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徐阶见过殿下。”徐阶躬身施礼。

陈烨满脸春风,忙一个箭步过去托住徐阶的双肩:“徐阁老这可不敢当,您是内阁首辅,从今儿起,本王就算是正式上任药医部尚书了,庙堂之上只论官职大小,可不论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应该是我向阁老见礼才是。”

徐阶目光微瞟了一下托着自己双臂的手,抬头复杂的一笑:“尊卑之礼,国之大防,臣怎敢放肆。”

陈烨呵呵一笑,问道:“阁老昨儿回府了?”

徐阶点头:“是,皇上体恤臣上了年纪,派内宦传恩旨,说今儿朝会,让臣回去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

陈烨微笑道:“听阁老话里的意思,看来今儿这朝会一定不轻松啊。”徐阶笑笑没有说话。

陈烨同样微微一笑,抬眼望去,青砖道上又有几乘八人抬绿呢官轿前后相随行了过来。

徐阶扭头瞧去,微笑道:“是阁臣和六部九卿官员来了。”几乘官轿在徐阶轿子后停下,纷纷挑帘走了出来,瞧到亲王相辂,目光都不约而同闪烁了一下。

高攻和郭朴互相瞧了一眼,嘴角都露出若隐若现的轻蔑冷笑,昂然迈步走了过来。

“臣见过王爷。”李春芳等阁臣堂官纷纷施礼道。

陈烨笑着还礼,目光慢慢从每人的脸上扫过,突然陈烨的目光停住了,瞧着手捧着厚厚奏本的高拱和郭朴,目光慢慢落到奏本上,嘴角浮起玩味的笑意:“两位阁老昨儿一夜没睡吧?如此勤劳王事,本王真是钦敬

。”

高拱微躬身,不卑不亢道:“王爷谬赞了。批阅节选奏本上呈皇上,这是臣应尽的本分。”

陈烨微笑点头:“本分好啊,要是咱们大明朝的官员都能像高阁老、郭阁老这么守本分,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高拱和郭朴脸色都是微变,高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躬身,声如洪钟道:“王爷说的是,臣以为,若让大明玉宇澄清,国富民安,各级官吏都能尽忠职守,安守本分,就必须将巨奸国蠹,阿谀谄媚之人尽数铲除。”

陈烨点头:“高阁老这话在理,整肃吏治,选贤用能是我大明长治久安的根本所在。大明的官员要都能如高阁老这般明大义事理,大明天下就无忧了。不过,”

陈烨淡淡一笑:“巨奸国蠹也好,阿谀谄媚之徒也罢,这都不足畏惧。真正怕的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成日里将忠君爱君挂在嘴边,其内心却满是蝇营狗苟、险恶龌龊的大奸似忠之臣。”

高拱脸色又是一变,眼角轻微颤抖,张嘴正要反讥。徐阶接过话,低沉的说道:“好了,肃卿,天子近地,高声喧哗,有失做臣子的本分,进宫的时辰到了,肃卿有吏治方面的奏议见述,不妨在朝会上说吧。”

高拱与陈烨的对话,其他阁臣和堂官都是久历宦海的人精,两人一张嘴就已嗅出了话中暗藏的剑拔弩张之势,因此都悄悄后退了一步,微垂首如老僧禅定一般。只有郭朴一直站在高拱身旁,目光灼灼看着陈烨,一副凛然不惧之色。

徐阶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阴霾,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将目光从瞧都不瞧他一眼的高郭二人脸上挪开。

陈烨饶有兴趣的瞧着面前如蓬起的刺猬一般斗志昂扬的高攻和郭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突然冲两人捉狭的眨了一下眼睛,还没等高拱和郭朴醒过神来,笑道:“徐阁老,请”

“臣不敢,王爷先请。”徐阶忙躬身施礼道。

陈烨微笑道:“刚才本王说了,既然入朝做了官,自然要守朝廷的规矩,您是首辅大臣,从今后本王惟阁老马首是瞻,又怎敢僭礼。阁老,请”

徐阶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异样之色,深深地瞧了一眼陈烨,微笑道:“既如此,臣放肆,与王爷同行如何?”

