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回到几小时前。

我买了眼镜,并没有马上回家,还在街上溜达着。

路过小时候的幼儿园,我站在巷子口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进去了。抬脚我去了旁边的红山公园。

公园很有名,在一座小山上。其实它本来不是公园,而是一座烈士陵园,安葬着一个被北洋军阀杀害的大律师。但因为风水好,又绿树成荫,所以早就变成了这个城市的景点之一。

大律师的纪念碑还矗立在那里,但已没了那种肃穆的气氛,周围绿树环匝,松柏四季常青,大理石阶石下面,常年都是奔跑跳跃的孩子。

我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公园地势高,可以俯瞰下面的大马路和对面的商业街。

鼻梁上架着刚买的眼镜,我手里拿着一个甜筒。

其实我不确定戴了眼镜的我视力是不是真的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应该是有用的吧。

旁边就是公园的小广场,有孩子正在溜旱冰,伴着刺溜刺溜的声音,不时就有一个身影从我身边滑过。

我啃着冰激凌,看着大马路,偶尔也看看孩子们矫健的身影,当手里的冰激凌啃得只剩个底座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拿起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却不是老妈、也不是老爸的来电,不过这个人也不意外。

“怎么是你?”我说。

传来唐人杰的声音,“我刚回来,就听你妈说你跑出去了,你跑哪去了?”

我嘿嘿笑了一声,老妈终于发现我不见了,结果立刻就被这厮呵斥了,“左撇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能不能成熟一点,干嘛要让你爸妈担心?”

我姓左,单名一个晨字,生下来就是一个左撇子。左撇子没什么好稀奇的,据说全世界15%的人都是左撇子,但偏偏碰巧的是我又姓左,于是这厮从小到大就没叫过我的正名。

“你是谁啊?”我说。

他火气比我还大,“你少来这套,你在哪里?”

我被他的怒气震住,只能报上地址,“公园。”

这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处。如果两个人生下来就是邻居,到现在依然是邻居,然后又一起上了同一家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的话,你大概就能明白,即使这个城市有再多公园,但只要我说出公园这两个字,唐人杰就能知道我在那里。

只用了半个小时,他就找到了我。

我已经在吃第二个甜筒了,他穿过小广场走向我。

一路走来,他就吸引了几个广场边上看孩子的年轻妈妈的目光。这种时候总是让人唏嘘,穿开裆裤的小伙伴变得这么迷人了,我却依然记得他把屎拉在裤裆里的样子。真是一种罪过。听说他一进现在的公司,就有女同事追他,还有人不嫌麻烦地转几趟车专门跑到他们家的早点铺来吃早餐。

这些都是唐笛灵告诉我的,唐笛灵是他妹妹。兄妹俩的名字合起来是人杰地灵的意思。我觉得唐叔叔还是挺有才的,作为一个能把牛肉面做得让你吃了第一碗、接着就想吃第二碗第三碗的早点铺的掌柜,对自己的儿女他是寄予了深切的厚望。

我举手和唐人杰打了个招呼,大概是突然看见我戴了副大框眼镜,他站在我面前瞅着我。我咬一口甜筒,指了指不远处的售货亭,“要吃自己去买。”

他转身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也拿了个甜筒。

在我身边的石凳上他坐了下来,我们俩一起看着下面的大马路。

“眼镜那里配的?”

“学校旁边。”

我都不用说是哪个学校,他就已经知道了。

“有用吗?”

“没用我戴它干嘛?”

他咬一口甜筒,咔嚓一声,半个冰激凌雪球就进了他的嘴里。“冰不死你。”我说了一句,他没没理我,还是我先问他,“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早?”

“出来办事,提前办完了。”

“哦。”我点点头。

说了还没两句话,他的甜筒已经吃完了,然后就站了起来,“走吧。”

我有点意外,“干嘛这么急?你刚来。”

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你别装聋作哑了,你妈让你赶紧回家,说别耽误了晚上的相亲。”

我擦,相亲。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唐人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你妈说约的是晚上六点,现在已经五点多了。快走吧。”

我看了看天色,是不早了,夕阳已挂在了树梢,溜旱冰的小朋友也被妈妈带着在回家了。但我却不想去相这个亲,尽管我妈一再强调,说这是她求了我外公的,这个相亲对象是我那个只做学问、从来不问俗事的外公介绍的。她还威胁我,如果我敢不去的话,她会让我的两条腿变成五条腿。

但我很肯定我的腿不会有事。所以我对唐人杰说:“来不及了,现在赶回家,换个衣服再化个妆,至少要一个多小时,等我赶过去人家早就走了。”

唐人杰像是早就料到了,“我来的时候,你妈已经说了,要是来不及,就直接把你送到约定的地方。”

我手里的冰激凌蛋筒咔嚓一声碎了,我说:“我妈不会连约会地点都告诉你了吧?”

