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交心

袁炜忙激动的说道:“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绝无一丝溢美之辞。”

张居正莞尔一笑,随即收住笑容,躬身道:“王爷,臣也觉得王爷的字,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家。”

陈烨瞧着张居正,嘴角的笑意慢慢扩散开来:“张大人,这是第一次夸奖本王。”

张居正心微微一跳,双目微垂,避开陈烨的双眼,躬身道:“臣只是实话实说,并无谄媚逢迎之意。”

陈烨慢慢点点头:“实话实说好啊本王信得过张大人的评价。”张居正的心又是微微一跳,一丝从没有过的慌乱从心底悄悄升起。

一旁的听事拿起拓在最后几个字上的宣纸,瞧了瞧,躬身道:“王爷,墨迹已干了。”

陈烨将桌上的对子拿起,又将托盘内的药方放在宣纸内,卷了起来,转身交给袁炜。

袁炜跪在地上,双手颤抖高举接过了对子,双目露出爱不释手之色,咧嘴开心的笑道:“这下臣家里可有传家之宝了。”

陈烨搀扶起袁炜,轻拍着他的肩膀:“安心养病,等将来本王有闲暇路过浙江时,会去慈溪,去你府上看望阁老。”

袁炜躬身施礼,哽咽道:“臣病体稍安,就上本乞休回乡。臣、臣会在慈溪老家翘首祈盼王爷的到来。臣,告退了。”

陈烨微笑道:“送袁阁老。”

听事忙上前,躬身道:“袁阁老,请”袁炜含泪又深施了一礼,这才跟随听事出了殿门。

张居正收回望向殿门的目光,瞧向负手站立,微眯着眼若有所思的陈烨,沉默了片刻,躬身问道:“王爷,臣有一事不解,不知王爷能否赐告?”

陈烨依旧瞧着殿门,淡淡道:“你是想问本王为何要放弃袁炜主动投诚示好的机会?”

张居正点点头:“袁炜是内阁阁臣,吏部尚书,京城以及地方官吏无不争相巴结讨好与他

。王爷有他相助,则顷刻间即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助力,这对王爷将来,”张居正适时停住话语,双目紧紧的盯着陈烨。

陈烨扭头看着张居正,微笑道:“你这话好像与你刚进本王府邸时的想法相悖吧?”张居正脸色微露尴尬,没有说话,依旧看着陈烨。

陈烨转身走回坐位,坐下,端起茶盏,示意张居正。张居正躬身施了一礼,也回到座位坐下,看着陈烨。

陈烨轻呷了一口茶,嘴角浮起玩味的笑意,瞧着张居正:“理由很简单,用即不用,不用即是用。本王不结党。”张居正一愣,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殿外人影投射,随即李准神色有些慌张走了进来。陈烨瞧了李准一眼,微笑道:“你张叔大是聪明睿智之人,应该不难想到,袁炜托孤以命投诚与本王做的这笔交易,想必再不过盏茶功夫,我们之间的谈话就会一字不差落入皇上耳中。”

张居正身子微颤,脸上露出恍然之色,看着陈烨的双目瞬间一亮,闪烁出赞叹惊服之色,拱手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王爷的睿智,臣佩服之至。”

陈烨悠然一笑,徐徐说道:“还有一个原因,袁炜是何人,你张居正心里很清楚。”张居正闻言,眼中闪过鄙夷之色,但没有说话。

陈烨微笑道:“文章虽好,但华而不实,满纸谄媚,除了迷惑君上,无一策能安邦利民,说到底不过是个弄臣。本王如今处于何种境地,你张居正心知肚明。本王这个人喜欢商贾之道,这做生意,第一步就是要保住本钱,不能赔,这是底线,不可动摇。至于能得多大的利,有些时候除了精于算计,方略得当,还要看时运造化。”

张居正目光闪烁,深深地看着陈烨,沉默了片刻,躬身道:“王爷高论,居正受教了。”

陈烨笑着摆了下手:“你张叔大这话说的不实在,受教?依本王看,不如换做惊讶更贴切”张居正笑了一下,微垂双目,眼眸深处闪过犹豫复杂之色

陈烨瞧了他一眼,笑了一下,突然沉声问道:“什么事?”

站在殿门口,神色慌张但一直没走过来的李准犹豫的瞧向张居正:“主子,奴才以为您还是去偏阁听为妥。”

陈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声道:“说。”

“主子,”李准还要再劝,瞬间察觉陈烨脸色阴沉如水,望向自己的目光已露出怒意,惊得急忙躬身道:“冯保传来消息,司礼秉笔陈洪去裕王府传旨时与高拱的私下交谈已探听清楚了。”

张居正身子一震,震惊的扭头望向李准,李准微抬眼皮,阴冷警惕的目光也正瞧向张居正。

陈烨淡淡一笑,用大袖轻拂了一下身上的紫红绣四爪盘龙流云纹长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张居正站起身来,躬身道:“王爷,臣请告退。”

陈烨没好气的瞧着李准:“说啊”

李准不解埋怨的偷瞟了一眼陈烨,无奈的躬身道:“陈洪和高拱说起了成祖爷和仁宗皇帝的事。”

陈烨微皱眉头,沉思瞧着李准。张居正有些尴尬的慢慢坐下,也目露疑惑之色,微垂首沉思着。

片刻,陈烨抬了一下眉梢,笑道:“这玄虚倒是有趣得紧,还真将本王难住了。李准,他们说了成祖皇帝和仁宗皇帝的哪段典故?”

