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情怯

殿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柔和明亮的光芒挥洒进正厅内,一名脸色带着酒意,脚下微微有些不稳的听事挑着绘着桃花的华美四角宫灯,躬身走进殿内,胆怯的偷瞧了一眼李准,扭头低声道:“磨磨蹭蹭的,还不赶紧的。”

两名年约十四五岁眉清目秀的听事搬着红木梯子慌乱的进入厅内。惊得听事压着嗓子呵斥道:“慢着点,没规矩的蠢货,想找打吗?”

一名小听事闻言手一颤,手里托着的木梯腿砸落在地毯上,三名听事的脸全都白了,微怔了一下,全都扑通跪倒在地,那名失手掉落梯子腿,惊吓过度的小听事跪伏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陈烨微笑着冲李准示意,李准忙道:“都起来吧,马上把灯都点上。”

三名听事都是一愣,尤其是那名犯错的小听事煞白着脸,怔怔不敢置信的瞧着李准

李准强忍住过去踹翻他的念头,皮笑肉不笑道:“怎么着,咱家的话没听到?”

三名听事身子一激灵,急忙爬起身来,手忙脚乱的支着梯子。片刻,正厅如迷宫一般雕梁画栋曲折的悬梁上,悬挂的二十四盏造型华美的宫灯依次亮了起来。

李准干巴巴的说道:“都下去吧。”三名听事躬身应道,提着宫灯搬着木梯慌不迭的退出了殿门。

李准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主子,奴才还是有些担心那个张居正,他真的不会将他与主子的谈话告知高拱和裕王?”

陈烨站起身,微笑道:“张居正若是能做出这样的事,那他就不是张居正了。”

李准眼角轻微颤抖了一下,疑惑不解的瞧着陈烨,陪笑道:“主子,奴才是左瞧右瞧,也没瞧出他张居正到底哪里能值得主子如此高看。刚才主子对张居正那番推心置腹的话,奴才在一旁是既感动又有些羡慕失落。”

陈烨斜睨向李准,没有说话,脸上浮动的淡淡的笑意。

李准嘿嘿笑道:“主子,您对张居正说的那番话,奴才可是第一次听到您对外人有如此高的评价和赞赏,还有就是奴才自认为是主子最贴心的人,也不算是庸才,可奴才也没听到主子这么说过奴才。”

陈烨扑哧一笑,瞧着李准露出哀怨的脸:“你他娘的倒是不谦虚啊”

李准嘿嘿笑道:“在对主子的忠心和为主子当差办事的能力上,奴才一直都是当仁不让的。”

陈烨玩味的一笑,淡淡道:“是吗?那我问你,你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对余氏暗下手,这又怎么说?”

李准脸色微变,忙腆脸笑道:“主子您这是在冤枉奴才”

陈烨怪异的眼神刚瞧向李准,李准已急速后退了两步,与陈烨拉开一大步的距离,脸上堆着警惕的笑意。

陈烨挥袖掸了一下身上的夏服,微笑瞧着李准:“最近发现你的兔子跳的功夫越来越见出色了

。”

“谢主子夸奖。”李准腆脸赔笑道,眼神一直警惕的偷瞟着陈烨的脚。

陈烨惬意的伸了一下懒腰,迈步向前走去,惊得李准又快速后退了几步,陈烨突然加快速度,来到李准面前,李准惊叫道:“奴才冤枉”

陈烨微笑摇头拍拍李准的肩头,李准身子一颤,惊惧的瞧着陈烨。“李总管,带路吧。”

“带、带路?主子您、你要去哪?”李准惊慌发蒙的问道。陈烨没说话,脸上的笑意越发有些阴险了。

李准一激灵,尖叫道:“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就服侍主子摆驾回寝宫”

