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姬指月一直到半夜才出来,她晃悠悠的荡到花厅里,见外祖父夫妇与姬宜然兄妹都还在里面呆着,便笑笑道:“我见着他了,他现在睡着了。”

姬挽月上前去握她的手,却惊讶的见她满手的鲜血淋漓,低声道:“指月,我们去洗洗手罢。”

“好。”她温顺的点了点头,却站在原地迈不开脚步,反而转头看着外祖父道:“阿公,他说他的体质异于常人,从小便服用各种毒物,所以对蛊虫的抵御能力会强一些,这可是真的?”

老爷子点点头,看着她却忍不住叹气,道:“话是这样说没错。”

话是没错,那便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姬指月看着他,他继续道:“他一直在与你服用一样的药物,想的便是将身体的状况调理与你接近一些,如此一来,蛊虫引到他身上时也能顺利,对蛊虫的打击也能尽可能的,他是很早便开始打算着要将蛊虫移过来。”

姬指月低头沉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他现在却是这番模样?”

老爷子摇头道:“究竟是为何我也.说不上来,在将蛊虫引过去之前我检查过他的身体,确实是与常人大异,一般的毒物到了他身上根本不起作用。照理说,这蛊虫到了他身上,即便是不立即死去,也是活不了几天,更别说像现在这般变本加厉起来。”

他低着头沉沉叹了口气,道:“他算错了,我也算错了。”

姬指月沉默了片刻,不再说什.么,转头随着姬挽月走出花厅回了自己的院子。

梳洗过后,她换上干净的衣物,抬头见姬挽月仍然.一脸忧色的站在屏风外,笑了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如何,我要睡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罢。“

她上了床,面朝里躺下闭上眼睛,泪水无声的落下。

姬挽月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叹气,吹灭房里的蜡烛.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再过来时,姬指月却是已经不在了。

问慕冬,慕冬却摇着头道是她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便起身去了那边的院子。

天气依旧寒冷,.大夫们依旧胆战心惊的忙碌着,忙碌的对象却是换了一个。

姬指月日日陪在尔容身边,在他清醒的时候与他一起说说话,在他昏睡的时候为他收拾打理。

尔容的体质比姬指月好上许多,每日昏睡的时间自然是少了许多,身体在渐渐的腐烂,他甚至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肌肉化成血水的声音,被啃咬侵蚀的痛楚时时刻刻不断的折磨着他,若是昏睡过去倒能算的上是享受。

他一日比一日更加的清醒,昏睡几乎成了苦求不得的奢望,雪似的容色与墨色的眼睛几乎成了分明的黑白两色。

他每夜每夜的在黑暗里睁大着眼睛,墨色的眼睛里是满是不甘的火焰在腾腾燃烧着,他不愿意,真的不愿意就这样子慢慢的化成血水死去,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无法留下。

偶尔疲惫的时候闭上眼,再睁开时总能见着姬指月坐在馆前看他,满脸的哀色懊悔,见他醒来却立刻换上了一张笑颜。

他不甘,他不愿,他引蛊上身的目的并不是让自己无望的死去。

尔容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从不会没有目的的去做任何一件事。

爱是无法磨灭的,他自然是爱着姬指月,但是这份爱却也不足以让他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去换,或者说,不足以让他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让她可以继续活下去,而他却不得不为此命丧黄泉。

这样的爱,只存在于上古传说当中,却不会出现在真实的俗世生活里。

若是人死了,爱还有何用。

若是他死了,她继续活着,他却再也见不到他摸不到她,也许有一日,她还会再遇到另外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用他牺牲掉自己换来的性命去活在另一个人的爱里。

若是这样,他却宁愿她早早的死去。

对于他来说,他爱她,那便要将她牢牢的绑在自己身边,这样才会有爱的意义。

他不在了,或者她不在了,爱便也随之死去。

若是不得不选一样,他必定会选两个人一起死去,也不愿意用他的命来换她的命。

只有那样,两个人才能依旧在一起。

他爱她,所以愿意冒着痛苦与腐烂的危险,尝试着将蛊虫移到自己身上来,前提却是他明知自己的体质独特,并且提前特意调理了数月。

引蛊上身的目的,不是让她活着他却死去。

而是为了两个人都能活下去。

失败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向来是那样自负又狂妄的人。

但是眼下已然是如此,失败的结局似乎早已可以预知。

他浸泡在血水中的身体已是腐朽不堪,一半化成了白骨,另一半却仍旧完好如初,被一分为二,如同两具残败的身体被硬生生的给拼凑到了一起。

每当夜里的时候,姬指月被人给劝回去休息,他痛的闭不上眼睛,便总是伸出双手放在眼前出神的看。

完好修长的右手,洁白的皮肤下有青紫色的血液在潺潺流动着,依旧有着催金断石的可怕力道,左手却只是一节森然白骨,在夜里闪烁着诡异的红光,略动一动便会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一半是人,一半却是鬼,别说那些大夫们不敢正视他,就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看自己的身体。

唯有姬指月看着他的目光依旧如初,她喂他喝药,亲手下厨做羹汤,笑着对他说今日外面的天气如何,方才来的路上见到两个孩子在拾落叶。

一切的一切都倒了过来,原本他做的事情一样一样都被她重新做了一遍,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他处于被照顾的弱势,这让他久久无法适应这种颠倒错乱的关系。

他看着她的笑颜,心里却是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悲哀。

笑不如哭。

但是他却说不出来,反而也是日日对着她笑。

笑原来比哭更伤人呀,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重复着,看着她,还是浅浅的笑。

渐渐的近了年关,临安城里热闹非凡,即便是身处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偶尔也能听见炮仗的声音在外面的巷子里响起。

