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至是浣君大学里的老师,教古代史,年轻时的爱人早已别嫁,于是一直未婚。初见浣君,便觉得这女学生聪明剔透,十分珍惜。可到后来,并非想象中轰轰烈烈的师生恋,而是尚未公开,便中途夭折。浣君父亲和程秋至也算彼此知道名字,或许还在某些学术会议上打过照面,哪里容许女儿和自己的同行兼同辈恋爱。程秋至为人朗落,及时中断,两人虽然有遗憾,却始终保持了高山流水般的清明。那些时日浣君是快乐的,程秋至带她去书市,去听戏,去地坛,去潭柘寺,去植物园,去京郊看镇岗塔,去看日落时的西山,听不知何方传来的声声雁啼。漫天漫野之中唯独他们二人,光阴静止,如若凝固的琥珀,将山水、夕光、情意、伤悲一例包裹。浣君说,我有什么心思,程秋至都懂得。程秋至有什么心思,我也都懂得。她说这话时眼里总是隐有泪光,今生今世无法成就姻缘,只能用这样的话安慰己身。她自制花笺赠予程秋至,程秋至就用这花笺给她写信,一笔娃娃体,非常可爱。程秋至心如赤子,也懂得疼爱浣君,视之为难得的知己,带领她读书,教她如何做学问,将小半生所学尽数教诲浣君。程秋至过去,浣君再没有恋爱。程秋至也一直独身。

浣君一怔,继而笑道:“你这一年也折腾得差不多,现在也好,吴嘉南结婚了,你可以彻底死心。”

明岐道:“我只是恨他。”

浣君道:“恨也是感情,不恨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恨,我倒觉得他很无辜,几乎是被逼婚。”

明岐嗤道:“逼婚?周凌云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单性繁殖出一个孩子。这是吴嘉南最可恨的地方。”

浣君无奈笑道:“你也真是毒舌。这些事谁能说得清,也没什么可计较。木已成舟,冷暖自知。不过吴嘉南也不是非结婚不可,他如果决断些,也不致被周凌云用肚子里的孩子相胁——真是很龌龊的。”

明岐笑起来,浣君总算说了一句她爱听的话。她挽着浣君,二人在街边买了两杯热可可,朝图书馆走去,那也是她们快乐无忧的时光。

浣君说父亲想要她回江临,可以留在江临大学教书。自己却想留在北京,无论如何能和程秋至近一些,能够时常听闻他的消息。哪怕不能见面,至少知道和对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她会觉得这个城市是亲切的,可爱的。

明岐有时竟会羡慕浣君,虽然那一桩爱恋永不完满,永无结果,却余音渺渺,永不磨灭。

京里的春天又姗姗而至。明岐的一篇论文入选了一个气象、环境与健康的学术研讨会,随同导师一起前往内蒙古参加会议。研讨会上又见到去年在阿拉善试验站见到的年轻女研究员蒋小平,她介绍了西北干旱内陆河流域生态安全保障体系建设的初步研究。女人专注的时候果然很美,明岐心想。明岐很敬佩她,私下里同她多聊了几句,开始还以学术探讨为名,不一会儿就成了八卦,八卦这个老师的婚史,又八卦那位老师新接的项目究竟得到多少资金。两人笑得很欢乐,女人天八卦。

研讨会的另一项活动是代表研究所向内蒙古当地几位贫困学生进行资助,导师让明岐捐两百元,明岐照办。孰料捐款结束,竟有人过来感激明岐,写下她的名字——她是参加研讨会的唯一一名学生,又捐了不小数目。明岐张皇摆手,完全受不起面前一张张笑容满溢的脸。事后导师笑道,让你多捐点总是不错的。明岐一默,问,总共只捐了几万元,够几个孩子念书呢?导师道,我们的力量也十分绵薄,所以只重点资助了三名学生。明岐道,可怜整个学校的孩子都在感激我们。导师一笑,便不再多说。

从内蒙古回来,林鸥上下打量明岐:“多久没去理发店了?”明岐撩撩头发,狐疑道:“我都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的。”林鸥露出痛心的眼神:“你啊!头发太长了,毫无造型可言。”

明岐笑着捧起身前的头发:“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羞愧啊!”

林鸥顿时露出诡诈笑容:“是么?那你考虑一下,让我练练手?”她晃了晃手里的直板夹卷发棒电吹风还有剪刀,明岐抱头惊呼:“你什么时候有这些工具!”林鸥已把明岐按坐在凳子上:“来来,我也是心血**。”

明岐听天由命地,把头发交给林鸥的心血**。

半个多小时折腾,林鸥小有成绩——明岐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卷发造型。她悲痛地摇头:“我真是晚节不保啊!”林鸥则很得意:“其实真的不难看。我决定下一个就拿自己的头发试试。”明岐很想不通:“去做一趟头发又不费事,何必自己真刀真枪上。”林鸥附耳笑道:“如果我今天想卷发,明天想直发,后天又想要齐刘海呢?”

