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力越来越差,走在街上,连迎面走过来的罗婆婆都没认出来,我被她突然喊住,受了点小小的惊吓,赶紧堆起笑脸。

“婆婆,买菜去了?”

罗婆婆拎着一捆青菜走到我面前,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小小,你去哪?”

我尽力扩大自己的笑容,“婆婆,我去买只鸭子啃啃。”

罗婆婆一脸的将信将疑,停了三秒才说:“你爸妈知道么?”这话很像骂人,但我知道从慈祥的罗婆婆嘴里说出来不是这个意思。

“我爸妈知道,我妈让我去的。”

这话成功地让罗婆婆放松了警惕,她看我的眼神温柔了一点。

“那快去吧,买完了早点回家。”

“好的,婆婆那我走了。”

我答应一声就迈开大步往前走,可是走得太快,一不留神,差点让前段时间挖水管留下的土坑给绊了一跤。蹬蹬蹬,我像个老鹰似的张开翅膀往前俯冲了几步,罗婆婆在后面大叫:“你这孩子,走慢点,别又摔在了街上。”

唉,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件事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我当机立断决定去配个眼镜。视力好一点的话,我就不会看不见罗婆婆,也不会看不见那个坑。其实几天前,和几天前之前的更前几天,我都和我妈说过。我说老妈我想要个眼镜。但我妈粗暴地拒绝了我。她说配什么配,配了也是白搭。

我伤心了一整天,但现在我决定不管了,我就想去配个眼镜。

其实就像罗婆婆怀疑的那样,我爹妈不知道我出门了。自从我视力下降,有一天又突然在大街上栽了一跟头之后,我爹妈对我一个人出门就不太放心了。

刚才我是逮着了一个机会。我妈正在打麻将,牌桌就摆在我们家的小小小超市门前,她和三个麻友吆三喝五地战得正酣。小小小超市大门敞着,我爹躺在门口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报纸,在那些“碰!”“杠!”“胡了!”的呼喝声中悠然地扯着呼噜。但店还是要人看的,我家的辛巴就担负起了这个责任。

辛巴不是狮子,也不是狗,而是一只长着虎斑的很严肃的猫。它是被捡来的,有一天我妈一开门,就看见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奶猫被丢在门口的一个破纸盒里,她等了一天,都没等到辛巴的亲妈来接它,最后只能收养了它。算到今天,辛巴到我家已经一年零八个月了。

我从楼上悄悄下来的时候,辛巴正在店里巡视。

这里要说一下我家的房子。我家的房子是楼上住人,楼下开店。隔壁唐人杰家也是这样,不过他家开的是早点铺。以前这一片不是市中心,外面那条大马路二十年前还尘土飞扬,后来一座座高楼竖起来,马路拓宽了,这一片就成了城中村。村里的居民生活都挺安逸,土地虽然被转让了,但家家户户也都盖起了楼房,有的楼房盖到四、五层高,自己住不完,就出租,靠收房租也能过得很滋润。

所以我家门前的麻将摊是从早到晚都有人的。

我悄悄打开后门的时候,辛巴看见我了。它蹲在地上,一脸严肃地望着我。作为一只猫,它真是严肃得过了头。我俩对视一眼,我对它呲了下牙,它扭头就走了。

趁着这个机会,我从后门溜了出来。

既然决定了买眼镜,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便直奔眼镜店。感谢我妈吴绮文女士,对我这个唯一的亲生女儿一直很大方,我口袋里的钱一直很够用。

出了巷口,就到了大街上。眼镜店离得并不远,搭公交也就两、三站路,但我决定走过去。人声鼎沸的大街,汽车呼啸来呼啸去,满街的红男绿女,虽然在我眼里每个人都面容模糊,但对我来说还是充满了诱惑力。

在一个临街的小窗口里我买了根刚出炉的烤肠,溜溜达达就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眼镜店我很熟悉,就在我以前上学的中学旁边,那时候每天上学都要从它门前经过。真是可喜可贺,六、七年过去了,这家店依然开着。我进门就和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我配一副眼镜。”

老板娘很高兴地站起来,“你配多少度的?”

我说:“我不知道。”

她娴熟无比,“那先给你测一下度数。”扭头她对着里间喊了一声,老板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板这几年变化不大,斯斯文文的,戴个金丝边眼镜,还像个小伙子。他把我引到检测视力的仪器前,让我坐下来。店里就我一个客人,他很耐心地测着我的视力,每调整一次镜片,就问我清不清楚。

几分钟以后,老板抬起头。“你不光是近视,还是散光啊。”又过了几分钟,老板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你不光是近视和散光,你好像还是老花。”

他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不应该啊,你多大了?”

