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女谷主起得很晚,在睡意渐散去的时候,俯身触到断成两截的无寄之音,怔忡住了。陪伴了她整整十年,历代谷主从不离身的无寄之音,在她沉溺梦乡的时候,毫无征兆的,断了。

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离她远去了。

女谷主拥着粗糙的棉被,呆坐在**,久久找不回自己的意识。

有什么东西抵着她的手,伸手去摸,是一卷画轴,纸张莹白,触感滑顺,那幅画,上画着的,是——她。

女谷主有些迷惑了,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找人画过这样的一幅画,这画工也并非是寻常人能够画出的。是谁为她画的这幅画,她怎么没有一点记忆?

女谷主起身,有片刻的迷惑,她是怎么来这里,起身推开窗,本该入眼的是一遍雪白,却换作灰绿色。

她呆了很久,方才依稀的记起了,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去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她这是要去找一个叫做——沈亲之的人。

为何要去找他?

雪鸦转身望着那幅画,想大抵是因为他曾有在深意谷为她画了那样一幅画,她还未给他酬劳罢。

他那时向自己讨要的什么?

好像是要一朵花。

谷中碧草成熟,众花齐芳,她这是去长安给他送花吗?

送花啊……

女谷主怔了一下,一抹绛色便染红了雪白的双颊。

自此,脑海中对于沈亲之这个人的记忆便渐渐的清晰明朗了。

她尚记得在离魂峰上的初见,再深意谷中的相知,以及有人闯谷夺草,他们同心抗敌的感觉。

只是,他是怎么骤然离去的?女谷主却是记不起了。

女谷主抿唇一笑,暗道管他是怎么走的,反正她也不过是应约去给他送酬劳。

嗯,她把碧草开出的花送去给他,然后就走。

女谷主想到这,便再也呆不住,更衣起身,带着她那断成两截的无寄之音下了楼。

用早膳的时候,小花眼尖,一眼便看到女谷主的虫笛断了,心里跟野猫挠痒痒一样难受,

小花用极度怀疑的目光看着昔耶,却见夫君只有旁若无人的对她笑了笑,淡然自若的喝了一口清茶,便冷声开口询问:“笛子怎么断了?”

女谷主端着清粥的手缓了缓,抚了抚那两截竹管,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道:“大抵是用太久了。”

她那样平淡的面容,似乎没有将那件历代谷主相传的无寄之音放在心上。等了片刻,她喝了一口粥,轻轻笑道:“昔公子若是喜欢这样的笛子,我可以为你做一只一模一样的

。”

小花讶异的张大了嘴巴,女谷主却又随意的说道:“我本还想着等到了长安,你若还是想要这只笛子,那我就送给你。可谁知···”虽然口气随意,但是多少这只笛子也伴了她十年,惋惜也是有的。

深意谷历代谷主身边都带着一只样式普通却能够驱虫御虫的虫笛,名曰——无寄之音。因为每一代谷主的无寄之音都是一模一样的,导致外间的人凭借着识别无寄之音来确定来人的身份,久而久之,无寄之音便与深意谷谷主息息相关。

所谓代代相传的虫笛,不过是用深意谷中极为平常的竹子制作而成的,真正有用的其实是那吹响无寄之音的功法。

?昔耶应了一声,便似乎心情极好的喝着茶,面容清俊如画,眉宇间的阴郁也稍加疏散开来,就连看小花的眼神也加倍的柔情似水,看得小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的时候,女谷主起身上路了。

女谷主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好,一路上皆是春风拂面般的微笑,她虽然不愿意忘记那些她觉得很美好的记忆,但是事实证明,她忘记了,却让她活得更加明媚。

犹记得初见女谷主的时候,不过双十年华,小花却觉得她沉郁安静得如同深山古寺里的道姑,本想着是因为女谷主在幽深僻静的深意谷中长大,所以疏冷至此。可是这一连三夜过去,女谷主忘记的越来越多,人却越发的活泼灿烂,有了人气鲜活鲜活的,这才像她本该有的样子。

断成两截的无寄之音被女谷主郑重的埋进了土里,起身上路的时候已经日上中天,女谷主骑的马跑得并不快,却也不见她着急。

小花推了推昔耶,说:“你问问她,怎么不赶快赶路?”