陈烨抬起右腿,挥袖拂了拂,吧嗒了一下嘴:“没意思。”迈步走向后殿殿门。

李准嘴角抽搐,露出如释重负的苦笑,主子,你要是有意思了,奴才就该倒霉了忙快步跟上。

李准微加快速度赶过了陈烨半个身子,谄媚中透着惊惧的陪着笑脸。陈烨脸上浮动着淡淡的笑意:“引路吧。”

“奴才遵旨”李准响亮的答了一句,暗暗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引着陈烨从正殿左侧雕刻着梅兰竹菊的屏风旁经过,来到后殿殿门,推开殿门,引着陈烨出殿,上了雕梁画栋的围廊。

陈烨瞧着回廊中间空地两侧栽种的剪裁齐整的花草和中间用太湖石堆砌有些湿漉漉滴着水的的嶙峋假山,满意的笑笑。

李准觑眼瞧见,忙表功道:“主子,这都是奴才回府,吩咐府内的听事奴才们好好侍弄的,主子可还满意?”

陈烨笑着点头:“不错,看着很赏心悦目。”

李准眉开眼笑道:“主子您不晓得,奴才刚进府,粗略的一瞧府内,就发了一通脾气,这帮子奴才在主子不在府的这些日子,没规矩的不成了样子。为迎主子进府,奴才只是草草让他们弄了弄。等明日,奴才要好好给他们立立规矩。不然这帮奴才们蹬鼻子上脸的,简直没了王法了哼”

陈烨瞧了一眼,撸着袖子,很有一番等不及要大干一场的李准,微摇头,笑道:“惹李总管发威,他们真是不长眼啊”

李准忙躬身谄笑道:“奴才哪有什么威风,这都是借主子的势

。”话音刚落,李准突然拍了一下脑门,低声嘟囔道:“真是猪脑子”

陈烨不解的看着李准。李准有些尴尬的笑道:“主子,奴才接到镇抚司密报,楚王妃已日夜兼程赶到了鹿野,没见到主子,又急忙奔京城来了。”

陈烨微微一愣,目光闪烁了一下,玩味的笑道:“速度倒是够快嘛?不过,这时间有些不对啊。”

李准脸上露出诡异邪邪的笑意,吃吃笑着引着陈烨从对面回廊正中的拱门出去:“主子,这也没什么费解的。楚王府内府总管徐全那老狗暗地里留了一手,他在广平府暗留了人手,因此那老狗仓惶跑到广平,就急忙飞鸽传书武昌,楚王妃接到消息,连一刻都没耽搁,就急忙赶往鹿野。”

陈烨停住脚步,微皱眉头,黑瞋瞋的双眸透过花圃上葡萄架悬挂的盏盏宫灯,望向大坪对面纯白石建造的飞檐斗拱。斗拱下的朱红大门上钉的铜钉在灯光反射下闪烁着有些虚幻的金光。

陈烨的目光慢慢从斗拱下移到那片虚幻的金光,微眯了一下眼,瞧向门前跪伏的两名头戴平巾,身穿青色曳衫的听事,微露冷笑道:“这么说楚王妃是什么都没带了?”

李准脸色微微一僵,心虚的偷瞟了一眼陈烨,有些含糊道:“镇抚司密报上只提到连同楚王妃的车驾一共三乘,近百名王府护卫。奴才也、也以为,就三辆车应该没带多少金银珠宝。”

陈烨无声的又冷笑了一声:“看来朱英佥是真不想要他那条狗命了”示意了一下,李准忙引着陈烨走向内府大门:“主子,密报上说,楚王妃赶到鹿野,知晓您已回京,就想将吊在叶家分号撑杆上楚王放下来。”

“哦?”陈烨瞧着灯火璀璨夜景奢美的内府,轻轻吸了一口,拂面而来凉爽中微带淡淡水草裹挟泥土腥气的空气,脸色一沉:“楚王妃动了叶家分号?”

