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7年,3月16日的早晨,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雨水像乳色的雾布一样轻蒙着整个上海,而沉睡了一冬的植物则在这温柔细雨的滋润下用脆弱的力量苏醒过来。

上海,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里,随处可以嗅到混杂着腐烂与酒气的空气和听到交织着惨叫与歌声于一体的声响。

在这座梦幻般的城市,谁都无法预料自己下一秒会遇见什么,生或死,富贵和贫穷在这座城市里也许就是那么一个街角的事。

在外滩,那被洋务公司占满大街小巷的地方,竟在大路的最深处,有一座古老的庭院。

庭院中的石桥和小溪在雨水中静静的躺着,黑色石板被雨水冲洗的光亮可鉴。

两旁黑色的泥土里,嫩绿色的草芽才刚刚冒出头来,从远处看去,像在黑土上铺了一层绿纱。

庭院南面,有一栋巨大的木造房子,无论是顶还是四壁都被漆成了暗红色。

玄关及高檐下挂满了黑白相间的幕帐,屋内时不时会传来一些悲泣声。

上海外滩的夜总会、俱乐部、赌场及毒品交易市场的总帮会——人水帮的帮会头子,晋氏财团的老板——晋人诚先生,三天前被枪杀,今天是追悼会的第一天。

屋内的客人们整齐地跪坐成两排,灵堂前方的红木长桌上摆放着晋先生的遗像及各式各样的祭品,灵堂后放置的正是晋先生的遗体,而灵堂一侧跪着晋先生的儿女们。

二十四岁的大儿子晋斯姆及妻子潘钰相抱大哭,但是脸上却不见一点泪水。

大女儿晋蒂低头悲泣,并不住地用手绢擦拭着脸上的泪。

只有他十四岁的小儿子晋经风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一脸紧绷。

司仪手捧着名册,托长音地念诵着来访者的名字,而客人便随着司仪的吩咐,一个挨一个向晋先生的灵堂行礼。

司仪托着长音的声音穿破了原本静谧的庭院,“人水帮,江舟平先生……三鞠躬,上香……家属还礼……”这时,一位穿着整齐的黑色西装,身材略胖的中年男人顺着墙边,向家属席处小心地走了过来,跪坐在晋斯姆和潘钰身边。

这个男人正是人水帮的第二把交椅——晋氏财团的经理,晋人诚先生的盟弟——曹良荣先生。

曹良荣慢慢挪动身子凑到晋斯姆身边,小声地嘀咕“老夫人电报上说中午就会到上海,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

“什么?奶奶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晋斯姆立刻甩去了脸上的哀伤,变得兴奋起来,“是为了分遗产的事情吗?”“这……或许是吧,不过你是大少爷,再怎么说人水帮将来也是你的……”就在这时,小儿子晋经风从毡垫上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眉头紧锁在额头,“我不要见她!……我不想见到奶奶,我要离开这儿!”曹良荣急忙拉住了冲动的晋经风。

这时灵堂上客人的目光全被吸引到了这里,人群中窜动着小声的议论。

曹良荣企图抑住晋经风的举动,“你在说什么呢?快跪下!你和老夫人的感情不是很好的吗?她一向很疼你的,今天怎么……”晋经风用力甩开曹良荣的手,“我不会见她的!”说罢便跑出了灵堂。

坐在一旁的晋蒂大声喊着自己弟弟的名字,并站起身来想追出去,却被晋斯姆一把拦住。

“你管他做什么?又和我们不是一家人!如果你想一分遗产也得不到的话,就追去吧!”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晋斯姆郁郁地瞟了曹良荣一眼。

晋蒂无奈,只好重新跪了下,而曹良荣则长长舒了一口气,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中午的时候,雨还是没有停,反而下的更大了,灵堂门口和玄关处不停地有仆人用抹布擦去越积越多的雨水。

