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小院子的庭院里空荡荡的,一片落叶在雨里飘飘忽忽的打着旋落在地上。

院中无人,小花厅里却是人满为患,一边是几名大夫在忙忙碌碌的料理药物,分了几个炉子在煎药,惹的满室药香,另一边却是老太太与姬挽月在低声的说话。

过了好半晌,姬宜然皱着眉头从厅后转出来,见着老太太与姬挽月几个人都还在,惊讶的看着姬挽月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怎么样了?”姬挽月不答反问。

“还能怎么样。”姬宜然越发的皱紧了眉头,道:“说什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说什么他的承受能力强,现在还不是那样,老爷子都摇头说没法子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这样也算是难得了,若换了常人,早该小命不保了。”

她转头看了看煎在炉子上.的药,对姬挽月道:“那药也到时候了,丫头你先将药端回去,省得一会指月醒了见不着人又要胡思乱想。”

姬挽月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炉子.前将煎好的药倒在碗里,用生着炭火的食盒装了,又细心的将盖子给盖上。

“丫头,若是她问起我来,你便说.我一会回来。”老太太在她身后道。

姬挽月应了一声,提着手上的药盒小心翼翼的往.门口走去。

一阵大风从花厅门外刮来,“啪”的一声吹开了大门,.姬挽月抬头一看,惊的几乎提不住手上的药盒。

姬指月站在门口,脸色煞白,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上胡乱裹了件大毛的披风,脚下却是光着的,一双洁白的脚丫子沾满了湿泥,长长的裙裾上溅的到处都是泥泞。

大风自她身后.平地起,卷起她的长发大袖披风凌乱的在风中纠缠着,墨色的发丝中,只见她的双眼泛着通红的血丝。

她在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身上没有往日里半点清柔的模样,却如一只仓皇惊恐又带着怒气的小兽一般,目光所到之处,竟很是凌厉。

“指月!你怎么来了?”姬挽月反应过来,有些惊慌的将药盒放到地上快步走过去扶着她。

她却避开姬挽月的手,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你们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天。”

姬挽月愕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姬指月走进花厅里来,那些大夫们见她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连鞋子也没有穿,都是忙不迭的低头不敢看她。

姬宜然也是满脸惊愕,他咳了几声正想说话,老太太却上前几步拉过姬指月,道:“你怎么连鞋子都不穿就这样跑出来了,冻着了该如何是好。若是有什么事,打发人来说一声便好了,何必要亲自过来。”

姬指月却是有些凄凉的笑了笑,转头看着她道:“阿婆,若是我不过来,你们还想要一直将我瞒下去不成?”

“你说什么阿婆听不懂,这大冷天的不穿鞋子可不成,裙子也湿透了,跟阿婆一起回去换衣服罢。”老太太拉着她便往花厅大门口走去。

姬指月挣扎出来,抿嘴道:“我是来看阿容的。”

老太太无语的站在门口,与姬挽月对视一眼,又都无奈的错开了视线。

“你知道了?”姬宜然愕然道。

姬指月点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老太太无奈的叹了口气,又走过来道:“他现在的样子不好见人,等过些日子好些了再来看他罢。”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不好见人,你们又为何都可以在这里,偏偏我见不得?”姬指月道。

老太太有些语塞,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你阿公正在里面呢,过几日再来见也是一样的。”

姬指月避开老太太的手,愤然道:“你们都是在骗我,说什么阿公的老朋友来帮我解了蛊,说什么阿容答应了做许多事不在府中,说什么过些日子便回来,阿公还说特意回来看我,这些都是骗我的,他们根本没有出过府,只是避着不好见我罢了,因为你们将我身上的蛊虫引到了阿容的身上!”

姬宜然眨了眨眼睛,桃花眼中有隐隐的怒气闪过,他道:“这是谁乱说话,你怎么能随意听信旁人的话。”

“若不是我今日意外听见她们说话,还不知道会被你们瞒到什么时候。”姬指月挺直了背脊,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我受不住所以才不告诉我,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见他。”

老太太与姬宜然兄妹沉默了片刻,姬挽月走上前来轻声道:“你若是见了他现在的样子会难过的,还是听老祖宗的话,回去换身衣服过几日再来看罢。”

“现在看与过几日再看有什么不一样?你们莫不是要一直拦着我不让我见他,直到他化成一滩血水了,才指着那些血对我说那便是他罢?”

姬指月却是一反往日里谦和的样子,说的话十分尖锐,连呼吸也变的急促起来,说到后来已是带上了隐隐的哭腔,脸上泛上一层异样的潮红色,她哽咽的说不下去了,捂着脸拖力滑坐在地上轻声的啜泣起来。

花厅上的人都是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是僵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叹息着自花厅的侧门走进来,一个苍老却是元气十足的声音道:“这丫头犯起倔来倒是和她娘很像,闹的我们在里面都听见了。”

姬指月抬起头,在泪眼朦胧间看见满头银发的老人走过来,她低低的叫了声:“阿公。”

老爷子将她扶起来,道:“你若是真想见他便去见见罢,到时候别哭鼻子便好。”

姬宜然愕然,出声道:“老爷子,这样不好罢?”

