并告诫他需要静养,再三谆谆叮嘱,才让他回去。

苏征九回去,走过曲折的巷子,远远看见垂杨树下一面白色的门板,呀地一声打开,一个女郎淡妆素服一人倚靠在门边,神情体态,和佩春都很像,走近去一看,果然是佩春。

就向她常常地作揖,说:“和你刚分别了十天,就像隔了几个春秋,你怎么这么薄情,真叫我想死了。”

那女郎见了苏征九过来了,背对着他站立,好像不认识一样,听了他的话,这是女子的自然反应,不觉两颊都红了起来,并恼气地呵斥他:“哪里来的疯狂儿,敢闯到人家家里来,戏弄良家女子。”

苏征九瞪大眼睛看着女郎,说:“你不是黎佩春吗,为何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女郎道:“佩春是我的姐姐,今年夏天就已经病死了,你怎么见到她了?一定是在乱说骗人。”

苏征九心想她不是佩春,长得这般像,那一定就是她的妹妹纫秋了。正准备有话要说,而她的舅舅从门内出来了,纫秋也就回去了。

她的舅舅见苏征九仪容秀美,态度温和,知道为世家子弟,就向他作揖,问道:“降临寒舍,有什么事?”

苏征九促局不安,嗫嚅着说不上话来,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说来话长,并且骇人物听。”就转身准备走了。

那舅舅又挽留他,说:“回去的路还很远,何不进屋小憩一会,喝点茶水,把事情来去告诉我,好让我消除心中的疑惑。”

苏征九迫不得已,就跟着他进去了,向他缅述自己独居园林的时候,拾得扇子鞋子的事,并因此和佩春来往,还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佩春所说的平日家里的一些事。

又对他说:“刚才看见的那女郎,音容举止,没有一处不像佩春。刚才又听她说,佩春已经死了,那一定是我遇到了鬼了。章老丈真是生意,一下就诊断出了我的病因,我不敢再到园子里去了。”

喝了两口茶,把事情的来去都说清楚了,就踉踉跄跄地和佩春的舅舅告辞而去,仍然回到章秋槎的医所,告诉他得病的缘故。

章秋槎本来和佩春的舅舅也是经常来往的好友,就对苏征九说:“你暂且留在这里,吃药静养,我当给你去谋划。”

那舅舅姓程,字叔禾,从安徽迁居到维扬,也是一个读书人。他的妹妹嫁到了黎家,生了两个女儿,丈夫就死了,便带着女儿来依附兄长居住。

长女佩春已十七岁了,因为患上了急病而夭折了,就埋在园子外的空地上。次女纫秋也就有十六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外貌秀美,内心聪慧,世家大族都争着来求婚,她的母亲心想要招女婿入赘,因此,才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落实。

程叔禾刚才听了苏征九自己述说了他的做遇到的事,也和妹妹去说,都感到无比惊骇,正打算去向苏征九索要扇子鞋子来看一下,而章秋槎刚好就到来了,并且说来给苏征九做媒,撮合一桩婚事,要是答应了,才去告诉苏征九的父亲,一定能做成。

程叔禾本来喜欢苏征九的才貌,并且向来知道他的父亲为人忠诚,操守廉洁,得到大家贵官的器重,就高兴地答应了。

章秋槎又去告诉苏征九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果然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就选了一个好日子成婚,夫妻之间极为融洽。

苏征九看着纫秋,像是旧雨重逢,纫秋则时时显得腼腆害羞,像是刚认识一样。

等和苏征九熟了,就向他索要扇子鞋子来观看,果然是她姐姐死的时候,放在棺材中的,只是不明白怎么又重现人间,去看佩春的坟墓,并没有缝穴。

接着,主人因为才能卓异,被擢升为扬州知府,苏征九的公事更加繁忙,苏征九便代替他料理。

一天,奔赴友人的宴会,喝酒喝得微微醉了,在回来的路上,偶然从一处园子外经过,忽然见到有两个丫鬟,手里提着灯笼,在路边迎接他,并对他说:“主人等候你已多时了,请立即跟我们前去。”

向她们询问姓名,她们则说:“到了就知道了。”

于是,就跟着她们弯弯曲曲地一里路,来到一处宅第前,门上猛兽的嘴里,挂着铜环,像是大户人家。

两个丫鬟带着苏征九进入中堂之中,苏征九就准备停下来了。丫鬟又说:“主人在西楼上,因为不敢冒风,没能亲自远来迎接你。”

苏征九径直登上楼去,锦绣帷幕,极为华丽,像是富贵人家的闺房。

苏征九缩手缩脚,不敢再往前走了。

两个小丫鬟就叫他暂时坐下,她们进去禀报。

一会儿,佩环声响,一阵麝兰香,四处飘溢,三四个婢女拥簇着一个丽人出来了。

苏征九一看,正是自己的妻子,惊讶地问:“怎么到这里来啦?”