李准瞟了一眼张居正,犹豫着说道:“他们说了成祖爷当年想废太子立汉王的典故。”

张居正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双目瞬间亮了,射出了然震惊之色,但稍显即逝,又强行压了下去,淡淡的望向陈烨。

陈烨再一次微皱眉头,微笑道:“我和三哥无一人是太子,他们谈这段典故是何用意?”

陈烨瞧向张居正,张居正投射过来的目光急忙闪开,微有些不自然的垂下双目。

陈烨一愣,眼睛瞬间一眯,脸上慢慢浮起笑意,嘿嘿笑道:“看起来张大人是猜出了其中的玄妙,那本王只有不耻下问了

。张师傅,你不会藏着掖着不告诉学生吧?”

张居正抬眼,愕然苦笑的看着满脸奸笑的陈烨:“王爷,你、你这,”

陈烨站起身,抱拳深施了一礼:“学生朱载圳恳请张师傅教我。”

张居正双目闪烁,默然了片刻,低沉的说道:“王爷当真没猜出他们话里的意思吗?”

陈烨笑着摇头:“学生愚钝。”

张居正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躬身道:“王爷何必苦苦相逼?”

陈烨愕然:“张师傅这话,学生可是委实不解。学生请教心中不解,怎么说成是在逼张师傅了?”

张居正深深地看着陈烨,脸上闪过复杂之色,低沉道:“王爷心里清楚臣要是说出答案,那臣与他们、他们的交情就彻底断了。臣不解,臣本驽才,官职不过国子监一名司业,放眼国子监、翰林院,才华高于臣的比比皆是。可王爷为何非要让臣来做您的侍讲师傅?还有您今日既能舍弃袁阁老以命投诚,为何非要对臣如此苦苦相逼?”

陈烨脸上的愕然消失了,沉默了片刻,瞧向张居正:“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本王也想请问你张太岳一句心里话,到了今时此刻,你的选择是什么?”张居正脸色微变,沉默没有开口。

陈烨沉声道:“你说的不错,本王是在逼你,可本王也不是在逼你。”张居正一愣,惊疑不解的看着陈烨。

“你刚才问本王,本王为何非要你来做本王的侍讲师傅,这个答案,本王当着袁炜的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本王要的不是那些卖弄文采的腐儒,套用一句俗话,本王需要的是有大才真才之人和本王携手并肩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成就一番让后人景仰的大业。你,张太岳就是本王心中能和本王做这些事最理想的人。”

张居正震骇的看着陈烨,眼中闪过激动但又有些疑虑之色:“王爷实在太高看臣了,臣不过是,”

陈烨冷笑打断张居正的话:“张太岳,本王以至诚待你,希望你也不要以虚言敷衍本王

。本王心里清楚得很,你张居正之所以没有抗旨上本拒绝做本王的侍讲师傅,全是因为高肃卿在你府上的一番面授机宜。本王说的没错吧?”

张居正身子一震,目露惊怒:“王爷你、你竟然监视臣的家?”

陈烨冷笑道:“本王需要监视你的家吗?”

张居正惊怒怔怔的看着陈烨,半晌脸上露出复杂的苦笑,低沉道:“臣明白了,镇抚司、东厂对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都有坐探密珰监视,王爷能知晓臣与高阁老密谈,一定是冯公公告知王爷的。”

陈烨淡淡一笑:“你心里也不必怨怒责怪冯保,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张居正白净沉静如渊的脸终于变色了,有些口吃道:“王、王爷,是、是冯公公,”

陈烨玩味的笑道:“这你张师傅就猜错了,冯保并没告诉本王,你们之间有交情。”

“那王爷是如何知晓臣与冯公公有私交?”

陈烨微笑道:“有句俗话,你不会陌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居正怔怔的看着陈烨,白净的脸色越发见出苍白,半晌,嘴角绽起一抹苦笑,低沉问道:“臣敢问王爷,您既然已知臣与高阁老,为何还要如此对臣?”

陈烨微笑道:“高拱对你说出二策,一是让你以侍讲师傅的身份,对本王投其所好,以换取本王对你信任有加,从而秘密收集本王的一切所为。然后利用本王的弱点,不显山露水的蚕食本王的药行生意,最终瓦解本王的所有产业,等本王失去了财力做依仗,李准,高拱是怎么说本王的?”