陈烨微笑拱手:“既然阁老如此抬爱,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徐阶微笑作势正要迈步,站在一旁的李春芳道:“阁老,兵部尚书杨博还没到。”

徐阶微皱了下眉头,沉吟了片刻,沉声道:“入宫的时辰已到,我等若再不进宫,就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阁老,皇上的旨意,可是要阁老携阁臣及六部九卿堂官入宫议事,杨博不到,皇上若是怪罪阁老,”李春芳脸露忧虑说道。

徐阶目光闪烁,又沉吟了片刻,说道:“子实你先引着同僚进宫,老夫在此等候。”

陈烨笑道:“本王留下来,陪阁老一起等吧。”

徐阶一愣,刚要婉言推辞,突然瞧到陈烨脸上浮动的别有深意的笑意,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强笑了一下,又闭上了嘴。

李春芳瞧着徐阶微微点头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担忧无奈道:“既如此,我就越俎代庖了。诸位同僚,请”话音刚落,高拱甩动官袖,倨傲的第一个迈步走向宫门。

李春芳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无声的叹了口气,微露苦笑,也迈步走向宫门,袁炜、郭朴等人紧随其后。

刑部尚书申时行经过陈烨身旁,笑着躬身深施了一礼,陈烨笑着点点头:“大司寇的小孙儿如今可好?”

申时行满脸感激的笑道:“臣谢王爷挂念,臣的劣孙自蒙王爷妙手,早已康健,能哭能闹的,拙妻心疼孙子,非要抱来房里,和孙子一起睡,只是臣自此可就再没睡过踏实觉,可又不敢说,实在是苦不堪言。”

陈烨笑道:“本王瞧出来了,大司寇虽然嘴上说苦不堪言,可心里还是美得跟喝了蜜一般。”

申时行呵呵笑道:“王爷这话倒也不假,每日散班回家,瞧见孙子那胖嘟嘟的小脸,就什么劳累烦心都没了。只是臣一直耿耿于怀,王爷对臣及臣全家的大恩,臣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陈烨笑道:“大司寇这话透着生分,在载圳心里,你我可是忘年之交

。朋友之交,贵在知心,朋友有了难事,岂有不相助之理。大司寇若再说这样生分的话,就是没将载圳当朋友了。”

申时行目露激动之色,颤抖着拱手道:“王爷如此抬爱,臣若再说感激报答,就是矫情不识抬举了。”

陈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等有闲暇,我去你府上,咱们好好喝上几盅,要是喝醉了,嫂夫人可千万别嫌烦哟呵呵呵呵。”

申时行激动地连连点头:“臣打扫厅堂,恭候王爷的到来。”

陈烨笑着点头:“大司寇请。”申时行又抱拳深施了一礼,步履有些不稳的走向宫门。

徐阶瞧了一眼申时行的背影,沉默了片刻,低沉的说道:“王爷妙手,以通玄医术救治申大人孙子的事,已由京城名医高启传诵,成为京城一段传奇佳话了。”

陈烨微笑道:“哦?还有这种事。高启那老家伙什么时候成长舌妇了。”

徐阶莞尔,望向陈烨,眼中露出复杂之色,低沉道:“王爷变了。”

陈烨笑笑:“也许吧。”

徐阶嘴角轻微抽搐了几下,低沉道:“刚才臣领略到了王爷礼贤下士如沐春风的雅质,但臣也有肺腑之言想请问王爷,请王爷万勿见怪。”

陈烨静静的瞧着徐阶下颌那绺梳理整齐微微颤动的花白胡须,嘴角玩味的笑意慢慢绽起:“阁老客气了,有什么疑问,请讲,本王知无不言。”

徐阶的胡须又抖动了一下,低沉的声音微有些颤抖:“臣斗胆请问,王爷的心究竟有多大?”

