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城乃是西郡的第一首府,西郡郡守府便落户在此城中。

思南城中官道上,数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蹄惊起客栈中打盹的店小二,女谷主的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嗒嗒的响起。

店小二抬头望去,“客官怎么起得这么早?”

然而,未等到女谷主回答,却有马蹄驻足,重重拍门声传来。店小二连忙上前去打开门。一拥而进的是一群官兵,风尘仆仆、又饥又渴的模样。

女谷主愣了一下,朝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而去,自行倒了茶水。

那群官兵一进来,便向店小二要吃要喝,应着面孔微生,谈吐也不似西郡人,倒像是从长安来的。女谷主不免多打量了几眼,正出神的时候,身旁有一人落座,女谷主抬眼,便看到面无表情的男子

“你我相识也有数日,还不知道公子的名讳。”

“昔耶。”

“深意谷谷主雪鸦。”她点了点头,笑道:“你跟了我这么久,想必也早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低下头,吹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外间落了一夜的雪,从半开的窗户望去,天地皆是一色。这是她第一次在深意谷以外的地方看雪,很快,女谷主的注意力就被那几个后进来的几个官差打断了。他们穿着厚重的大氅,两人一组抬着巨大的箱子,前后共有两口箱子。那箱子是用很普通的红漆木做的,只是木箱子上贴着封条,箱身上刻着郡守府敕造五个字。

女谷主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开始不着痕迹的观察那些官差。他们人数众多,几乎将这间不小的茶馆塞满。

此时一边用着早点,一边烤着火,从长安而来,那里应该还没有这么快落雪,所以不适应西郡的天气,应该是对的。

女谷主招来店小二,要了一坛烧刀子,店小二愣了一下,见女子的神色坚持,便去酒窖中抱了一坛子酒过来。

女谷主揭开了酒封,闻了闻味道,将那坛子散发出浓浓酒香的烧刀子递还给店小二,笑道:“那几位官爷赶路辛苦,这坛子酒是我送他们的。”她的声音带着冷意,那些个官差有听见她的话的,不免转身打量,见是个二八芳龄的姑娘,便没有往心里去。

女谷主也没有在看他们,而是麻烦店小二将她的马喂饱,方好赶路。

那厢官差们接过美酒,对女谷主道了谢,便开始分酒,酒过三巡,话也多了起来,起初只是抱怨西郡荒蛮,天气无常,这才刚入秋不久,居然就和元州一样落起了大雪。

都说西郡四季如春,哪知道是这番鬼天气。

女谷主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般接口道:“西郡本就是四季如春,可惜思南城生在西郡,却与沧州相似。”

那些官差自然是听不见这一句叹息般的轻微之语,渐渐的将话头带向了这趟麻烦的差事,抱怨自己时运不济,上头的大人在长安春风得意,他们却日夜兼程跑到这穷乡僻壤还抄一个郡守的家。

“若说这沈郡守名不见经传,但是他那老子可是个人物!”

女谷主杯中的茶水泛起涟漪,她的眼底有紧张的神色,另一只手掌心全是湿热的寒意。

“这我倒是听说过,章帝还在位的时候,最喜欢的可是沈夫人。老子当年还在长安宫里做守备,曾远远地见过沈夫人一眼。那个真是天仙下凡啊!”

她的手指紧紧的扣在一起,神色似是无意于他们的话题,但是身姿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有沈夫人那样倾国倾城的妹妹,一母同胞的沈觉也是龙章凤姿般的人物。可惜了,被大将军当街斩杀。”

“若说这沈家就这个独苗了,如今也死了,这般谪仙的人物,如今还在东城门上挂着,也是可悲。”

“这事还是少议论为妙,咱们只管做好自家的差事,上头的事,莫提莫提。”

女谷主的瞳孔收缩,眼神一凛,狠狠的盯着方才说话的官差,约莫是眼神太过凌厉,引得茶馆中的气氛有些异样。女谷主眼底的冷意却没有散去,直愣愣的与官差对视,眼底的杀机毕露。

“你方才说谁死了?”

女谷主起身,走到官差之中,询问道。

官差察觉到不对,拔剑相对,厉声喝问道:“大胆刁民,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女谷主慢条斯理的将缠在无寄之音上的粗布取下来,双手奉笛贴近薄唇,道:“我是沈亲之的妻。”

“我问你,沈亲之死了?”

