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竟然是徐横舟打来的,我盯着那串数字愣了愣。尾号8806,我已经认得这个号码了。遇到抢劫的那个夜晚,我在那条只有路灯的街道上曾经疯狂地拨打过这个号码,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它。

但是很奇怪,不知道基于什么心理,我竟然一直没有给这个号码设一个称呼。我曾经想过,应该叫他什么:徐老师吗?一点都不好。徐横舟?也不好。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我心仪的称呼只有一个,那就是相亲男。但真的把徐横舟设成相亲男,又实在是有点难看。于是,他就一直是一串数字。

我盯着那串数字还在做着心里预设,这是我第一次接到徐横舟的电话,他是来履行他临时监护人的职责的么?我还在发愣,唐人杰的脑袋歪过来了一下。

“谁的电话?”他问着。

我终于大拇指一拉,把手机举到了耳边,然后我主动喊了他一声:“徐老师。”

我听见徐横舟说:“左晨,你在哪里?”

我扭头看了一下唐人杰,他的脑袋和我挨得很近,我伸手把他推开了一点,然后才说:“我在大坝上。”停一秒又主动说,“我等下就会回来。”

电话他的声音仿佛迟疑了一下,“晚上不要走得太远。”

我立刻让他安心,“我知道,我没走多远。”

他停了一停,“……要不要我来接你?”

我暗暗叹气,但不免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然后赶紧说:“不用了,我马上就会回来。”

“那好,你自己注意一点。”

“我知道……谢谢徐老师。”

这两句话说完,我们的通话就结束了。徐横舟果然是来履行他的监护人职责的,也许刚才在院子里,我上唐人杰的车,他就看见了。

我放下电话,转头就看见唐人杰一脸怪异地看着我。

“徐老师?……是那个人打来的电话?”

我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瞒他。我们俩的情谊已经到了约好三十岁的时候一起去归隐,那我的这点恋爱心得,告诉了他又何妨?也许唐人杰会比唐笛灵更能理解我。

于是我点头承认了,“是的,他现在也算是我的老师,我归他管。”

唐人杰却自有他的逻辑,他看着我,“老师会管你这么晚了跑那去么?你又不是幼儿园的小学生。你别骗我了,你们俩之间肯定有猫腻。”

我又承认了,“当然了。”我说,“我暗恋他。你不也知道了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么?”

“别和我胡扯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他对你。”

我又望着夜色的芦苇想了想。

夜晚,看不见芦苇苍翠的颜色,只能看见大片的芦苇正在摆动。江水是混浊的,所以我总是被其他的东西吸引注意力。

我回忆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遇到徐横舟的全部。算来算去,也就两个星期。虽然我们牵过手,我还曾经扑到他怀里抱过他,但真的不代表什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那也就是他曾经是那个相亲男。

于是我把这事当成笑话告诉了唐人杰,既然说了,就都说给他听吧。然后连唐人杰都惊诧了,“不是吧,他就是那个被你冲了话费的相亲男?”

我点点头,“是啊。”

唐人杰也无语了,半天才丢了一句:“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我诚心请教。

他却说:“你刚才不是还让我痛快一点、不要婆婆妈妈么?你自己说的,喜欢就去告诉他,不喜欢就算了,为什么轮到你自己,就这么婆婆妈妈,还变成了你一个人的事情。”

我回答得很快,因为这个原因我自己也想过无数遍。

“因为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瞎子。”

我对唐人杰说:“你这么聪明,这个原因还要我告诉你么?”

他就半天没说话,再开口就叫我的名字。

“……小小。”

“嗯。”

“三十岁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归隐吧。”

我们俩的谈话最后就结束在了这里。我说你应该回去了,他点点头,然后我们俩就站了起来,向唐人杰的车走去。

结果刚一转身,就看见大坝那边有个人影。

夜晚的大坝上是真的很空寂,一眼望去,除了长堤,还是长堤,忽然有个人伫立在堤坝上,那种感觉就像马路中央忽然长了棵树一样。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谁,实在是因为对他夜色里这样的身影太熟悉了。

唐人杰也一愣,随后他就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卧槽,要说你们俩没事,你把我的眼睛戳瞎算了。”

“肯定是有事的。”我首先承认了这一点,然后也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他是那个相亲男。”

大约十几秒以后,我已经走到了徐横舟面前。

“徐老师,你怎么还是来了?”

