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楚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时光如梭,流水易逝,他被齐栾流放关押至绿岛之中,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这样平静安逸的岁月流逝过去,姜忘归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叫——齐尧的怪物了。

事实上,齐尧非人。

而姜忘归,取自齐尧受伤时断裂的一根肋骨,自然连着非人二字都不如。

——而在曲城里遇见的,与过去寥寥数面的,记忆中的齐尧,好像找不出一点相似的地方。姜忘归三番两次的想,他遇到这个人虽然很像齐尧,但是他,即便冷漠,偶尔出现的神情却温柔满足的,纵使身侧总是带着令人却步的冷意,面色倨傲而孤僻。可是,他站在长街上,没有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反而更像是一处苏世独立的风景,心旷神怡。

齐尧,荒芜之地上曾经那么狂放嗜血的野狼,如今,却更像是高阁之上艰涩冷清的古籍。

在齐尧被囚禁的这些年里,姜忘归一直以他的身份活着,活在董娆的身边,扮演着一个至善至孝的儿子。也许是不舍得,也许是出于某种更加稳妥的考虑,齐栾用姜忘归身体的一部分制造出了姜于归。

那时,姜于归被人砍下一只手,在形容行凶之人面貌姿态的时候,姜忘归就知道,齐尧回来了。

一言不合都算不上,齐尧却砍下了姜于归的手,还是一如往常的暴戾凶狠。这样的齐尧,即便出来了,也必会再次被关回绿岛中。

直到今日,他真正的遇到了齐尧,才回过神来。

是他将现状想象得太过美好了···复制品终究是复制品,他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他是名冠三军的少年将军,前途康庄,人中之龙。而他在人后,却不过只是齐尧一根无用的骨头。齐尧终究会回来,而他终究会失去原本存在的意义,会渐渐的化为一柸黄土,再无人记得。

他带着士兵前来,是要做什么?连自己也解不出答案。

如今,齐尧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样完美的面容,就好像是对他这个仿造品狠狠的嗤笑。

他波澜不惊的说:“好久不见,齐尧。”

看似平静的话语,心脏却突突的跳着,好像紧张得要从喉咙里蹦了出来。真的很不愿意这样结束短暂的一生,忽觉得自己是傻了,才会送到齐尧的跟前,让他处决自己。他明明可以连夜就走,躲得远远的,以求活命。

姜忘归看见齐尧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心想着是要用剑吗?齐尧的剑术,是跟从卢成青所学的。整整五十年的时间,在绿道中,从抗拒到接受,卢成青是除了她唯一能够靠近齐尧的。听说,那个时候,她已经走了二百五十年了。

可是,那样优异端正的卢成青,为师为父,终究还是没能教会齐尧忠孝仁义,最终还是酿出了那样的大祸。

随着齐尧的沉默不语,姜忘归那忐忑不安和与生俱来的畏惧感侵袭着四肢百骸,双膝有点软,似乎就要直接跪到在齐尧的脚下。

齐尧,本就是那样恐怖的存在。

在姜忘归拥有第一缕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时,便是被那只左手狠狠的扼住咽喉,齐尧的左手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冷得姜忘归身体每一个角落都在颤抖。

或是死在剑下,或是命丧那只手里,又或是什么都不用···自己的结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昔耶。”他说他的名字叫做昔耶。

仿佛是玉屏山上的皑雪融化,那两个字一出口,姜忘归似乎又活了过来。这是齐尧第一次与他说话。

昔耶。

是她给齐尧取的名字。明明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记不住,可是偏偏就记住了她取的名字,这怎能不让母亲伤心。

“转告她,我不会再回去。”

姜忘归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不会再回去,那么这么多年的努力,拼命的躲藏掩饰又是为了谁?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脱口而出的,便是那句让自己事后都后悔不已的话:“齐尧,她会知道的,她是怎么死的。”

正欲转身踏上木阶的男子挺拔如竹的背影微微一顿,黝黑的眼眸扫过姜忘归,语气锋利道:“你可以试试。”

姜忘归长长吐了口气,什么都不敢再说。

看着消失在木梯之上的人,他自嘲地笑了笑,骂道:“她是仙女,你不过是只凶兽。仙女飞升碧落之上,那是迟早的事。你···齐尧你···”