陈烨沉默了片刻,目光瞧向远处青砖道上急匆匆行来的八人抬官轿,微眯了一下眼,抬头望向东方天际那片已隐隐射出丝丝霞光的浮白,悠然道:“本王的心说大也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可说是大小皆有。”

“敢请王爷明言。”徐阶紧紧地看着陈烨,低沉的问道。

陈烨悠然一笑:“这说小呢,本王想这辈子无病无灾,老死床第间,这要说大呢,足可装下天地苍生

。”

徐阶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一双深邃沉静的双眸猛地射出刺眼的光芒,咬牙道:“王爷坦诚相告,臣是否可以认为,王爷已下定决心,一定要争了?”

陈烨轻轻抖动了一下身子,微笑道:“虽然这天还没亮,但初秋的闷热早已先一步上劲了,可让本王奇怪的是,这么闷热的天,本王怎么竟打了个冷战,身上也阵阵发凉,想必是昨晚贪热,有些着凉了。”

徐阶慢慢扭头,望向那乘急行过来的官轿,亮的惊人的双眸已开始慢慢变冷了,沉声道:“多承王爷直言相告,臣知晓该如何做了。”

陈烨突然拍了下额头,笑道:“瞧本王这记性,竟差点忘了。徐阁老,本王托人从广东捎来了些时鲜水果,味道很不错,非常有回味。原想亲自送到府上,又想想阁老殚精竭虑勤劳王事,很少回府,因此今儿本王就给阁老带来尝个鲜,阁老要是吃着顺口,本王那里还有许多,再给阁老送来。”

徐阶身子剧烈一震,那张喜怒无形于色的脸变了,泛起了苍白之意,猛地扭头,双目透出悲怒之色瞪着陈烨。

陈烨脸上的笑意随之消失了,平静的看着徐阶:“徐阁老若是拒绝本王的一番美意,本王不强人所难,只是这水果不能再放了,本王只好送进宫孝敬父皇了。”

徐阶脸上的肉不受控制的轻微颤动着,悲愤苦涩的沉声道:“臣请问王爷,王爷认为臣徐阶会为了个人荣辱,就能做出首鼠两端令天下人不耻之事吗?哼臣为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苍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死不苟活,与奸佞同流合污”

陈烨淡淡道:“徐阁老这话偏执言重了吧。谁是玉谁是瓦,你徐阁老能看得清楚吗?还有不要说的那么慷慨悲壮,若真如此,也不用本王给你送礼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本王清楚得很。”

徐阶的身子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眼角颤抖着,有些心虚的躲开陈烨咄咄逼人的目光,嘴里一阵发干,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若让老夫屈身投靠,万难从命”

陈烨笑了,目光瞧着已不到十米距离的官轿,淡淡道:“你错了,本王从没想过要对你如何。本王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一个条件

。”

“什、什么条件?”

“不要与本王作对,做好你内阁首辅的本分,把水端平了”徐阶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瞧着陈烨。

陈烨脸上露出傲然之色:“本王的心思都已对你说了,何去何从,阁老自己看着办。原本还想让阁老给我三个捎句话,今日宫门所见,不必了。阁老还是好自为之吧”

徐阶脸上露出尴尬难堪之色,但依然强挺着脖颈,没有垂下头,晦涩嘶哑的低声问道:“可臣还是厚颜敢问王爷,您想让臣捎给裕王殿下的话,能否告知?”

