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让陆琉陪葬皇陵的举动,众人都不奇怪,今上一向对陆琉恩宠有加,这次陆琉遇难,圣上又那么不惜人力物力的把他运回来,怎么可能不让他陪葬皇陵。

陆家对这种圣旨也没有丝毫惊讶,很多族人反而都松了一口气,说起来陆家数百年以来,几乎所有的陆家家主在族地都只有一个衣冠冢,他们死后全都陪葬皇陵了,这是所有陆家人的荣耀!若是陛下没有下旨让陆琉葬入皇陵,他们才会担心,是不是陆家已经失了圣心?

“皎皎。”陆止握了握侄女的手,她是最明白侄女想法的人,“若是没有……你耶耶说不定都找不到了。”她低声劝慰侄女道。

“我知道。”陆希低着头轻声道,是啊!她的曾祖翁陪葬梁帝皇陵、她祖翁陪葬她外祖翁梁景帝皇陵、她的大伯父陪葬梁武帝皇陵……她曾祖翁以前的很多陆氏家主,都没有葬在族地,而是葬在皇陵,这些都是家族的荣耀。可她阿娘怎么办?耶耶送大母入修陵的时候,还特地带她祭拜了阿娘,还说阿娘的陵墓没有封死,耶耶和阿娘是原配结发夫妻,为什么不能葬在一起?

“皎皎。”陆止用力的握着侄女的手。

陆希迅速回神,“阿姑,你放心,我没事。”对着陆止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得了侄女肯定的回复,陆止这才放了心,皎皎是最知道分寸的。

接下圣旨的是,陆家的六叔祖,一见陆琉灵前跪着的阿劫和大郎,暗叹一声,就自发的上前接下了圣旨。他虽是陆氏旁系,但在陆家一向德高望重,陆琉对他都很尊敬,郑启幼时还得了他不少教导,故对他的举动,无人表示异议。

郑善轻轻的推了推陆止,陆止回头,“常山呢?”郑善找了常山有好一会了,都没见她人影,不由恼了,她身为陆家主母,这会都不在算什么?

陆止一愣,她还真忘了常山这人了,难怪今天这么平静,原来少了常山,奇怪她去哪里了?她望向陆希,陆希摇了摇头,连豫章阿姑都不知道常山去哪里,她怎么可能知道?

“我回家的时候,阿母去找阿舅了。”陆言说。

找陛下?她找陛下做什么?陆止和郑善面面相觑。

陆希才懒得理会常山的踪迹呢,要她说常山不来最好,说不定耶耶还能更消停一点呢,陆希带着蒲团跪在了耶耶的棺木旁,靠着棺木,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陆止和郑善互视了一眼,压下了心底的叹息。

“豫章长公主、观主。”陆家的下人略带慌张的走来,“太后来了。”

太后?陆止和郑善惊讶的对视,陛下来悼念臣子,是荣宠也是常见的,可驸马去世,太后亲至——那也太过了!不对,两人回神,太后亲至,是何等的大事?怎么可能如今默默无声呢?

果然那下人继续禀告道:“如今太后正和常山长公主在内室,太后吩咐我们不需要惊动他们人,陛下已经过去了。”

陆止想了想,走到六叔和七姑身边,分别对他们轻声说了几句,两人连连点头,陆止就招来陆希和陆言、叫上侯莹,同郑善一起去拜见崔太后。

陆家从接到陆琉的死讯那天开始,全府就开始覆上了一片白色,连家中小娘子养的宠物们都戴上了孝,常山的居所也不例外,宫侍们一个个低头屏息的站在月洞门外,见四人来了,纷纷上前行礼,崔太后身边的女官上前,态度恭敬的迎她们去偏室稍候,说是太后、陛下和公主正在议事。

议事来陆家议事?郑善和陆止挑眉,不过还是跟着女官往偏室走去。

众人刚走入月洞门,就听到常山含着哭意的大吼声,“你让阿澈葬在你的寝陵里,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是公主,自然是葬入父皇皇陵。”比起常山激动的,郑启显得十分平静。

“阿母,你看阿兄——”常山哭喊着叫着崔太后,“你看他!分明就是想让我死了也是孤零零的走!”

“阿宝!”崔太后打断了常山的话,“你怎么能说这个话!”崔太后声音微微颤抖,“你是在戳我的心窝子吗?”崔太后年纪大了,最听不得就是“死”字,尤其是爱女提及的,“元澈已经出事了,你再胡闹,你让阿薇和阿妩怎么办?”

常山哽咽道:“可以你看阿兄!他凭什么不让元澈葬到父皇的陵中?我和元澈是夫妻,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

“育郎——”

崔太后刚喊了一声郑启的小名,就被郑启打断,“你要是嫌寂寞,我可以给你在侯家修墓。”

“谁和那淹死鬼是夫妻!”常山一下子暴跳了起来,“当初若不是为了阿父和你,我何至于要嫁给侯达那死鬼?郑启你别以为阿父把你记在陆家那个女人的名下,你就是嫡子了!你也别以为,你对郑善那么好,她就会真心把你当弟弟了!我告诉你,阿娘才是你亲生娘,你跟我一样,都是庶出!不然陆家干嘛不再嫁个女儿给你!”