这时,一位身穿黑底络银花短袖外衣的老妇人撑着伞顺着石板路向灵堂这边走过来。

她的头发整齐地团着,鬓角处夹了一朵小白花,而银丝已经夹在黑发中,清晰可见,她肩上裹着一块黑色的披肩,稍显衰老与松弛的皮肤在披肩下显现。

她就是死去的晋先生的母亲,晋红铃夫人。

虽然已年过半百,但她脸上依然有年轻时的风采,甚至可以说是风韵尤存,不减当年。

晋夫人身后跟着几个仆人手提着行李箱,其中有个紧跟着晋夫人的小丫头,约末18、9岁,手挎一个竹笼,脸上充满不谙世事的稚气。

当晋夫人走进灵堂时,所有人立刻弯腰鞠躬。

曹良荣急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老夫人,您回来了,我这就吩咐下人帮您收拾了房间,您先休息一下吧。”

晋夫人没有理会曹良荣,她径直的走到灵堂正中。

“良荣,我问你,人诚他是怎么死的?”“大哥他是……被杀的……”“谁?”曹良荣怯怯的凑到晋夫人耳边,“听说是火龙帮派人干的!”“听不到!你给我大声点!!”“听说是火龙帮干的!”曹良荣大声的喊着,刚说完便满脸通红的底下头。

这时,灵堂里宾客们开始议论纷纷。

听了这话的晋斯姆第一个扑到晋夫人身边,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拉扯着晋夫人的衣襟。

“奶奶呀,父亲死的好惨呀,您一定要……一定要替他报仇……”“我替他报仇?那要你这个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听了这话,晋斯姆一时无言,把原想抱怨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司仪又一次托长音喊起来,“人水帮晋夫人到,三鞠躬……”“慢着,”晋夫人伸手拦住了司仪,“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才不会给这畜生行礼呢!恩慈,把东西拿上来。”

于是,名叫恩慈的丫头便把手里的竹笼放在红木桌上,从里面取出了几份花样不同的糕点来摆放在灵前。

晋夫人走到灵前,右手抽出三支香来点上火,插在香炉里。

晋夫人面对着晋人诚先生的遗像的一瞬间,脸上突然划过几份哀伤,“我已经几十年不下厨了,也不知道自己亲手做的这几样糕点合不合你胃口......今天,我既然从北京回来了,人水帮的事你就暂且放心,我会交代清楚的。”

“夫人,那老爷的仇还报不报了?”曹良荣怯生生的问道。

“仇当然要报!可你知道是谁做的吗?”“这……还不清楚……”“哼!这么大的帮会,死了老板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要怎么报仇?找谁报仇?”突然,一旁的晋斯姆自以为聪明的嚷嚷起来,“最近我听说火龙帮有一批烟草要靠岸,不如我派人去烧了他们的货船!”晋夫人不屑的瞪了他一眼,“你烧了他们的船,他们再烧了咱们的舞厅,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再说咱们外滩外商多,如果一个不小心牵扯到任何一个洋务公司,我们怎么去应付那些外国人?而且也只是听说是火龙帮干的而已,又不能确定。”

曹良荣也连忙点了点头,“夫人,说到火龙帮那帮烟草的事,上个月我们租火龙帮的那几个码头已经到期了,要续约的话,得要找老板亲自商量,老爷这一走,人水帮就是群龙无首了,必须要选个继承人才行。”

晋斯姆听了曹良荣的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站到晋夫人面前。

“奶奶,我是晋家的长子,虽然我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但我愿意担任此大任!”晋夫人上下打量了晋斯姆一番,“你愿意?……可我觉得你做事冲动,又不顾后果,好象没有大脑似的,现在让你继承人水帮还太早,你还是跟着你曹叔叔再学习几年吧。”

晋夫人的话使晋斯姆心里一颤,脸上顿时冒出汗来。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讨奶奶喜欢,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奶奶眼中竟如此微不足道,而且使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不禁心生怨意。

而他妻子潘钰也因遭受打击,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晋夫人没有顾念晋斯姆的心情,而是四周环视了一下,转向身边的曹良荣,“咦?我的乖孙儿经风呢?怎么不见他?”这时,跪在一旁的晋蒂开始嘤嘤地哭了起来。

从天而降的雨水清洗着万物,庭院北面的一个石砌长廊上,晋经风将外衣丢在一边,敞开衬衫衣领坐在那里,眼睛望着躲过石柱落在自己手心的雨,终于平静下来,他那充满稚气和俊俏的脸上显现一份恬然,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落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像镶在身上的宝石。

