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不曾告诉昔耶,在女谷主梦境中悲伤的那一部分。关于沈亲之的那一部分。

因为她想,在女谷主和沈亲之的心中,那一夜,是幸福的一夜,而并非是为前事所苦,忧伤流泪的一夜。

沈亲之说,“雪鸦,我想将我的身世告诉你。”那样风姿出众,飘然出尘的男子,却偏偏,偏偏眼底黯然悲痛。

“你若不想说,那我也不必听。”

女谷主笑了笑,笑容温和而包容。

中原与雪域的交界点,名叫洛书,后来有人在那里建了一座客栈,世人便习惯称之为,洛书客栈。

洛书客栈以东以北,是白茫茫的雪域三十二国,以南是中原,以西是飞鸟走兽绝迹的冰原。

传说中,洛书客栈的主人,无名无姓,叫做卿之。独自在北方经营着那家客栈。但凡见过卿之的人,便觉得世间没有人能够与他比肩。

曾经有无数的女子,常年流连在客栈之中,期望着能够得到客栈主人的青睐。直到有一天,洛书客栈关门谢客,门上贴着告示,说——主人归去。

那些每日必来吃茶看望卿之的人,仓皇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走得那样突兀,没有给人一点准备。那些貌美如花的少女芳心寸断,恨不得化作女萝,紧紧的缠绕在卿之的身上,随他行罢**之间。

直到第二年开春,姑墨国月烈公主出嫁往中原,途经苍山之畔,他单刀拦路,凭一己之力,抢下了姑墨公主。

说起来,那个时候所有心仪卿之的女子,莫不是憎恶嫉妒着月烈公主。那是天下人都景仰爱慕着的男子,却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不顾家国,不顾礼义,抛去亲友故土,背负着南国以及雪域三十二国的联名缉捕。

那是世人最后一次见到洛书客栈的主人。

然而,当世人皆以为卿之与月烈双宿双栖,归隐山林的时候,江湖上却多了一个月魔。有人认出来,却不敢相信,那是曾经名动天下的——卿之。

他带着他的刀,在雪域之中遇人杀人,遇佛斩佛。

“雪鸦,你知道吗?那把刀原本已经悬在了父亲的头顶,可是当他看见姑姑的时候,他却呆住了。我那时只有五岁,可是毕生却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样慌乱痛苦的表

情。”

杀人如麻已经灭绝人性的月魔,再见到少年时候的沈夫人时,难掩痛苦的双目流泪。那个时候,月烈公主已经死了五年了。

卿之那样自傲的人,将月烈从姑墨抢走,他仗着一身绝世的武功,还有那些被身畔美人们惯出来的信心,自以为,即便是贵为公主的月烈,也会原谅他的鲁莽。

他会让她明白,虽然是将她抢回来的,但是多年前姑墨国宴上的那惊鸿一瞥,便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姻缘。

可是盛名足以令天下人倾心的卿之,却用尽浑身解数也难以打动月烈公主。她本就是那样特别的存在,否则又如何能够打动他的坚如磐石的心。

那月烈公主,原本就是无心的,是被姑墨国主费尽心机齐三十二国之力,选出来的绝世美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为了那住在长安宫中的南国国君而设。

而作为南国在雪域门户处最重要的一个密使,在姑墨国的国宴上,他一眼望去,却将月烈公主放在了心上。

最终,美人消逝在了他的手里。

那样珍异的奇花,他跋山涉水的摘来送予她,月烈却一眼不看,孤坐着,似是脱线的木偶。病中日夜的呵护也捂不热她的心,便是一块冰,也该被捂化了吧。

然而,当稳婆将刚诞生的孩子抱给月烈看的时候,月烈伸出手,慢慢的收紧,掐住幼子的咽喉,尖锐而凄厉的婴儿哭声将产房外的卿之引进去,产婆早已被母亲杀子的一幕吓晕了。那一出生便死在月烈手中的孩子,是沈亲之未曾谋面的兄长。

“魔鬼,你们都是魔鬼!”

他是被卿之亲手从月烈的腹中抱出来的。

剧烈的宫缩让月烈疼得死去活来,却犹不忘记要将‘魔鬼’杀尽,手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卿之似乎真的化身为魔,那把刀,锋利而精准地剖开了月烈肚子,血淌满了床榻,流到卿之的脚下,**的,黏糊糊的。

沈亲之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有一丝不耐,似乎并不觉得悲伤,相反更多的是抵触。

他常想,如果卿之先遇到的,是姑姑,那多好?