常山的话,旁人还不觉什么,侯莹却一下子白了脸,身体无力的倒退了几步,靠在了ru母怀中,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失了魂一般。

陆言忙去拉侯莹,却发觉她双手冰凉,她刚想张口喊阿姊,但又不敢大声说话。侯莹呆了半晌,看着妹妹满脸泪水、焦急的望着自己,她想对阿妩笑,却连嘴角都抬不起来,她蓦地推开了ru母,跌跌撞撞的跑出了。

陆言焦急刚想的追出去,但——

“啪!”常山的话音未落,就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你打我!”常山颤抖的声音传来,“你又打我!阿母,你看阿兄,他又打我!”

“朕打你又如何?”郑启过分温和的声音,让所有听到的人身上都泛起了一阵阵的寒意。牛静守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身影往角落里更缩了缩,除了常山长公主,还有谁能让皇帝亲自动手打?换了别人,恐怕坟头的草都比人高了。

陆言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心中一凛,阿母怎么能这样?就算普通人家,都没有妹妹能这么冒犯兄长的,更别说阿舅可是皇帝啊!陆言不敢动了,心中暗忖,若是阿舅真要罚阿母,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去求阿舅!

院中伺候的下人一个个都快站不住了,只怕这件风波后,他们全都没命了。

“宝明!”崔太后气得直捶女儿,“有你这么和阿兄说话的吗?长兄如父,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你阿兄对你还不够好吗?再说你阿兄也是为了元澈和阿妩好!这样的话,元澈就算走了,也没人敢看清阿妩了!”

“有阿母、有阿兄、有我,谁敢看轻阿妩?你们当我不知道,你就是给陆希那孽种在撑腰!你是怕她嫁到高家受委屈,才特地让那个从哪里来的野种当了阿澈的承重孙吧?”常山新仇旧恨爆发,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大郎,哪里不好?凭什么不能继承齐国公爵位?凭什么要让给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若不是那个陆希那孽种,元澈怎么会死!她克死了她娘不算,还来害元澈!简直就是六亲灭绝的天煞孤星!哈哈!果然活该配那个五毒俱全的鬼子!”

常山的话,仿佛一击重拳,狠狠的击在陆希的心头,疼的陆希弯下了腰,大口的吸气着,耳边不断传来无数人的说话声,陆希捂住了耳朵,她不听!她不听!她才不是什么天煞孤星呢!都是封建迷信!她才不信呢!耶耶和阿娘都说过,皎皎是他们的宝贝,是他们的稀世美玉!她才不是什么天煞孤星呢!阿兄也不是什么鬼子,那是她愚昧,完全不懂医学常识!耶耶就知道!

“皎皎!”郑善想拉陆希,却不想被陆希甩开手,眼睁睁的看着陆希往外面跑去。

陆止拉住了郑善,对着她摇了摇头,又示意下人赶紧跟着陆希。皎皎这时需要的是一个人安静,而不是旁人的安慰,陆止相信她肯定能想开的,阿善这会过去,只会让皎皎提起精神来安慰阿善。

郑善的惊呼声,让房内的人察觉到了众人的到来,崔太后推开房门,就见陆言满脸泪水、摇摇欲坠的站在院内,“阿妩!”崔太后望了一圈,不见了侯莹和陆希,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郑善也不顾郑启和崔太后会怎么想,指着常山愤恨的骂道,“你这个恶妇!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恶毒愚蠢的人!”

“郑善你——”常山以前很怕郑善,因为郑善是高高在上、备受父亲宠爱的嫡长女,可如今给郑善撑腰的父皇死了、她的母亲才是太后、她大哥才是皇帝,她有什么好怕郑善的?

“够了!”郑启神色铁青,“来人,常山长公主发了癔症!扶长公主下去休息!”

宫女们立刻上前,扶住常山长公主。

“给滚开!”常山一巴掌扇开了宫女,宫女被扇了一巴掌,再也无人敢上前了。

“牛静守,把她拖下去!”郑启低喝道,直接将宫女递来的擦手的手巾丢给牛静守。很显然如果常山在胡闹,郑启就准备让牛静守把手巾堵到常山嘴里。

“唯。”几名内侍连忙将常山连拉带扯的往常山的寝室拖去。

“阿母!”常山这下真慌了,但也不敢乱叫了。

崔太后无力的摇头,上前将已经呆了的小外孙女搂在怀中,“阿明,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她刚刚说出的话,让以后阿薇、阿妩和皎皎如何再相处?孽障啊!真是孽障!

“大母——阿舅——”陆言趴在大母怀中哭的不能自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似乎很多讨厌的事,在阿父过世后都出来了。

崔太后轻拍着陆言,“育郎,等丧事结束后,就让阿妩以后跟我住吧,阿薇——”崔太后顿了顿,轻叹道:“她也该出嫁了,就先回侯家待嫁吧。”

郑启轻轻的摸了摸陆言的头,微微颔首。

“皎皎?皎皎?”焦急的呼唤声,让陆希渐渐回神,她茫然的抬头,高严焦急的脸映入眼帘,“阿兄?”陆希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耶耶的书房前。

“嗯。”高严见陆希双目无神,不像是悲伤过度,反而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他拉着陆希往书房走去,让陆希坐下后,从盆中拧了热帕子,细微的“咯咯”声,让高严警觉的转身。

却见陆希脸色惨白、双手紧握、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皎皎!”他不顾拧帕子,大惊失色的冲到了陆希身边,“皎皎,张嘴!”她这样会伤了自己的!