昔耶问了。

女谷主迷惑的揉了揉头,问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她见昔耶一本正经的看着自己,便真的以为自己忘记说了,想了想道:“有人给我画了一幅画,我答应过他送他一朵花作为报酬,喏,我是去长安送花的。”

这般天真的答案,便是此时此刻女谷主记忆中她到长安的原因。

小花叹了口气,说:“你说,我们告诉她给她画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好不好?”小花蹙着眉看着雪鸦,“她知道了,应该就会回去了吧,人都死了,即使再见到沈亲之,她也不记得了。”

好吧,其实小花是有私心的。他们现在离西郡深意谷还不算太远,三日便可回去,她宁愿在深意谷里守女谷主四日,也不想去长安了。长安,可能又会遇到那群人,一遇到,昔耶便会怪怪的。

她伸手抱着昔耶的胳膊,撒娇道:“好想回家啊。”

昔耶笑,捏了捏她的脸,嗯了一声,便没有在说话,眼睛看着后方官道上马蹄惊起的烟尘。

“是姜忘归?”小花勾着嘴巴,不悦道:“冤家路窄,又遇着了。”

昔耶没有回答。他的眼随着姜忘归的靠近而愈发的幽深,静了片刻,勒着缰绳转身便驱马与姜忘归背对而立。

不多时,烟尘向着这方袭来,便又见着了那日在思南客栈里的官差,官道这么宽也能冤家路窄,还真是难得。

女谷主却已经不记得自己这幅画是从官差手中夺来的,有些迷茫的看着来势汹汹的官差们,一脸无辜的表情。

衣袍飞扬,昔耶拔出腰间的剑,小花早已经习以为常的飘到他的背上,乖乖的趴着不动,就在剑拔弩张之时。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的时候,女谷主一骑上前,问:“诸位说,这幅画是我从你们手里抢过来的?”

官差们对女谷主和蔼可亲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面面相觑,有领头的中年官差上前喝道:“当日在思南城中,你动手夺画,还有什么好讲的?”

“胡说!”女谷主厉声喝道,“这明明是沈亲之送给我的!”

那样的义正言辞,那样的坚定气势,吓得小花抖了抖,小脸惨白的望过去,女谷主却是浑然不觉,非常生气的抱着画轴,道:“我深意谷也不是好欺负的!”

官差们明明是按照上头的意思好好办案,可是被女谷主这样一骂,官道上过往的行人颇多,这样一看,皆是以为官差横行,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好几个毛头小子叫嚷这要来锄强扶弱,也不知道这般的正义凛然是因为谷主的弱还是为了谷主的貌。

她等了一下,询问的看向昔耶,却见昔耶没有说话,心底也有了疑惑,这幅画是怎么来的,女谷主其实自己也记不清楚了,顿了顿,抱着画轴的手却更加用力,看来无论是用哪种方式拿到的画,也不准备再归还了。

“这画,是你们西郡郡守沈大人亲手所做,本就是送给我的,你们若是不信,随我去长安见过沈大人,便可知分晓。”

官差的脸刷的青红交加,原本还有所顾忌着周围人的情绪,这时却只觉得女谷主把他们当猴耍。沈亲之被杀,六州之内谁人不知。何况这个女人是亲耳听到的,可气可恨,狡猾奸诈。

“沈郡守,狗屁!”年少气盛的一名,当即脱口骂出,喝道:“你这装疯卖傻也够了,沈亲之的尸首挂在城楼上都要干了,你还好意思说沈郡守!”

小花本就是想告诉女谷主沈亲之已经死了,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冰冷残酷的直接将事实丢到女谷主的面前,多少有些残忍,她看着女谷主,看着女谷主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只是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嚎哭不止。女谷主紧紧的咬着牙,似乎无法接受,可是周围人的目光却又提醒着她确有此事。她实在不解,她为何这般难受,可能,可能是因为有些喜欢吧。

她尚记得,他们一起击退盗草的敌人后,他曾向她表露爱意。

怎的,死了呢?

女谷主将那幅画抱得更紧,有些蛮不讲理的说:“不管他是死是活,这幅画就是我的!”

她手中虽然没有武器,可是无由来的,便觉得身侧的男子会保护她,无关风月,只是有种莫名的责任感。她已经记不清楚昔耶是怎么跟着她的,她也从他的眼睛看不到男女之情,很冷淡,却一定会护着她。

女谷主抿唇,不动声色的退到昔耶身边,没有了无寄之音,她那点武功,绝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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