“当然。”

“那要是我不去呢?”

“她就不是我娘娘了。”

我乖乖地坐进唐人杰的车里,由着他把我送去见我的相亲对象。车子夹在两辆公交车之间等红灯,我对唐人杰叨叨:“你看我这个样子,脸没洗,牙没刷,高跟鞋也没有一双,你觉得我能见人么?”

他瞥一眼我的麻底帆布鞋,继续淡定地看向前方。

我干脆转身面对他,“唐人杰,你看着我,然后认真回答我这个问题:要是你,你愿意和一个脑子有病的人相亲么?”

他果真扭头看向我,我们俩对视着,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闭嘴不说话。我泄气地重新坐好,对他说:“算了吧,唐人杰,我就别去害人了,你也别听我妈的,我们俩找个地方愉快地吃个饭,我请你,怎么样?”

他这才开口:“不好,我答应了你妈的。”

我怒了,“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小时候你把屎拉在裤裆里我还帮你遮掩呢,现在帮我对我妈撒个谎,有这么难么?”

他被我揭了老底,还是不妥协,“我答应了你妈要把你送到。”

我烦死他了,“好吧好吧,随你便把,早知这样就不该告诉你我在那里。等会儿见了那人我最多说一句抱歉。我眯一下,到了你叫我。”

“已经到了。”

“不会吧,这么快?”

真就这么快。说话的时间,已经绿灯了,他的车子拐了一个弯,往前开了不到一分钟,我就看见了我妈说的那家酒店。

唐人杰把车开进酒店门前的停车场,一个穿制服的酒店小哥跑过来指挥着他把车停在了一个空车位上,我看一眼车上的时间,还没到六点。

“我们来早了。”我说。

唐人杰推开车门,对那个准备迎接我们进去的小哥说:“我们等个人,等下再进去。”

小哥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我打定主意坐到六点再进去,唐人杰看样子是准备守着我了,他拿起了手机,刚刚他开车的时候,他的手机一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我找他聊天,“是不是那个妹子又在给你发信息?”

他横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刷手机。我问他,“你等下是不是打算跟着我进去?”

他给了我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然后说:“我有病啊,等下你进去的时候我拍张照片,传给你妈看一下就行了。”

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什么时候和我妈也成了好友?”

“早就是了。”

“我替我妈感谢你。”

他假惺惺地,“不用谢,你让我交差就行了。”

说完他低下头又刷起了手机,我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酒店生意不错,不时地有人进去,又有一辆车从我们后面开了过去。

我扭头看过去。这辆车停在了酒店的正门口,车门一开,有一个人从车上走了下来,是个男的,很高的个子,门童站在他身边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傍晚,天色有点暗了,他俯身和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车就开走了。

然后他转过身,无意识地向这边看了一眼,就向酒店大门走去。

我却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似的,一下坐直了身体,脸几乎贴到了车窗上。

唐人杰被我的动作惊动了,立刻问我,“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我扶着车窗没回答,一直等那个身影消失在酒店的大门里,我才转身问唐人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看着我,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探寻着,“愚人节,你不知道么?”

我怔了半天,才说:“我终日在家苦读,忘记了光阴,忘记了岁月。”

“滚。”他说。

我哈哈笑了一声,转头看着窗外还是发呆,那一定也不是他,我对自己说,我还是眼神不好,看错了。

耳边忽然响起唐人杰的声音,“你看见谁了?”

我回过头,他正望着我。“一个帅哥。”我回答他。

他眉毛一挑,很不屑地说:“帅哥满大街都是的,你身边就坐着一个,怎么从来没见你这么激动过?”

我纠正他,“你误会了。”我说,“我说的帅哥,是我心目当中的帅哥,很帅很帅的那种,和你想的是不太一样的。”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咬牙切齿地问:“那到底有多帅?”

我想了一下,刚好看见天边的彩霞,傍晚六点的彩霞铺满了天空,层层叠叠真的很美。我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电影。

“就像彩虹一样。”我对唐人杰说,“遇见这个人之后,其他人都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