“太晚了,怕你不安全。”徐横舟回答得很坦然。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我,说完了才看向唐人杰。下午的时候,他们两人虽然没打过照面,但在工地和食堂里已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对着唐人杰,他微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就只能对唐人杰说:“这是f大的徐老师。”

我以为唐人杰至少会喊一声徐老师的,结果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的声音,一转头,还看见他正挺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徐横舟。我生怕他一直这样不礼貌下去,那我的脸可就丢大发了,于是赶紧提醒他一句:“唐人杰,这是我们考古队的老师。”

唐人杰这才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还是用那种眼光看着徐横舟。我简直想踹他一脚。还好徐横舟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对他的那种目光仿佛视而不见,还是镇定自若地站着,但也没说话。

我只能呵呵笑了一声,然后就赶紧打发唐人杰走。

“你快走吧唐人杰,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你开车到家还要两个小时。”又对徐横舟说,“我正准备回去。”

徐横舟这才说话,“是有点晚了,开车小心。”后面一句话他还是对唐人杰说的。

唐人杰的车子就在几米之外,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把徐横舟打量够了,他已经准备去向他的车子了,听了这话却突然停了下来。

“谢谢老师对左晨的关心,这么晚你还来接她,你很关心她嘛。是不是听说了她身体不太好,所以老师你才这么关心她?”

我立刻插话:“唐人杰你闭嘴你快走。”

徐横舟的回答比我慢了一秒,“是的,你猜得很对。”

“那老师以后就麻烦你多照顾她了,别让她太辛苦。”

“这是应该的。”

我不知道在这几句对话当中,他们俩谁赢了。两人反正又对视了几秒,然后唐人杰才去向他的车子。

我跟过去,徐横舟站着没动,我对唐人杰说:“妈的要你多嘴。”唐人杰站在车旁,停了一下才拉开车门,然后他转身看着我,有点昏暗的视线里,我们俩对视了一眼,然后他叫我一声,“小小。”

我怔了一下。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保重,我走了。”

然后他才抬脚上车,我本来想对他说一声快滚的,但他的车门却一下就关上了,随后车灯就亮了起来,我拍打着他的车窗,他降下车窗玻璃,我对他说:“开慢点,集中注意力,别老听你那些让人瞌睡的歌,到家了告诉我一声。”又嘱咐他,“别忘记了。”

他这才露出点笑容,说:“我走了。”

然后他的车窗就摇了上去。几秒钟之后,他的车子已变成了两道光柱,没一会儿又变成了两个拖着尾翼的红色尾灯,我看着那个尾灯越去越远,直到那两个红星渐渐看不见了,我才向徐横舟走去。

他始终不发一言地等着我,我们俩谁也没说什么就向大坝下面走去。下坡的时候,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到了平地上,速度也没放快。这样的夜晚,似乎就适合这样慢慢地踱步。和徐横舟这样走在一起,我也没觉得紧张或是不自然,似乎那晚和他说清楚之后,我们俩真的坦然了。

还是徐横舟先开口的,“你是不是有点难过?”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虽然在唐人杰的车子离去的那一刻,我心里确实有点这种感觉。人类的情感真是个无解的暗码,所以我相信机器人永远代替不了真人。

我说:“如果一个好兄弟,忽然来看你,走的时候又这样郑重其事地对你说保重,你也会有点难受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大约半分钟,我还以为认可了我的观点,结果他一开口却是:“只是好兄弟?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