终究还是胆怯畏惧,最狠毒的话仍旧不敢说出口,他本想说,齐尧,你终归还是得不到她。

他转身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想起了答应过谢道欢的事,如今看来只能作罢。若那女子是齐尧护着的,那必定与八苦有关。姜忘归还等着看齐尧费尽心机帮她收集齐八苦,那个女子,即便带着谢道欢最喜欢的青鸾纸,也必须任之由之。

姜忘归走得很快,似乎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多停留。

**

推开门后,屋内只有女谷主一个人,妻子还呆在女谷主的梦境里,他便如常的取出一片七宿梦还草的叶子,放进女谷主的杯中。明明是很平常的叶子,绿油油的,可是居然遇水即化。原本是荒芜之地的深意谷,居然是长出这样的叶子,便是昔耶也没有想到。

这欲入女谷主的梦境去寻妻子,昔耶却顿住了,拿起女谷主握在手中的无寄之音。

“吾妻···”昔耶怔怔地看着那只普通至极的虫笛,半响喊出这两个字。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吹响那只笛子,然后抬手留恋的抚着古朴无华的笛子,啪的一声,将笛子从中折断。笛子断成两截,被他随意的放在桌上,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房中等了很久,才见妻子从隔壁穿墙而来,脸上的表情,似乎既高兴有失落,也不知道在女谷主的梦中见到了什么。

“你猜我今晚上看到了什么?”她飘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嗯?什么?”

她一边舌灿生花,有一边手舞足蹈的告诉他,在梦境了看见了女谷主和沈亲之大婚。

他们的婚礼是在深意谷举行的。

恰好是在秋季,深意谷里的碧草千种皆长成,漫山遍野五颜六色,好看得不得了。女谷主一身红衣,艳若碧桃,身子婀娜,而沈亲之,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整个人喜气洋洋的,望着女谷主的眉眼皆是幸福的笑意。

小花说到激动的时候,又忍不住连连叹息:“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筹备我们的婚礼的,算了,反正以后也要重新来过。要是再不好好用心,我可就和你和离了。”

昔耶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

“好。”

女谷主的梦境还在继续,可是后面的内容,却不是小花好意思偷窥的,那场面,有些少儿不宜。也不知道怎么沈亲之那样清润的男子,也是个衣冠禽兽。可是,可是好像昔耶更胜一筹。嗯,小花点头,确实更胜一筹。她脸红了红,抬头问:“姜忘归走了?”

“嗯。”

他低声应着,忽然拉起她的手指一根接一根的亲吻,似乎在膜拜什么,极为虔诚深情的。

小花眯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我在梦里,也听到女谷主吹响虫笛。”她眼睛里有迷茫疑惑颜色,“魂归来,魂归来。也不知道是在叫谁,你真没听到过?”

“没有。”他淡淡的回答,牵着妻子躺回**。

“昔耶?”

“嗯?”

小花靠在他的胸前,低声问,“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小花扯着他的一缕墨发在指尖把玩,不相信他的说话。

忽然,昔耶翻身而起,将她压在身下,低头凑到她的唇边,笑着说:“想你。”言罢便吻了上去,手抚着她的脸,专注而沉迷。

“你怎么像个孩子样啊?”

昔耶没有说话,径自吻得投入。

小花轻轻的推了推他,没推动,也就任他为所欲为了。

夜里的时候,昔耶拥着小花已经渐入眠了。

小花却睁着大眼睛,不是因为她睡不着,而是她一闭上眼,便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着那个山丘,那一声声——魂归来,魂归来。那是谁,在叫她?从未见过,却又极其熟悉。翻身侧卧望着昔耶的睡颜,心底的迷惑和不安才慢慢散去。

魂归来,魂归来。她的夫君就在这里,她哪里也不会去。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从见过姜忘归开始,便有些不对劲。他素来擅于掩藏不好的情绪,这一次,是遮掩不住了。也不知道姜忘归怎么了,才让昔耶这样生气。不过说来,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讨厌姜忘归。总觉得看着他会有一点亲切,小花把它归结于,姜忘归也是昔耶身体的一部分,再怎么不待见他,也真的讨厌不起来。因为是昔耶的,所以总是好的。

小花揉了揉眼睛,满心沉醉的注视着昔耶的睡颜,忽觉得此生最美好的时光在这一刻。

岁月静好,与君同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