李准躬身阴笑道:“高胡子恶毒的说,到了那时,主子就是一只无牙的老虎,再想兴风作浪就是痴心妄想了。”

陈烨淡淡一笑:“高拱的这一策被你张太岳拒绝了,但你接受了高拱的第二策,那就是你张太岳尽全力潜移默化改变本王,让本王能畏天命,守本分,不敢再和本王的三哥争,最好是能让本王主动请求父皇封藩外地,远离京城。”

李准吃吃笑道:“主子您说,高胡子不会是得了痴心妄想症了吧,竟然大白天做起不着边际的美梦了

。”

张居正听着李准尖细仿若妇人的笑声,身上暗暗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脸上更加苍白了。

陈烨瞧向张居正:“其实若论起心中想要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抱负,你张太岳恐怕要比高肃卿更多一些吧。”

张居正惊骇的看着陈烨,刚要张嘴否认。陈烨微笑道:“古人云,诗以颂志。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张太岳,这首你少年时所作展露心中之志的诗句,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张居正脸色一变,苦笑道:“王爷是要以臣少年轻狂时所做的浅陋诗句治臣的罪吗?”

陈烨微笑道:“以文字治罪,本王还不屑为之。本王不过是在提醒你,你张太岳岂是甘居人下之人,高肃卿虽才识皆过于常人,但为人心胸狭窄,好颐指气使,不能容人,特别是不能容许有人的才干高于他。张居正,纵然是本王被你们算计,将来你与高拱也必会有鱼死网破之日”

张居正脸色又是一变,眼中露出惊怒杂糅着忧惧之色看着陈烨,有心想辩驳,可是心里的底气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弱,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陈烨刚才的话。

陈烨笑了一下,沉声道:“你不必心疑,本王没别的意思,只是善意的提醒,听信与否,全然在你,但相信本王所说是与不是,你心里也不会没想过。张居正,本王是何人,你今日也算初见领略。你心中那答应高拱所要实行的计策,就算本王不点破,本王也能看出你退缩犹豫了。这一点本王还是有些得意的。但是,首鼠两端,君子所不齿。这也是刚才本王说的,本王在逼你的缘由。”

陈烨停住话语,看着张居正。张居正苍白着脸,木然地坐在楠木椅上,一双眼失神的瞧着地上猩红如血的波斯羊毛地毯,好半天,喉结剧烈的上下动了几下,低沉中透出沙哑的问道:“臣斗胆再敢问王爷,您、您要臣怎么做?”

陈烨静静地瞧着张居正,半晌,轻叹了口气:“张居正,举止失措,进退失据,智者不为不屑。你失态了。还记得本王说过的另一句话吗?”

张居正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嘴角轻轻抽搐了几下,慢慢抬起头,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些慌乱的双眸慢慢恢复了平静深邃,抱拳躬身道:“谢王爷,臣受教了。臣再次斗胆请问王爷是哪一句话?”

陈烨沉声道:“本王说过,也不是在逼你

。本王的心思没瞒过你,本王很想有所作为。本王也没隐晦对你张太岳发自心底的欣赏,希望你能助我,你我携手轰轰烈烈干出些能让后世传颂的事来。但本王要的是你的真心,而不是你的首鼠两端或是随风摇摆。还有你张太岳若是不愿助本王,本王也绝无二话,今后为敌,本王也会以堂堂之师胜你。”

张居正震撼的看着陈烨那张充满真诚也充满强大自信的俊秀脸庞,浓黑如缎的长髯随着嘴唇的颤抖轻微震颤着,那双深邃双目中犹豫与决然剧烈交织。

片刻,张居正站起身来,抱拳深施了一礼,声音清亮沉稳的说道:“王爷厚爱,臣感铭肺腑。臣也不瞒王爷,今日进入王府,所见所闻,皆出乎臣之所想,震撼臣之心肺。王爷人品之高峻,心中之才略壮志,臣皆钦佩不已。然臣如王爷所言,臣心确实有私,臣羞愧不已。但臣不是小人,不愿首鼠两端也不愿随风摇摆,臣会明白做个了断,不管结果如何,臣都会明白干净面对王爷,只是臣不知,王爷能否应允臣之所求。”

陈烨静静地看着施礼的张居正,半晌,点点头:“快人快语,不愧是张太岳张居正,你我若为友,本王必以师礼待你。你我若成为敌人,本王也会欣然与你过招,绝不以小人伎俩谋你”

张居正慢慢直起腰,双目闪烁着亮的惊人的光芒深深地看着陈烨,半晌转身走向殿门,离去了。

李准站在殿门前,目送张居正迈步下了台阶,渐渐消失在大坪上有些模糊朦胧的薄薄暮色中,突然尖着嗓子嚷道:“人都死哪去了,这天都黑了,怎么还不上灯,一群没规矩的狗奴才”

陈烨微笑道:“你嚷嚷什么,本王不是都给他们放假了吗?”

李准转身赔笑走过来:“我的好主子,您体恤奴才们,奴才打心眼里感动得不得了,可那帮奴才们也不能太放肆了,放了假也不能让整个王府都摸黑啊。”

陈烨笑了一下,没有说话,黑瞋瞋的双目有些出神瞧着殿门外的已显昏黑的暮色。

“主子,奴才再给您沏杯茶。”李准讨好的说道。

陈烨摇摇头:“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