老爷子挥挥手,道:“什么好不好的,既然她已经知道了,总归是瞒不下去的,早见晚见都是见,还不如现在便去看了好安生。”

他叹了口气,又道:“他在里面早听见这丫头的声音了,也道是让她进去看看。丫头,你自己去吧,沿着厅后的游廊一直走下去便是。”

姬指月沿着厅后的游廊一路走下去,湿漉漉的裙罢贴在**的脚踝上,黏黏的,冰冰的,惹的她心里一阵阵寒意涌起。

廊下积着水,水雾一般的细雨飘在空中,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走在这段游廊上,她好想这段游廊长的永远都走不到底,又好像立刻飞到游廊的尽头。

她一步步的朝着游廊尽头的房间走去,空气里氤氲着湿润的雨气,清冽的墨兰香味随着雨气一同弥漫开来,不知是雨水沾染了墨兰香味,还是墨兰香味惹上了冷雨的气息,呼吸之间,只觉得森寒的香气盈满肺腑。

越是走近,冰冷的墨兰香味越是浓郁,闻的姬指月忍不住心惊胆战起来。

她从未闻过如此浓烈的墨兰香味,她依然记得去年端午那一夜,玄衣少年满身鲜血的躺在月光里对她笑,漫天盖地的兰香与血腥味笼罩着,而现在廊上的兰香却是比那夜还要浓上不知多少倍。

终于走到了游廊的尽头,姬指月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去。

铺天盖地的墨兰香味携着血腥味迎面而来,姬指月愣愣的站在门口看里面的样子,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口棺材突兀的放在中央。

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身后的冷风吹来,引的她止不住的颤栗起来。

“初颜,进来将门关上罢。”淡淡的叹息声在房间里响起,少年的声音依旧是清雅如昔,却带着沉重的倦怠之意。

姬指月转身关上房门,缓缓的走到棺材前,不可置信的低头往里面看。

墨色的石棺里,尔容躺在馆底,身旁是一汪血水,没过了他一半的身体,浓烈的几乎叫人眩晕的墨兰香飘散出来。

他虽是躺在血水之中,脸上却犹自带着淡淡的笑意,墨色的眼睛沉沉的看着她。

姬指月忍不住抠住了石馆的边缘跪在地上,哑声道:“这便是你以前说过的法子?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

尔容笑着,道:“自然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

“那你为何……成了现在这番样子?”姬指月怔怔问道。

“因为我从小便服食各种毒药,身体承受毒物的能力比常人强上许多,所以才将蛊虫转到我身上来。”他笑着淡淡解释道。

姬指月沉默了片刻,道:“转到你身上后又该如何?”

“有些药物药性太过于强烈,之前不敢用在你身上,现在都可以用了,还有些霸道的法子也可以试一试。”

姬指月趴在石馆上,长发从肩头滑下来落到血水里,她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尔容,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哽咽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是这样。”

尔容在血水里轻声笑了笑,道:“昨日的时候比现在好上许多,今日是因为用错了一味药,所以才引的如此。”

姬指月啜泣着说不出话来,一头长发尽数落下浸泡在血水中,墨色的长发漂浮鲜红的血水,有种妖冶而不祥的美。

尔容叹口气,道:“初颜,你别哭,我还在呢。”

“可是这样能撑的了多久……”姬指月呜咽着道,“他们都在骗我,你是不是也在骗我,其实是没法子了?”

尔容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莫不是以前被我骗怕了,现在连我说的真话也不相信了不成?”

姬指月吸吸鼻子,点头轻声道:“是。”

尔容无奈,道:“这回是真的。若是蛊虫还在你身上,也许你真的已经不在了,但是现在我还在便是还有希望,难道不是吗?”

“但是我宁愿我已经不在了。”姬指月大恸,看着他咬牙道。

“我却觉得现在这样比你不在了要好的多,怎么办,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呢。”尔容笑着淡淡道,墨色的眼睛里有扭曲的痛楚之色飞快的掠过。

姬指月伸手去抚摩他的脸,道:“很痛罢?”

尔容怔了怔,轻声笑道:“没有小时候学武受伤时痛,也没有被父皇扔下台阶时痛。”

姬指月闻言,忍不住又是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这样很痛,若是忍不住,你讲出来又何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尔容摇头,道:“真的没以前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痛,我记得最痛的一次是五岁那年,父皇喝醉了酒拿着刀子和蜡烛想要毁了我背上的墨兰,那才是真正的痛,比起来眼下的痛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初颜,那些痛才是真正的痛苦,而眼下,却是我心甘情愿的,即便是再痛我也甘之如饴。”

姬指月忍了忍涌上来的泪意,低声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在这里陪着我便好。”尔容笑着低声道,“你别怪他们不告诉你我在这里,是我不让他们说的,原是想着等好一些了再告诉你,现在既然知道了,便陪着我罢。”

“好,”姬指月点头道,伸手在血水里摸索到他的手,却是忍不住抽了口冷气,愕然将他的手拉出浸泡着的血水。

“怎么会这样?”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白日里见着一缕自地底而来的幽魂。

她握着的不是寻常人的手,却是一节森然的白骨。

自手肘以下,尔容手上的肌肤已是尽数拖落,只剩下一截手骨连在肩膀上,白色的骨头被血水浸泡的久了,似乎也沾染上了鲜红的色彩,一点一点闪着诡异的血红色光芒。

姬指月脸色变的比白骨更白,她忍不住抱着那节白骨放声大哭。

“别哭。”尔容淡淡的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帮她擦眼泪,却又看着满手的血水苦笑起来,只得挥挥手道:“初颜,你瞧,这只手还是好好的。”

姬指月抬头看了一眼那只手,却是哭的越发厉害,她抽噎着道:“你变成这样,我情愿我自己死去。”

“别说傻话,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即便是真到了那个时候……”

尔容顿了顿,白骨森然的左手动了起来,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人是白首到老,我们却是未老见白骨,岂不是更值得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