陈烨笑了一下,淡淡道:“本王想告诉三哥,要争就他娘的光明正大明枪明刀,别弄那些见不得人下三滥的手段,否则别怪我蛇鼠一锅端”

徐阶脸色苍白,默然了片刻,低沉道:“多谢王爷,臣受教了”

八人抬官轿停下落地,不待管家挑帘,轿帘掀起,一名头戴六梁冠,身穿绯红云凤四色花锦补子官服,腰系白玉带,年约五旬上下,身材清瘦,满头满脸都是大汗的官员,快步走出官轿,飞奔过来。

“臣杨博见过景王殿下。”飞奔过来的官员煞白的脸色透着惊慌,躬身道。

陈烨微笑颔首,打量着脸色煞白,眉毛胡须都被汗水浸湿,但清癯的脸庞,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的杨博,心里暗自道,这位就是明史记载,博在蓟、辽则蓟、辽安,在本兵则九边俱安的名臣杨博。

“惟约,你这是怎么了?这等重要的朝局,怎么还能迟到这么久?”徐阶忙压下心里的五味杂陈,出言轻责道。

杨博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犹豫惊慌瞧了一眼陈烨,嗫嚅道:“阁老,能、能否借一步说话?”

徐阶脸色微沉:“惟约你糊涂了不成,若是私事,朝会时辰已到,先去面圣谢罪,有什么话待朝会结束再说。若是国事,景王殿下如今已是药医部尚书,位列十卿,国事俱得与闻,有什么话直说”

杨博使劲一跺脚:“既如此,我就直说了吧,王爷,阁老,出大事了”

徐阶一激灵,脸色一变,这才注意到杨博脸上的惊慌,急忙出言问道:“可是边关出了紧急军务?”

杨博道:“蓟辽总督杨选六百里加急军报,蒙古俺答数万铁骑聚集蓟州,听卫所斥候探报,他们是要兵犯辽阳,杨选已尽起蓟辽各卫所兵士增援辽阳

。我以为这是佯攻,俺答其意图绝不在辽阳,而在京师。因此急命快马传令杨选止军回营,勿中敌声东击西之计。兵部行文发出后,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杨选好大喜功,且刚愎自用,唯恐他不听军令冒进,又亲自手书三封命快马传送给他。可谁知,传信兵士刚走才盏茶功夫,杨选的回执就到了,说他已确实探明,蒙古数万铁骑就是要进犯辽阳。辽阳若有失,他身为蓟辽总督难辞其咎,因此思之再三,亲率大军东进增援辽阳。”杨博双手拳掌使劲互击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悲愤地说道:“杨选此去,必被敌断其归路,十余万将士必丧于他手”

徐阶脸色大变,暴怒的跺脚道:“杨选该杀”

杨博抱拳道:“王爷,阁老,如今情势危如累卵,我已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徐阶暴怒的吼道:“如此危急的军情,你为何不马上急报皇上,竟然还如此拖延,杨博,你脑子傻掉了不成?”

杨博苦着脸道:“我接到杨选回文,就知大事不好,一刻都没敢耽搁,连夜进宫想叩见皇上,可谁知司礼秉笔黄锦说,皇上正在玉芝宫斋醮敬天,因此我、我没敢告知黄锦说有紧急军情,就又急匆匆赶到内阁,想找阁老商议,该怎么办。可谁知,我赶到内阁,不仅阁老您不在,就连其他阁臣也一个都不在值房。我又急忙出宫,赶往您府上,没想到竟然又晚了一步,阁老已出府进宫了,我又急匆匆赶过来,因此才、才来晚了。”

斋醮敬天?徐阶和陈烨都是一愣,眼中都露出吃惊疑惑之色,两人心里都清楚,因愤怒妖道欺骗,大统都不惜烧了万寿宫,烧死数万道童以及宫女。按道理是不会再弄这套斋醮敬天的愚蠢勾当了,可是万寿宫灰烬未消,大统怎么又鼓捣上这一套了?陈烨眼神闪烁了一下,双眸露出玩味沉思之色。

徐阶静默了片刻,慢慢瞧向依旧还在不断冒汗,眼泛红丝,疲惫惊慌的杨博,苦涩的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杨博的肩头,皱着眉沉思了片刻,望向陈烨,抱拳躬身:“王爷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但若就这么冒失上奏皇上,恐有些不妥。还请王爷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