我呵呵一笑,“老板,我很年轻。”

他说:“是啊。”

过了几秒又说:“那你眼睛老化得可是有点厉害。”

我不想和他探讨这个复杂深奥且让人沮丧的问题,于是我问他,有没有那种集近视、散光、老花为一体的镜片。

“那是渐近镜片,一般店里都没有,需要提前预定。”老板回答我。

我有点失望,老板看出来了,不愧是生意人,他立马给了建议。

“你要是很急的话,可以先配一副近视和散光的,再配一副老花镜,这样一个看远景,一个看近景,虽然麻烦一点,但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我思考了几秒,就做出了决定。

“那我就配一个近视和散光的吧,老花镜先不要了。”

一看生意成了,老板答应得很快,他让我去挑镜框,他去给我拿镜片,走了几步,他却忽然停了下来。“你确定刚才说的度数了?”

我点头,“确定。”

他像是很不放心,又和我确认一遍,“镜片配了是不能退的。”

我很肯定地再次回答他,“就那个度数。”

老板这才放心地去了。我叹一口气,也不怪老板,人家那个仪器一看就是很高级的,可给我测了半天,度数还是精确不下来,只能怪我的眼睛,不能怪别的。

我走到柜台那里去挑镜框,在老板娘的帮助下,很快选中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镜框。老板早在旁边等着了,眼镜框一定下来,他拿着镜片就去切割,几分钟以后,一个方框的黑边眼镜就递到了我手里。

我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对着柜台上的小镜子看了看,然后我又抬头去试远眺的效果。

透过眼镜店的玻璃门和玻璃窗,我看向街上。好像是比原来清楚了,老妈真是害我啊,谁说戴眼镜没用的。

“老板,多少钱?”我继续张望,大声问着。

老板娘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拿过手边的计算机,啪啪啪就按了起来。“镜片六百八,镜框八百五,合起来是一千五百三,我给你打个八折……”

她还没算完,我把眼镜往柜台上一丢,转身就向门外跑去。

老板娘在身后大叫:“哎,你还没付钱……眼镜你不要了啊?”

我已跑到了街上,望着一个正在走远的背影追了过去。

你有没有暗恋过什么人。

在你的成长岁月里,这个人贯穿了许多年,也许你根本就没什么机会靠近他,后来更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你却依然忘不掉他,还是会经常想起他。

后来对这种人有了个称呼,叫男神或女神。但我更愿意把这当做自己的憧憬。

你有憧憬过谁么?

我确信,在我视力刚刚比较清楚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我的憧憬。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不会追出去,我最多会用目光追逐他。憧憬就是憧憬,不一定要变成现实。就好比我喜爱喜马拉雅山,但我不可能也没那个能力去攀登它,那我就把它制成一幅画,让它挂在我的房间里。

如果是以前,我就是这种态度。

但现在不是了,如果有一天,我要瞎掉的话,我希望我还能看一眼我的喜马拉雅山,所以我喊出了那个名字。

“徐横舟!”

大约没有人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那个背影还在往前走,我又喊一次。

“徐横舟!”

这次他听到了,停下了脚步。

在他转头四顾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酝酿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也许该说那句最常见的,“嗨,好久不见。”也许他就会问:“噢,你是谁?”

那我要不要做个自我介绍。“我就是那个你小时候在我外婆家见过的那个我外婆的小外孙女。”

这样说,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或者听懂了的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想起来,最后就算想起来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搞清楚。因为我外婆的外孙女不止一个。

我还在胡思乱想,他已转身向我走了过来,我的脚步也在这一刹那停住了。

“是叫我么?”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发声,结果却失败了。眼神太差,果然会出错,就算戴了眼镜,也还是会看错的。

这人已走到我面前。

我发誓,我所有的勇气,在刚刚喊他的那一刻已经用光了,下一次,即使是真的徐横舟迎面向我走过来,我也不敢叫住他了。

对面的男人风情万种地对我笑着,鼻头上一颗粉刺红彤彤的,我的眼神这么差,也被这颗粉刺分散了注意力。

“mm,你是叫我么?”他说。

我的语言组织能力总算回来了,我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依然笑得风情万种,“没关系,认识一下也无妨,留个电话吧。”

“对不起,我新买的号码还没记住。”

“那留个微信吧。”

“对不起,我不玩微信。”

“那留个企鹅吧。”

我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说:“1234567。”

对面的男人认真地看着我,我很怕他发飙,毕竟是我把好端端走路的人给喊住了,于是赶紧补救。“要不你把你的企鹅号留给我,回头我加你。”

他眨一下眼睛,说:“7654321。”

好样的!我在心里赞了他一声,然后我们俩都没做声,直到我身后响起眼镜店老板的声音。

“喂!你的眼镜已经配好了,你还要不要了?”

我呼出一口气,连忙转身,“要,我要。”

所以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2013年的4月1号,我在街上看见了一个人,我以为是徐横舟,所以喊住了他,结果却不是的。愚人节我把自己玩了一把。我想我这辈子大概都没机会看见他了。几个小时以后,我在我那个几乎没人看得见的新浪博客里写了一则寻人启事。

“徐横舟,男,1985年生人,原籍申城,身高一米八五,浓眉俊目,风姿清举,于2005年夏天走失。有知其下落者,请告知本博主,并请代为转告,有人很想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