“那倒没有。”李准忙道,引着陈烨沿着汉白玉板道穿游廊走向汉白玉石桥:“楚王府那些不入流的护卫们倒是想动这个心思,被楚王妃喝止了。”

李准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笑意,嘿嘿笑道:“幸亏那帮子不长眼的狗东西没敢造次,不然虎妞妹子非让他们一个个都变成狮子头不可

。”

陈烨咧嘴一笑,脑海中闪过妞子彪悍的形象,赞同的点点头:“算他们晓事。”

“不过楚王已从撑杆上放了下来。”

“为什么?”陈烨刚有些笑意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李准忙道:“是楚王妃恳求陈掌柜,陈掌柜实在是无法拒绝,因此答应将楚王放下来,不过陈掌柜对楚王妃说,没有主子您发话,人不能交还。”

李准嘿嘿笑道:“主子,您也别怨陈掌柜心软。人家可是楚王妃,当街给陈掌柜蹲身施礼,慢说是陈掌柜,就是奴才恐怕也顶不住。”

陈烨莞尔,微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可以理解。李准,你这话可是大见出息,能懂得体谅自己人了。”

“主子这话奴才可受用不起,奴才体谅他,那是因为一则楚王妃求情,尊卑有别,没有主子在身边,这个面子他不能也不敢不给。二则他只是放下楚王,并没私自将楚王放了。陈掌柜要是真敢了这么没脑子的糊涂事,奴才依旧翻脸不认他是自己人,还要恳请主子重重治他的罪”

陈烨瞧着李准透着严肃的俊秀脸庞,眼中闪过温暖之色,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准引着陈烨沿着湖边用青石铺成的石道向左侧一片亭台楼阁走去,沉默了片刻,李准轻声道:“主子,楚王妃进京却并没带着赎银,这事有些麻烦,奴才并不是说楚王妃敢赖账,不顾及楚王的性命。而是奴才担心主子万岁爷那里,您可是答应出三百万两银子为主子万岁爷重修万寿宫,还有您还答应为福建剿倭出三百万两军费。如今楚王妃并没带赎银,主子,这可是六百万两啊,咱们出哪里拿这么一大笔银子?”

陈烨扭头瞧了一眼湖内远处灯火璀璨的游舫,沉吟了一下,沉声说道:“飞鸽密信陈永年和巨鹿分号李三才,让陈掌柜从叶家分号提取库银二百万两。让李三才从巨鹿分号后宅密室银库内取四百万两。”陈烨突然停住话,沉思不语起来。

李准躬身道:“奴才服侍主子回寝宫安寝后,就立刻将密信发出。”

陈烨缓缓摇摇头:“不急,再等等

。一则看看楚王妃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二则我再想想这个事。”

李准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是。”

陈烨微微冷笑道:“我现在倒是很有些期待,想见见这位昏了头的楚王妃,跟本王耍花样,我会让她知道什么是后悔莫及”

李准笑道:“主子,这是奴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楚王妃这是想干什么?照理说,她现在应该心知肚明,她的男人楚王得罪的不止是主子,还有主子身后的万岁爷。她就这么只身来到京城,不会是不想要她男人的性命了吧?可楚王若是死了,对她又有何好处?奴才可是听闻,楚王没有子嗣。若是死了,他的封藩之地,依照朝廷以往的成例,浮财产业收归朝廷,田亩土地应该是有湖广周边的其他藩王拿出些象征性的银子赎买平分掉。就连楚王府恐怕都不会落到她手里,她恐怕要依规制,搬到别处颐养,每月领朝廷那点可怜兮兮喝粥的太妃规制银子。”

李准咧着嘴正说得高兴,突然笑容一僵,脸露尴尬惊惧之色,慌不迭的向边上挪了两步,做出随时逃跑的准备,颤抖道:“主子,奴才一时让狗粪糊了脑子,满嘴喷粪,胡说八道。但奴才绝没有借机讽刺主子的意思,求主子明察”