与外面的热闹比起来,府里越发的凄凉冷清,半点过年的气氛也没有,主人们都是没心思过节,镇的下面的侍者们一个个也都是小心翼翼的,连年货都不敢置办。

除夕夜,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满城的烟火,府里却依然是清冷如昔,姬宜然兄妹与老爷子老太太一起吃了顿冷冷清清的年夜饭,满案的佳肴馐珍诱人垂涎,姬指月却只是来略吃了几口菜便又匆匆的离开了。

她去厨房亲自做了几个小菜,端着回到了尔容倌前。

“今晚是除夕了呢。”姬指月笑着道:“去年除夕的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今年可算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呢。”

尔容笑了笑未说话,心里却暗暗道,只怕也是最后一个年。

姬指月看着他的神色,哀从心中起,嘴角的笑意无法再维持,眼里有淡淡的愁思流溢。

尔容叹了口气,道:“今晚是除夕呢,你才见着老爷子老太太不久,也该和他们一起吃顿年夜饭。”

“方才已是和他们一起吃过了,现在是我们的年夜饭。上回你有说过临安的西湖牛肉羹味道很是不错,我跟张嫂学着做了一道,尝尝可好?”她低头舀了一调羹汤,看着他轻声道。

尔容的脸有一瞬间痛苦的扭曲,想来又是何处发作了一阵,他静默了片刻才道:“好。”

姬指月俯身探进棺内,将牛肉羹含在嘴里,低头喂给尔容。

他日日躺在棺底难以动弹,连喝药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若是用勺子喂,总有大半是会流到脸上。

他在自嘲着道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道是喝药几乎成了种折磨,今后也不必再为他准备药了。

姬指月却是不甘心,那一日忍不住哭着将药喝进嘴里来喂他,自那日后,每回遇到有汤水的药或者什么,她总是如法炮制。

尔容虽是不愿意,却也拗不过她,只得叹息着随她去折腾,两个人也只有这一点点肌肤之亲可以维持。

不过才喝了几口,尔容便摇了摇头。

姬指月将装着菜的盘子往旁边推了推,从袖中抽出丝帕,细细的擦了擦他的唇角,见他的神色有些疲惫,便道:“若是累了你便睡罢,我在旁边陪着你。”

他已是有许多日不曾真正的入睡过,每夜都只是装作渐渐睡去的模样好让她安心离去,今晚也是如此,他笑笑道:“现在还不想睡,再过一会罢。”

姬指月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方才听二哥哥说,冬至那日见过的那位浑身上下金黄闪闪的公子,不知怎么的找上了门来,嚷着要见你呢。”

尔容有些惊讶的眨了眨眼睛,道:“后来如何?”

“我也不知,总归是被二哥哥给打发了罢。”

姬指月摇着头笑,又淡淡的说了几句闲话,却是听不见回答声。

她低头看着棺底闭着眼睛安稳而眠的尔容,心里抑制不住的一阵阵悲凉,泪意涌上来,既然他已是闭上了眼,她便也不再克制的忍眼泪无声的流着。

他躺在石棺里,除了头与颈,身体的其它部分都浸泡在血水之中,血水是温热的,散发着浓烈欲醉的墨兰香味。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急剧的消瘦下来,原本便很是单薄的身体变的越发的清瘦,又有一半的肌肉化成了血水,轻的连她都可以将他抱起。

身体上的巨变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的容貌,他的容色依旧清雅如昔,只是越发的苍白,脸上的肉似乎被渐渐的抽去,两颊的骨骼开始生硬的突出来,他的脸上的弧度不再如以往那般的柔和,却有了一种如刀刃割出来的孤峭之感。

若说以前的他是如黄昏夕阳一般的幽雅之美,眼下的他,便是如老树枯藤一般的萧瑟之美。

他日日躺在棺底,眉眼之间的气韵却依旧是高雅从容,仿佛他不是在一堆血水中腐烂静待死亡,而不过是乏了在这里睡一觉而已。

大夫们曾隐晦的暗示过,道是像他眼下这样的状况,若是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只怕早已是命丧多时,他却是一日一日叫人惊讶又沉痛的坚持着。

他的眼中时常有狂热的神色闪烁着,他撑到现在,凭借的不过是一股不甘放弃的执拗而已,他从小便是一个偏执的人,即便是对于死亡,也比寻常人要坚持的多。

有时看着他痛苦却依旧笑着的模样,姬指月几乎会想要让他立即死去,她体会过那种痛苦,自然知道他此时是多么的煎熬难耐。

这样的痛苦长时间的忍受着,足以让一个人便成疯子,而死,却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之后便是永久的解拖。

姬指月怔怔的望着他出了半晌的神,远远的听到有鞭炮声在响,别人家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在过除夕夜,她却是在这里守着一具行尸什么事都做不了。

她俯身看看他的脸色,听见他的呼吸声十分平稳,便擦了擦眼泪,端着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轻轻的退了出去。

尔容听见她离开,在棺底睁开眼睛,墨色眼睛的目光炯炯然,如一团火焰似的病态的燃烧着。

姬指月走出房间,见姬宜然背着手站在廊下,听到她出来的声音便转过头来轻声道:“他睡过去了?”

她点点头,将盘子放在廊上。

姬宜然看着她明显是哭过的神色,叹气道:“也许你该准备着开始料理后事了罢,他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姬指月猛然抬起头来,眸中强烈的恨意惊的他也是一骇。

“我不甘心。”姬指月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元恒,他现在还是好好好的。”

姬宜然呆了半晌,道:“你恨的只有元恒,还是还有大哥?”

“我都恨,不只他们,我也恨我自己。”姬指月几乎恶狠狠的道,才一说完,却是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