“你还挺八婆的么。”我只能这样回了一句。

他立刻闭嘴了。

遇到“八婆”这个词,大概不闭嘴都难。我想了想,这个词用到他身上还是有点不太礼貌,于是就说:“对不起啊徐老师,我说话太随便了,八婆鸡婆的我经常乱说。”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都是被我爸教坏的,我爸以前是个混黑社会的,你大概也听说过。”

我相信在我爸妈的问题上,以我外婆痛心疾首的程度,这事传到他耳朵里一点都不奇怪。

他果然笑了。

他一笑气氛就跟着轻松了起来。我暗暗叹气,搞了半天,我还是想逗他开心。我发觉自己还挺有做阿q的潜力的,就差没说“吴妈,我要和你困觉。”这样的话了。但一想到“困觉”这个词要和徐横舟联系在一起,我又忍不住有点热血沸腾了。

还是要忍住啊,我对自己说。

但聊天就这样愉快地进行了下去。短短的一段路,我们谈论了很多话题。

我问徐横舟为什么会回国,现在有钱人不都在移民么,他怎么反倒跑回来了。他说:“国外也并不一定好,我外公外婆年纪也大了,我不想一年飞几趟回来看他们。再说,搞我们这行,还是国内有干头。”

我一想没错啊,泱泱我大中华,五千年文明那都是保守的说法。随便追溯一下,河姆渡文化都是六、七千年以前的,就连我探方里现在正在发掘的墓坑,推测一下,距今大概也是三、四千年以前的了吧。

因为说起了我爸,我就很自然地和他聊起了他父亲,我说:“你爸爸是不是还在国外?”

我听我外公说过,他爸爸是一个画家。我曾向我外公打听过他父亲的名字,因为我想既然是画家,肯定是有作品的,我想看看他爸爸画的画。但我外公却说,他也不知道,理由竟然是:“你林爷爷和潘奶奶从来不提他们的女婿,所以我也不问。”

这是我外公的原话。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打听过徐横舟父亲到底叫什么,因为我想起来,我外公和外婆也是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起我爸的。所以我想,或许徐横舟的父亲和我爸一样,也在自己的老丈人和岳母娘那里,是不受待见的。

他只回答了一句:“他有时候在国内,有时候在国外。”便转移了话题。

然后他问我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我当然懂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讽刺我乱打听他爸爸什么的,而是真的问我,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我说吃了。

还和他吹牛我现在吃药的本事已臻化境,只要有一口水,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我的药片喂进嘴里,所以就连罗佳佳和艾平芳子,两人天天和我住在一起,也没察觉我是每顿饭后必吃药的。

问完了我有没有按时吃药,他又问我来工地这么长时间,有没有什么地方还是不习惯的。

我说:“习惯,我超级习惯。”

过了几秒,我决定诚实一点,于是说了一句实话,“要是有个地方能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热水澡,我就更习惯了。”

没办法,田野考古就是这样,洗澡往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要说洗澡,有时候连上厕所你都不习惯。这次条件还算好的,至少厕所是正常的,但是洗澡,就只有一个临时澡堂,还只有冷水,没有热水。想洗澡,就只能自己拎一桶热水往身上浇一浇就算完事。

而且还不方便,澡堂是男女通用的。每次想浇一浇,还要和艾平芳子她们轮流站岗。

对我的这个愿望,徐横舟肯定是感同身受,我相信他也想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果然他承认了,不说话就是默认。我觉得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考古队的院门口。

我自己总结了一下,这一路走来,我和他谈论的话题都很正常,我们确实更坦诚、也更坦白了。我都做好了对他说“徐老师,明天见”的准备,却突然听见他说:“明天下午收工的时候,你等着我。”

我一愣,转头看他。院门口有一盏挺亮的路灯,他也正转头看着我,又说一遍,“收工的时候,不要乱跑,等着我。”停了一下,他仿佛是想了一想,有说,“找个借口,就说你不舒服,我带你去看病。”

我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还在往前走,走了两步,才回过头,“你不是说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洗一次热水澡么,明天我带你去。”

说完,他就径自走进了院子里,留下我还觉得他说的是个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感恩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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