原本对女子腰间裹着的东西还有所疑惑,见她拿出来的不过是把乐器,便松了戒备。又听说是沈亲之的妻子,上头虽然将沈亲之杀了,但未曾说罪及家人,加之这个女子形单影只的出现在客栈中,方才又好心的送酒,不免有些恻隐之心,耐心解释道:“我们三日前从长安奉命前来,出长安时,却是听说摄政王下了诛杀之令。”

“你们未曾亲眼见过,却在这里无凭无据的说沈亲之死了。真讨厌。”女谷主垂了垂头,抬起虫笛轻轻吹响。

那种音调非常特别,古朴而婉转,带着点点悠扬空灵的哀伤,在客栈中回荡。初时只觉得她是在抒发悲痛,但是一个接一个官差倒下,才知道那虫笛的奇妙之处。

“酒中有蛊。”昔耶在小花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女谷主并没有深厚的内功,虫笛也不是什么法器。她事先在酒中下了蛊,吹响虫笛不过是引得蛊虫发作的一个条件。

女谷主上前,撕开贴上封条的木箱子,箱子打开之后,不过是一些沈亲之在西郡做郡守时往来的书信,或者是任上批示的文书。

“沈亲之负了她,听他死了,她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昔耶摸了摸小花的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此时女谷主从箱子中捧出一副卷轴,约莫是沈亲之所做的字画。画的是深意谷秋日碧草成熟的景象,在点点翠绿中,有撑伞倚树的红衣女子。

“你说,你来,是为了七宿梦还草。我信。”

女谷主的指轻轻描摹着那幅画,纤长的指反复的停留在画面上的那一段题词之上。

沈亲之手书——

山有皑雪,

谷有碧草。

云谁之思,

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

西方之人兮。

“你说,你娶我只是为了七宿梦还草。我却不信。”

她将那卷画收起来,“店小二···”那可怜的店小二双脚发软,吓得说不出话来,

“帮我把马喂饱,我要立刻启程。”

店小二哆哆嗦嗦的答道:“马已喂过了,这··这些···”

女谷主蹙了一下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拿着无寄之音与那卷话,便出门北去。

“听人说,西郡女子热情爽朗,快意恩仇。我原来以为雪鸦看上去温柔似水,清冷如月。没想到出手这么利落。”小花感叹了一下,被昔耶拉着上马,前去追赶已经消失在官道上的女谷主。

“再过五日,我们便可回家了。”

昔耶突然说了这句话,小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昔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第二片叶子给女谷主吃下了。

她点了一下头,忽然问道:“那她今晚上还会不会受药效控制啊?”

“应该会。”

小花皱眉,挠了挠头,道:“要不你告诉她,沈亲之真的死了,她这样一路风雨兼程的过去,届时看到的,只是一具泛着恶臭的干尸,那多可怜。”

昔耶没有吭声,沉默了片刻,说:“她已经知道了。”

他低头蹭了蹭小花的脸,极尽叹息的说道:“她知道的,比我们更多。”

小花怔了一下,不解的看着昔耶,眼神里充满的好奇。

“她昨夜哭,不仅是因为所梦之事。应该是已经隐约猜到了沈亲之的下场。从她所梦,不难猜出,她很早以前就对沈亲之有所揣测。她哭,是在哭沈亲之,不是她自己。而今日,遇到这些官差,证实了她的想法。她此去,应是去为他收尸。”

“是吗?”小花皱起眉,“可我什么也没有才出来。”

昔耶笑,亲了亲她的脸说:“我懂就好。”他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道:“这次去长安,正好可解你心底之忧。”

小花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恒望柱的预示。瘪了瘪嘴,不满道:“你若弃我而去,不论何种原因,我定做鬼都不放过你。不对,是做···做···哎,反正叫你不得安生!”小花低声道:“我可不如雪鸦好脾气。”

“我知道。”昔耶眼神闪了闪,露出一点笑意,说:“这样很好。”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史配今世之夫妇。”小花仰头望着自家的夫君,打笑道:“可能没有三世,也有一世半吧?对不对?”

昔耶静了一下,摇头,说:“没有那么久,也没有那么短。”

他最近说话总是让小花云里雾里的,但是往往小花不懂,他又会不厌其烦的低声解释道她懂为止。

从西海回来,昔耶便怪怪的。

小花拉了拉他的头发,道:“那是多久?”

昔耶蹭着她的脸,缓缓道:“我出生起,便已经认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