一切迹象表明,林鸥大概有了新男朋友。这一猜测很快得到林鸥的肯定:“嗯,也是咱们学校的,大咱们一届,马上工作了。”

“真好。”明岐笑道。林鸥家中不宽裕,当初本科毕业家里就要她尽早工作。若不是她考上公费研究生,有奖学金度日,也决不会到今天。林鸥的前任男友是大学同学,北京人,交往了好几年,那男孩儿心地纯正,性情阳光。某一次到男朋友家中作客,惊讶地发现男方父母都是政府官员。她当机立断与他分手,因为不想看到日后两家因身份、见识上的差异产生种种矛盾。男孩儿很伤心,事后无数次找过林鸥,告诉她,嫁给他又不是嫁给他的家庭,以后他们不会与家长打什么交道,就像外国的家庭模式,父母不过问儿女婚姻。林鸥苦笑,温柔安抚他,谁说嫁人不是嫁给对方的整个家庭呢?前车之鉴已经太多,不需要多我一个证明。你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你家的情况,我们在开始之间应该探讨一下这段感情有没有继续的可能。男孩儿很沉痛,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家的情况,你会不会以为我盛气凌人?我哪里在意那些东西!林鸥语噎,心中伤悲,却只能如此。她说自己走在路上不能有一步错误,必须缜密规划,仔细考量。明岐敬佩林鸥的决断。她也很希望林鸥有一个合适的爱人。

明岐摇晃着一头柔软的波浪卷照镜子,其实她也觉得不难看。

只是在超市迎面遇到张元朗时,她还是没来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觉得相当不好意思。张元朗也一愣:“啊,是你。”

“你怎么也来这边超市?”明岐想引开他对卷发的注意力。

“哦,我换了工作。”张元朗笑着说,“公司离你们学校倒不远。”

他们一起买了东西,一起走出超市。春夜柔风细细。他们都觉得不应该现在就回去,不约而同决定,去哪里坐坐吧。

路边一家桂林米粉店,他们走进去。

后来明岐想,原来温情可以这样产生,在一餐一饭、一颦一笑之间。她未必是爱,她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妥协。除却吴嘉南,她跟其他任何一个人生活,都是同样的意义。

米粉的味道很不错。明岐告诉他,高中时一个冬天,老师带队领他们去南京参加数学竞赛。清早起来外面下着大雪,车走到半路发现高速全部关闭,只能穿过一个又一个市镇,走很窄的马路。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窗外的雪景,天是灰色的,远处有山脉的曲线。她很冷,大家都很冷,缩成一团不说话。老师也不说话,只是一味看时间,开考时间越来越近,他们都认为一定到不了南京,几个月来的突击复习也将失去意义。一时焦急一时茫然。不过他们还是掐着时间赶到考场,其他学校的人早来了,吃了主办方提供的自助餐,坐在空调打得很高的教室内,与饥寒交迫瑟瑟发抖的他们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来不及吃饭,只有先硬着头皮上考场。明岐的手完全冻僵,拿到试卷后无法握笔答题,只有用力搓一阵,呵一口气,如此往复,血液才加速流动,双手酥麻疼痛无法言说。

三个小时后考试结束,老师在教室外等他们,也不像其他学校的老师追问题答得如何,把握大不大云云,而是沉默着领他们往外走。不一会儿,到了一家桂林米粉店。老师给大家每人要了一份,吩咐店家多多放花生、榨菜,快快上来。店家热情回应,米粉果真很快就做好——明岐第一次看到用那么大的碗吃东西,比汤碗还大。筷子粗的米粉下面铺着碧绿的青菜,上面铺着花生、榨菜、芝麻、黄豆、虾米、牛肉、芫荽,红红绿绿,热气扑面。大家看了一眼老师,老师说:“吃啊。”便都埋头大吃。老师说:“慢点儿,慢点儿。”过一会又问:“够不够?不够再添。”吃完米粉,大家渐渐有了精神,唧唧喳喳说着刚才的试题,又说窗外的腊梅香气扑鼻,应该偷一束再走。数学老师微笑,临走时居然当真去偷了几枝腊梅,藏在怀中,走出很远才一枝一枝分给学生。明岐擎着那枝腊梅,冰天雪地恍如琉璃世界。

一时说了许多话,他们突然安静下来,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还是明岐先笑道:“去年我在医院——多谢你。”

“那么久的事还惦记着。”