陈烨一愣,随即恍然,微笑道:“你要是不做贼心虚,本王还没想到我倒是和朱英佥很有一拼啊本王娶回家一个想弄死本王的蛇蝎女人。朱英佥呢,也有一个虽然意图动机不明,但看起来也没安着什么善心的正妻。哼还真是有趣得紧啊不过话说回来,倒是提醒了我,我和朱英佥还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都有个一肚子坏水,意图动机同样难说的内府总管,不然本王不会险些被害,他朱英佥则落得这般下场。李准,”

陈烨的话还没说完,脸色苍白如雪的李准已如兔子一般一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出去。

“主子,这、这是天大冤枉您当日身陷险境时,奴才可不是您的内府总管,您的内府总管是那个吃里扒外的张禄,他已让奴才惩治,为主子出了恶气了。主子,奴才对您的忠心天日可鉴”

陈烨微笑,眼神越过飞奔的李准瞧着远处青石板道远处一片灯火的亭台楼阁,本已有些慌乱激动渴盼的心更加狂跳不止,使劲吸了一口气,眼中露出感激相知之色瞧着李准慌不择路奔逃的背影,扬声冷笑道:“替我出恶气?李准,你是杀人灭口吧”

李准身子一晃,险些崴了脚,两条腿仿若踩在棉花上一般,咧嘴惊哭道:“主子,奴才听您这话,怎么觉着是您要杀人灭口,不不,是卸磨杀驴,不不,是错杀忠良”

话音落下,身后没有传来陈烨的声音,喘着粗气,费力的又跑了几步,扭头瞧去,险些没惊得蹦起来,陈烨悄无声息的如捕食的猎豹已离李准不及两米的距离了

“娘啊杀人了”李准声音尖利到了极点,原本无力的双腿瞬间捣的如风火轮一般,没命的冲进了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之中,声音又高又飘的悲惨尖叫道:“主子,您、您的心也太狠了吧。你这是真要冤杀忠良啊”陈烨边飞奔追赶,边微喘粗气,笑道:“你他娘既然自认为你是忠良,那你跑什么?有他娘的忠良跑的像兔子似的吗?”

“主子,奴才跑,一则是不愿做伍子胥、岳飞那样陷自己主子于不义的蠢忠良。二则奴才跑,就是不想主子做出顿足捶胸,追悔莫及的错事奴才这颗对主子忠心,主子,天底下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尖叫的尾音在密集有序的亭台殿宇楼阁间回荡,李准的身影已不见了踪迹。

“顿足捶胸?还他娘的追悔莫及?李准,你要是让我逮着,我他娘非捶碎了你的胸不可”陈烨放声大笑着,也飞奔进了亭台楼阁见。

远处传来李准气急败坏的尖叫怒骂声:“你们这帮没良心没一丝忠义的狗奴才们,咱家叫了这么长时间,你们竟一个都没有出来,替咱家受主子几下捶胸责罚,王八蛋,咱家还没让你们去替咱家死呢,就敢这样对咱家你们都给咱家等着,我他娘,娘啊主子,你啥时候练出神行千里了,救命啊”李准的怒骂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震得周遭的殿宇楼阁发出嗡嗡低沉的回响。

李准如狗一般蹲在红墙朱门口,伸着舌头,两眼发拧的喘着粗气,身上大红麒麟过肩飞鱼服全都让汗水浸湿了,仿若刚出水里捞出一般,头上的竹丝作胎,红罗蒙面的刚义帽也歪向了一边,苦笑瞧着飞奔到身前,虽然也是满头大汗,但依旧精神抖擞的陈烨,作揖道:“主子,奴才实在是累得起不来了,你要是不拉奴才起来,奴才可是没力气服侍您进寝宫了。”

陈烨瞧着李准身后大开的寝宫院门以及跪在李准左右各一米远的两名俊俏可人的宫女,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怦怦直跳的心,可是不压还好,意念一动,心反而跳得更加慌乱了,强笑道:“不行,你要是不想让我暴踹你,就马上起来再接着给我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