风华倾国的沈夫人,名满塞北的卿之,神仙眷侣,便该如此。

多年前,因为朋党之乱,丞相沈安被南明帝赐死,沈家满门诛杀,未成年的,便流放五千里。

那个时候,即便是已经嫁给章帝做太子妃的沈家大小姐——沈青鸾也未能逃过一劫,以一种较为体面的结局,自缢于昔时的闺房中,留下年幼的铭大公主。

而姑姑,与族中兄弟姐妹一道流放的途中,遇到了在外求学而幸免于难的父亲,受尽苦难之后,父亲带着姑姑远遁漠北,却在大雪天的时候,遇到了入魔的卿之。

在其后的许多年里,他们四人在雪域中相依为命。姑姑日渐长大,越发的倾国倾城,即便是渺无人烟的雪域,慕名前来的陌生人也越来越多。

很快,三十二国的人便发现了当年洛书客栈的主人,如今的月魔,在这里。

那时三十二国铁骑要荡平雪域的气势,在军队的强势进攻之下,即便是卿之和沈觉合力,也难以抵挡。

那一战,是以卿之的自刎结束。

沈亲之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果在多年以前,卿之没有被派往雪域,而是留驻于长安,斗酒繁花之下,遇到的是沈小鸾。

那该是多美好的结局。

所谓令三十二国尽折腰的月烈公主,不过是一个形同傀儡的木偶,在顾盼生辉的姑姑的面前,也不过尔尔。

他们后来,以卿之的头颅交换了自由,那时他七岁,随沈觉回了长安。

七岁以前的记忆,随着长安的声色犬马渐渐消失在脑海中,他只能从姑姑偶尔惆怅的翦瞳中看见卿之的影子。

长安长,烟花繁,长安宫里美人团。

随着姑姑在宫中的地位日渐升高,不,或许是从姑姑入宫的那一刻,六宫的粉黛皆失去了颜色。姑姑总是说,那是因为章帝眷恋着枉死的章元太子妃,才多般恩爱于身。

可是,沈亲之却觉得,世间的儿郎,见过姑姑之后,便不会再看进其他的庸脂俗粉。这样奇妙的事情,曾经发生在卿之的身上,但是却再没有一个卿之,会拦在姑姑入宫的路上,单刀孤身。

沈家的光复指日可待,眼见着姑姑诞下了隆安,一切皆在计划之中,可是原本应该死去多年的人回来了。

沈家原本和方家世代交好,前一代却因为分别支持孟光公主和南明帝而渐生嫌隙,最终更是因为松原狩猎时发生的意外,导致沈家的小女儿失踪,而成为仇敌。

沈安有三女一子,最小的那个,叫做沈簌簌。姑姑极少提起,在雪域中大雪簌簌落下的时候,她偶尔会道一句:“你们可曾听见簌簌的声音?”

这样的话,在回到长安之后,便不曾在说过一次。

但是,当那个原本已经失踪了十余年的女孩再次出现,整个沈家都被她带入一场万劫不复的歧途。

沈簌簌,是跟着寥若回来的。方皇后的外甥,那个征战沙场无往不胜的大将军——寥若。

因为沈簌簌的喜欢,姑姑要剪除方皇后羽翼,要杀死寥若的动作放缓了,这样一缓,父亲死了。

父亲死的时候,他还在喝寥若的喜酒,听见小姑姑的求救声,在寥若府中的枯井里找到了小姑姑,她说:“大哥,大哥···”

他赶去的时候,父亲的血已经染红的了门前的灯笼。

大夫沈觉,因忤逆叛乱,为大将军寥若伏诛于市。那时雪域兵犯城下,南国除了寥若,无人敢应战,他杀死了父亲,却只不过被剥去爵位功名,前往雪域抗敌。

花团锦簇的沈家,原本就要兴盛的沈家,因为父亲的死,姑姑仓惶病逝,小姑姑远走苍山,只有他和隆安,紧紧依偎着,守在空荡无人的灵堂前,一夜一夜地焚烧着元宝。

那时,还并非是最凄惨无助的境地,章帝尚未驾崩,那些人尽管虎视眈眈,却不敢触及龙的逆鳞。只是,短短的三个月,章帝瀛台远去。将皇位传给了隆安,却埋下了东南二王的祸根。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皇帝年幼,既无外戚,若不从皇室中寻人帮扶,那么便会再现权臣当政的场面。

别无他法,也无计可施。

随后的八年里,毒酒暗杀阴谋阳谋纷至沓来,向着年幼的隆安,向着自己。沈亲之抚了抚眼睛,似乎仍旧心有余悸。

“雪鸦,我本是不愿意来西郡的。长安长,寒宫冷月咽无言,隆安一个人,我很担忧。”他执起妻子的手,“但是我并不后悔来西郡。雪鸦,这里有你。你谷门前写着的雪满离魂人尽去,独留老鸦守碧草。雪鸦,你有我,便不是一个人。我此生与你,将白首偕老,我必不负你。若我负了你,我的鲜血必将洒满深意谷,与碧草同在,也伴你一生一世。”

那样温柔缱绻的画面,却将消失在女谷主的记忆里,小花黯然退出了女谷主的梦境。看进昔耶的那一刻,便在想,不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