明岐觉得眼前的人有几分从前未知的可爱——到底是哪里可爱,也说不清。只是抿嘴笑了笑。这笑容又是他最喜欢看的、以为惊鸿一瞥的。

张元朗送明岐回学校,路上买了三元梅园的奶酪给她吃。

“看。”明岐忽然仰起脸,笑说。

“上弦月。”他也笑了,熟悉的一幕。极高极深的夜空,叫城市的灯火映得发亮,街市热闹,下班的人流、车流汇成巨大的潮涌熙往攘来。微微迢迢的凉风,春夜独有的植物气息,杨花纷扬了罢,红墙外的槐花也该接茬儿开。嫩绿的、玉白的槐花,暮春的清香。紫色的桐花落在石板地上,昆玉河的流水呵,他们难得看到满月,却不以为憾。世上人家这样多,他们能相识,共处,倾谈,他觉得快乐,她也觉得惊讶,他们都觉得这是难得的完满。

当夜她睡在枕上,耳听窗外树声萧萧,心想大抵是杨树,或者是杜仲。这样的树声在家乡听不到,此刻却没来由感到亲切。

入睡前收到张元朗的短信,很意外的,那么长,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看似陌生的男子会给她这样长的短信。

短信里说了一段旧事,说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叫沈缇的姑娘。他在法国六年,她在美国六年。他们在不同的国家,谈了一场漫长的恋爱。整整六年,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但他们确实一直在一起。后来他们分开。他在单位有了新的恋爱。那段恋爱开始得很快,持续得很短。

她就这样看着别人的事,有些陌生,却不觉得是唐突。短信末句是:就在你这儿挖个坑,埋个坛子,把这些事情装进去,就算过去了。

明岐懵懂。她首先想到的是,这大概又是一段感情的开始。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有些微、试探的意思,却并未使她不适。于是她字斟句酌回复道:“那我回头也在你那里挖个坑,埋个坛子,把我的过去装进去,明天就是新的了。”

她睡得香甜。次日清晨无梦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确定窗外究竟是什么树,果然是一排碧青的白杨。她盥沐梳洗,早早去图书馆,林鸥还没有起来,嘟哝道:“你今天起得真早!图书馆还没开门呢。”明岐笑道:“那我坐在图书馆外的树下面等开门。”

15

明岐有这样的脾气,一件东西但凡属于自己,跟自己久了,她就会觉得好。小时候住在顾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木箱,里面满满收集着碎布、薏苡珠子、父亲从外面带回的植物标本、大姐明岫随手做的小布偶、晾干的一枝桃花,她都觉得珍重,不舍得抛弃。大人也爱护她这种惜物的心思,搬家的时候让她把木箱仔细收好。长大了,她用过的本子、笔墨也成爱物,在南京读大学时宿舍里总是她东西最多,很少见她丢弃东西,在商场逛街,别人随手递来的宣传册她都留着垫橱柜,也算物尽其用。从南京毕业到北京,她收拾出许多书,如数运回家中。那时吴嘉南还说,以后成了家,要做很好的大书架。明岐还笑着接口,对,我喜欢樱桃木。一件衣裳穿久了,她便觉得亲切,母亲说,你这衣服还是高中时买的吧,现在怎么还穿?她说,还是能穿的,也不太旧。林鸥说她恋物,只是她却对衣装华饰的兴趣不大,有一天她戴了一串正红珊瑚珠,衬得肌肤皎白明映,十分好看。班里同学艳羡:这串珠子很好。明岐就眯起眼睛,很高兴地问:“真的吗?”又端详自身,好像不大相信似的。末了就把珠子解下来给同学:“你戴戴看。”同学戴了也很美,她就说:“送给你啦,你戴着真好看。”

不久后的一天,明岐和张元朗见面,在明岐学校附近的书店。那天是周末,暖融融的好天气。明岐不需要去实验室,张元朗也没有加班。他们在三楼挑拣折价的台版书籍,又转去看文史类。明岐蹙眉,手指掠过一册一册书脊,她翻书的动作很好看,手指微微翘起来,像兰花指,又没有丝毫做作。张元朗想她的确是好学生,从她看书的姿态就可以知道。她批评一些书里的内容是多么不可爱,故事是多么冗长、没有结构,观点是多么武断、不加推论。有时候又会赞美,这本书是多么的好,如果不是这样贵,如果不是宿舍堆放不下,一定会买走。如今只有去图书馆借了看。

最终她还是买下那册喜欢的书,抱在怀里,十分满足。张元朗想这是个很好的姑娘。他最初认识的时候就这样认为。

他们买了书,沿着电梯走到二楼,坐下来喝茶。窗外是一座基督教堂,简朴的门墙。明岐很愉悦,又翻开方才新买的书籍。这时候她听到张元朗喊她:“顾明岐。”

她一讶,他似乎很少直呼她姓名。

接下来的交谈却不突兀。他说起自己的家庭,态度诚恳、审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