丽人笑着道:“我不是纫秋,我是佩春,就是前面园子中相会的人,为何还没分别多久,就不认得了,你真是残忍的人啊!”

苏征九知道她是鬼,又遇上了,一阵惊恐,不觉牙齿相撞,咯咯作响,毛发矗立,腿脚酥软起来。

丽人还是笑着说:“我本来就说你没有胆子,你也是读书明理的人,怎么不记得我们幽会成婚的事了。况且我的妹妹能嫁给你,实在是我是媒人,你既已享受了艳福,缔结了良缘,竟然把我这个媒人忘了吗?”

苏征九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看佩春的容貌举止,更加爱慕不已,再仔细一看,见佩春两颊稍微丰满一些,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流转,更显得妩媚动人,这是和纫秋略微差别的地方。

佩春知道苏征九喝醉酒了,叫人煎熬人参汤来给他解酒。

然后,拉着苏征九的手,进入卧房之中,房里陈设古雅,笔台砚匣,宝鼎香彝,摆放得井井有条,十分整齐清楚。

夜深人静了,就抚弄枕衾留苏征九留宿,久别重逢,更是情意绵绵,缱绻恩爱。

佩春又自述说,夏天她患病死了,是鬼差误将她勾去了,阎王怜悯她没有犯过什么罪,让她在冥间诵经修习,百年期满之后,可以成为地仙。

并说:“自从得到了生人一个多月的精气,已渐渐地有了形质,奈何缘分已尽,不能再留了。你要是感念我,可延请高僧宣诵《金刚经》十万卷,以十年为期限,我就可以登上仙册了。现今我的阴魂依附在荒墟的坟墓中,没有什么依凭,你要是可怜我,可立一个木牌,祀奉在家中,把我当做元配,妹妹为继室,那么我在地下也有个身份,在人间也有了一份情意,我当对你感激不尽了。”

苏征九立即就答应了,也不禁唏嘘感叹。

天亮了,佩春送苏征九走出大门,出门走了十多步,还看见佩春站立在门外,满面愁容,无比凄凉。

苏征九回到了家,把自己遇到的奇异的事告诉纫秋,又找着路一起前往查看,见风景还是一样,可是屋宇全不见了,又内心怅惘地回去了。

接着,苏征九连连考中,被选任职,到各地去主持考试,每到一个地方,就探访高僧,设立道场,开设诵经坛,为佩春追荐亡灵。每遇上是良辰佳节,必定要营办斋饭祭奠,摆设酒浆,供奉花果,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后来,苏征九被任命为江西巡抚,一次坐船过鄱阳湖,忽然刮起了大风,跟从的船只,都翻落到水里了。旗牌官刚伸出头到窗外去,想看一下外面的境况,一下就被风卷入了水浪之中,忽然不见了。

苏征九自想真要葬身鱼腹了,忽然空中飘来一阵悠扬的音乐,一个女子出现在空中,披着彩霞衣,戴着闪耀的头冠,面貌像是天仙。

苏征九抬起来看,就是佩春,立即高声呼喊:“卿快救我!”

佩春点了点头,用袖子拂去云气,风涛顿时就止息了,而佩春也冉冉升入烟云之中不见了。众人一起都看到了,都说这真是奇异之事。

苏征九感激佩春的恩德,在湖边立了一座庙,岁时祭奠,民间举行赛会,也有很多人私自去祭祀,摇船的舵工船夫,就到庙里去祈福,乞求神灵护佑。援助危难,拯救灾厄,颇为灵验,因此,香火繁盛起来。

三年任期满了之后,回到朝廷,上奏这件奇事,朝廷颁赐给匾额,敕封为“灵泽夫人。

苏征九八十多的时候,仍然精神矍铄,一天早上起来,见一只鹤降落在庭院在,嘴里衔着一张纸,上面用红笔写着八个字:“等君来举行水仙会。”

苏征九知道是佩春派遣使者来迎接他了,就告诉纫秋说:“我请先走了,你也可以来了。”整肃衣冠,告别亲友,含笑而逝了。

苏征九族里的侄儿有在豫章做官的,因为有事到南昌去,晚上渡鄱阳湖的时候,见湖中有数十条大小不一的船只,首尾相接,灯火照耀,密密麻麻犹如天上的繁星。

等靠近了,略微地看了一下大船上的人,则看见苏征九戴着高冠,围着腰带,高坐在船中,旁边陪侍着两个女子,在湖边略微停靠了一下,就叫人解开缆绳,激起水浪,冲开水波,像是飞驰一般离去了。

他的侄儿正在那里感到疑惑惊讶,那些船都消失在浩渺的烟波之中了。

等到了吴门,就得到了苏征九过世的消息,屈指一算,正好是自己在湖上遇到他的那天。

原来,苏征九已成湖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