晋夫人悄悄地来到他身后,张开一条毯子将全身湿透的晋经风裹起来抱在怀里。

“我听他们说您不想见我?为什么呢?”晋经风低下头一言不发,脸上又重现了哀伤。

晋夫人微笑着说,表情充满的慈爱的舒韵,“可是我在北京却很想念你啊,总是想早些见到你……”“奶奶……父亲死的时候我在场,我看到了一切,他是为了保护我,就像您现在这样把我抱住,是我害死了他……”听了这话晋夫人不禁一惊,悲郁地将脸贴在晋经风的面颊上。

“不,你父亲是甘心情愿为你死的,我可怜的孩子,我一定会更加疼爱你的,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把你父亲的产业全部交给你,好吗?”“那些会困住人的东西,我不想要……”“那你想要些什么?”晋夫人望着晋经风的侧脸,想到他从小就失去母亲,如今又亲睹自己父亲的死亡,对于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该是何等抹不去的阴影,于是心里顿时产生一种爱怜与心痛。

“奶奶,我想跟你走,带我一起走好吗?一起离开这里。”

晋夫人眼中立刻充满了泪水“好,好,我们一起走!”晚上的时候雨停了,天空积满了乌云,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看上去更凝重了。

空气里布满了潮湿和阴沉,躺在**久久不能入睡。

半掩的窗户外偶尔吹进一阵冷风,晋夫人辗转难眠,十几年来的如同西洋镜般一幕幕悲欢离合映入眼帘。

终于,等到她将近梦乡时,已经到了深夜。

树枝在庭院的灯光下托长了影子,斜进屋里,在墙上留下了斑驳的怪影。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窗外闪过,一只黑手伸进了半掩着的窗内。

刚要睡着的晋夫人不知被什么惊醒,她突然睁开双眼,床前正站着一个黑影,手持尖刀向自己挥来!晋夫人立刻清醒过来,大叫一声向床尾闪去。

尖刀狠狠刺进被子里,那人又拔出尖刀再一次向晋夫人刺来,晋夫人情急之下抄起手边的一盏台灯想对方砸去,那人手一颤,刀子掉在地上。

晋夫人趁那人捡刀子之际,跑出了房间。

“救命呀!快来人……”那人捡起刀子追了出来,一直将晋夫人追逼到了走廊尽头。

身边空无一物,在想抵挡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晋夫人身子紧贴着墙,惊慌失措的面对眼前的一切。

就在对方又一次举起刀子准备向晋夫人刺来时,却突然停下了动作,那人回过头去,只见晋经风正身穿睡衣,紧抱着枕头,站在他身后。

晋经风的眼中充满单纯与茫然,他不知所措的望着眼前的黑影人“……你要做什么?”那个人也看见了晋经风,回头朝他走近了两步。

那个人身披一件黑斗篷,他的个子和晋经风差不多,斗篷遮住了脸,脸上涂满了黑色的漆,只留两只大眼睛和一头漆黑的头发。

他望着晋经风片刻,终于开口说话。

“brother?……”听声音,那人似乎是个小男孩。

晋经风没有听懂他说写什么,依然呆站在原处。

只听黑影人突然冷笑一声“……Hybridbrother!”说罢,他便举起刀子向晋经风挥去,晋经风并没有闪躲,只是表情满是惊恐。

“不——!!……”面对心爱的小孙子几乎被死神带走般的脸,晋夫人顿时身体僵直,失声的捂住嘴巴那人将刀子从晋经风的耳边划过,截掉了他的一撮头发,刀子停留在晋经风的肩膀上,于是那黑影望着晋经风,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晋经风瞬间愣住了,望着眼前这个男孩,他漂亮的头丝是如此漆黑,静谧的眼神中充满了神秘,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还是可以感受他的气息。

这时,曹良荣和家丁们纷纷从楼下赶了上来。

那人匆忙收起刀子,似一阵风一样钻进晋夫人的房间,顺着原路逃走了。

晋夫人吓的瘫软到地上,脸上充满了泪。

待曹良荣带着家丁们赶了过来,扶起倒在地上的晋夫人。

那个人早已不见那人的踪影“夫人,怎么回事?您刚才尖叫是?……”晋夫人顾不上说话,只是一把抱住晋经风,许久都不肯松手……清晨时,起了淡淡的雾,倒更像是轻烟萦绕在这座古老的庭院中。