陆希这会哪里听得见高严的说话?她紧紧的咬住了下唇,为什么她耶耶、阿娘死了,常山却不死呢!她才是最该死的人啊!

高严见陆希不听的自己的话,反而将牙咬的更紧了,甚至下唇被她咬得发白,快出血了,他想都没想,直接将自己的拇指塞进了陆希的口中,陆希立刻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鲜红的血立刻渗出,高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另一手反复的安抚着陆希绷紧的背部。

等铁锈味从舌尖散开的时候,陆希怔怔的松开了牙齿,身体也缓缓的放松了,高严松了一口气,“皎皎,怎么了?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听到高严这句话,陆希突然崩溃的大哭,“阿兄,你说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呢!为什么常山她不死呢!为什么呢!怎么才能让她死掉呢!”她好恨啊!

常山?高严眉头一皱,又是她!高严将陆希搂在她怀里,安抚道,“快了,她马上就会死了,你想她怎么死?”

“当然是——”陆希脑海中闪过了无数酷刑,突地她回神,不行!常山怎么能死呢?她死了没关系,但是陆家怎么办?“不!”陆希满肚子的愤恨,一下子泄了,她无力的摇头,“她不能死!她死了,陆家也完了!”陆家可担不起长公主暴毙的责任!

高严手依然轻拍着陆希的背,任陆希发泄着情绪。

陆希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居然刚刚将高严的手指咬了,“阿兄!”陆希双手发颤的捧着高严的手,看到他拇指上那一圈渗血的咬痕的时候,眼泪一下落了下来,“阿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上药——”陆希慌乱的要起身。

高严看都没看自己的伤口,他伸手拉住陆希,“我不疼。”

手指全是骨头,受伤最疼了,更别说被她咬上这么一口了,怎么可能不疼呢?陆希的眼泪落得更凶了,“阿兄,对不起!”她早该忘掉的!她一次次的提及,只会伤害担心自己的人!

高严用拇指轻轻的抹去陆希的泪水,“真得一点都不疼,皎皎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我情愿我自己受伤。

高严的指腹有着厚茧,陆希的面颊被他摩挲的隐隐发疼,但陆希心中只有满满的酸酸涨涨的暖意,她伸手抱住了高严的腰,“阿兄,我只有你了。”豫章阿姑、阿姑是疼爱自己,可她们有自己的事,不可能一直陪着自己,她也不能霸占着她们。她想过要陪耶耶一辈子,可耶耶去找阿娘了——只有阿兄,只有他是从头到尾一直陪着自己的……

“皎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会像先生一样,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高严再一次保证道。

听着高严的话,陆希泪水渐渐的止住了,身体往高严怀里蹭了蹭,听到他一声声稳稳的心跳声,耶耶、阿娘,你们听到了吗?我和阿兄会过的很好的,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两人安静的偎依在一起,一如幼时每次高严受伤了、或是陆琉不在家的时候,两人总是这么安静的待在一起,陆希流着泪给高严上药、或者高严同陆希讲述着他从史书上看到的各种小故事。

“咳咳咳——”窗外隐隐传来的咳嗽声,让陆希想起她刚刚又哭又叫的,脸色又白了,身体也僵硬了,“阿兄外面——”她刚刚那些胡言乱语,要是被人听到了,谋害长公主这个罪名可不小,她会连累到高严的。

“外面没人。”高严轻拍她的背部,“我让人打水进来好不好?”

陆希神色黯淡的点头,“阿兄,你跟我一起去陪耶耶最后一段时间,他马上就要去找阿娘了。”发泄过后,陆希更不想离开高严了。

“好。”皎皎我会对你,比先生对你更好的。

“那你的伤——”陆希还惦记着高严被自己咬过的地方。

“你看,都不流血了。”高严动了动拇指,看着上面那排整齐的小齿印,“这样不是正好给我盖章了吗?”陆希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拿着陆琉给她雕刻的小印章盖在书上,这样那本书就属于她了。

陆希知道高严是在逗自己开心,想起小时候的事,嘴角轻轻一弯。

高严见陆希笑了,心情也跟着轻松了,先生去世了,皎皎一个人在陆家要多受多少委屈?不如早点成亲好了?这样他也能带皎皎走了。

陆希回到灵堂的时候,陆止已经到了,她见陆希神色如常,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外面人影一闪,高严跪在了陆大郎旁边,陆止看了看高严,再看了看陆希,心中暗叹,难怪元澈什么都不顾,就把皎皎许给高严了,他们应该会白头偕老、幸福一生吧?陆止抬头望向陆琉高高的棺木,元澈,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和阿仪一起保佑皎皎,让她得到我们都没有得到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