一夜不眠的仆人们熄灭了庭院中的灯,相互议论着昨夜的事,人心慌慌。

西厢的阁楼里,仆人们正在准备茶水和早点,经过昨夜的事,整个阁楼的气氛变得躁动起来。

而晋夫人则坐在床边,想起昨夜她就会冒出一身冷汗。

曹良荣敲敲门走进屋内“夫人,潘厅长来了。”

潘毅是上海外滩闸北区的警察厅长,一副肥头大耳的样子,头发在脑袋上泛着油光打着卷,身上黑色的西装几乎被他滚圆的肚子给撑破了。

刚走进晋夫人的房间,潘厅长脸上的横肉立刻挤出笑容来“啊,晋夫人,好久不见了。”

晋夫人则勉强一笑,脸上依然留着昨夜残存的惨白,“潘厅长。”

“本来是想到府上为晋先生上柱香的,却一直没有时间,又听说府上又出了事,我就立刻赶来了,夫人您没事吧?”“多谢关心,我很好。”

然后,潘厅长便在房间里四处转了转,看到窗户外有木栏杆围住时,不禁有些吃惊。

“您是说刺客爬窗户进到屋里的?这……不太可能吧?以栏杆之间的宽度,人怎么可能进的来呢?夫人,你怕不会是……”晋夫人突然很气愤的望着潘毅,“厅长先生,你是想说我谎报案情吗?”“不、不,晋夫人,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以这样的宽度,想进到屋里来的,只有侏儒或是孩子了。”

晋夫人突然一惊,不禁两腿一软,向后退去,“孩…孩子?……”这时,恩慈敲门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夫人,厅长先生,茶点准备好了。”

于是,潘厅长便在恩慈的引领下去到了一楼的茶厅。

潘厅长一走,晋夫人便坐倒在床边,双手紧紧拉着曹良荣,语气里充满了惊慌,“良荣,你听到了吗?他说‘孩子’,对!就是孩子……是那个孩子,他……他回来了!”“可是,夫人,事情已经隔十年之久,而且他当时只有三岁呀……”“不,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身上流着恨而不是血,所以无论多少年都不会被遗忘的。”

“那……老爷的死,是否也……?”想到这里,晋夫人突然站起身来,“良荣,你帮我订火车票,我今晚就要走!”“今晚?可是老爷的追悼会才第二天呀!”“我知道,可是为了经风的安全,我必须提前离开这儿,你叫他们帮我准备一下。”

“什么?小少爷也一起走?”“是的,他和我一起走。

这是我做的决定,你就别再多问了。”

曹良荣低下头,“……是。”

正在曹良荣准备退下时,晋夫人又一次叫住了他。

“良荣,我走了以后外滩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帮我看住斯姆,除非他有所长进,否则不许他过问帮会里的任何事!”“夫人,您尽管放心吧。”

“还有……”说到这里,晋夫人又陷入了郁郁之中,“替我为蒂儿找个好婆家吧。”

傍晚的时候,阴霾了整整一天的天空终于放了晴,夕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半个头来,西边的天空被这深橘色的夕阳染的像涂了血一般。

上海,这座花花城市又一次平静而喧闹地开始它的夜生活。

火车站人潮窜动,晋夫人和晋经风以及一大帮家丁们坐在候车厅焦急地等待火车到站。

晋蒂坐在晋经风身边,拉住他的手做最后的道别。

“你要走了,我会想你的……你也会想我吗?”“姐姐,我会每天想你和父亲一遍的,永远记住你们的样子。”

听了这话,晋蒂的眼角落出泪水来,她轻轻拍拍晋经风的头,脸上挂着泪微笑着,“你还会回来吗?”“一定会,你要等我回来。”

“好,咱们来勾手指。”

于是,两个小手指便紧紧勾在一起。

最后,当晋夫人打断二人的道别时,至少两个孩子的心是温暖的,“经风,时间到了,该上车了。”

于是老夫人拉住经风的手,缓慢的向站台走去。

身后是送行的人那逐渐消失的道别声,晋经风一直回头远望着晋蒂,直到第一个拐弯处,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

而耳边传来的是晋夫人的叮嘱声。

“经风,我要你记住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烙在脑袋里一样,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如果有一天你回到这里时,发现它边的和以前有所不同,不要惊慌,那是它为了迎接你所做的精心的打扮。”

渐渐的,上海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