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他没有跟卢思语商量。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卢思语,我们年后能住到新房子里去了。卢思语一讶:“什么时候买的?”他答:“刚交的首付。”卢思语问:“看房的时候怎么不叫我一起呢?”他说:“房子的事情还是我来安排。”这是他的实话,尽管他们日常用度一直AA,但买房在他想来却是男人的事。卢思语家中不富裕,早日在京有了房子,也让她安心一些,至少不会有流离失所之感。张元朗想她应该是喜欢的。然而卢思语却脸一沉,笑道:“那我住,要不要交房租?”在卢思语看来,如果张元朗是真心要与自己做成婚姻,那么买房这样重大的支出必然要同自己商量。选房、看房、最终拍板,都不能少了她的参与。她将是新房的女主人。张元朗未尝没有想过这一层。他也一怔,原来自己对卢思语并无笃定的心思。

虽然两人心里都有些疙瘩。但毕竟即将有新房,还是值得高兴。春节放假,卢思语邀请张元朗去西安家里作客。张元朗请示父母,父母的意见是,去看一看也好,看看人家是什么意思。

于是张元朗和卢思语一起去了西安。张元朗在那边一天几个电话告诉父母,这里挺好,不要担心。冰箱里的东西别忘了吃,自己假期结束前一定回来。一旁卢思语笑道:“你真是温顺极了。”“孝顺”和“温顺”在语意上大有差别,卢思语选择了“温顺”。张元朗一笑,意思是以后你做了咱们家的媳妇也少不了“温顺”。卢思语似是看透他的意思,只是一哂。

卢家父母都是公务员,对张元朗的到来表现得周到、热情。他们给张元朗安排了离家很近的宾馆,每天卢思语都过来陪他。这和张元朗想的没有太大出入。卢家保持的距离感让他很自在。西安他之前没有来过,他也安心随着卢思语在古城中溜达,尝遍街衢巷陌的各种小吃。卢思语作家常装束,他觉得十分亲切,恍惚又想起丽江的夜晚。

入夜,卢思语伏在他怀里,宾馆内暖气烧得很足,两人都觉得有些热。张元朗怀抱着这个温香的女子,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灯下的卢思语眉目如画,双眼清亮,自双颊到颈下,一例绯红。卢思语侧过头,仰脸望他,唇边噙着笑,面目较之往日竟大有不同,似乎她年岁变小,浑不似日常的机警成熟滴水不漏。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摩他的手背,胸膛,下颌,脸颊,眉目。她亦觉得他面目不同于往日,她期待他能够说出一句软款言语,一句来日承诺,然而都没有。他们都不能说出。激情与爱欲淹没了他们共同的脆弱、茫然,他们只是互相索取对方身上的暖意、温存。他将头深深埋在她怀里,同样也像个孩子。

卢思语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一条短信。她的母亲吩咐:早点回家。

他也冷静下来,起身收拾停当,二人也不牵手,默默朝外走。他送她到楼下,她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转身回家。

转年添一岁,张元朗在事业上又前进一步。上班后他和卢思语共处的时间仍然不多。况且两个人在同一公司工作,日常多有不便。卢思语和张元朗商量,两个人里总该有一个人换工作。张元朗认为不错,但他们两人都不算公司老人,正当事业上升期,贸然辞职似乎很不明智。而且这一年市场各方已初露颓势,也许金融危机就在眼前。张元朗思考一番,还是尊重卢思语的意见,自己先辞职,让卢思语继续留在公司。

可惜找工作比想象中更难。并非没有去处,而是既然换一个工作,总是期许年薪、待遇要好过从前那一份工作。父母得知他辞职一事十分生气。没有找到新工作的时期,张元朗在家上网、做饭,倒也过了一段轻松日子。他想也许自己可以考虑做自由职业,赚多少钱就过怎样的日子。这个念头很快打消:新买的房子还需供房贷,父母需要自己赡养,未来还有婚姻、妻儿……人总不为自己而生活。他突然想起过去沈缇说的一句话:我是一个连死都不自由的生命。

当时是怎样的语境,何至说出这样悲伤的话。他竟然想不起来。然而这话却不假。

卢思语同张元朗分手是不久之后的事。回想起来错误似乎在张元朗。因为没有合适的工作,他心情变得糟糕,每天卢思语回来,也难得有好心情面对。会因为种种小事争吵。吵架方面卢思语似乎也不是张元朗的对手。张元朗没想到自己居然把京骂掌握得这样完全、娴熟。卢思语必然要同他分手,十分决然的,搬离了他的住所。同时几乎整个公司都知道卢思语有了新男友。张元朗也无意挽留。一切水到渠成。

卢思语还是在他面前哭过一次,反反复复是一句话:“你爱过我吗,你爱过我吗。我要的并不多,我只要你爱我。”

张元朗无法回答,“我爱你”。但听到“我要的并不多,我只要你爱我”时,他还是一喟:思语啊思语,你如果要的只是爱,我们大概不会像今天这样。我们一开始就没有谈过“爱”,你也不会这样快,又有了新的“爱”。

但卢思语说这些话时是真心的,委屈的。

再过一段日子他听说,卢思语换了新工作,随男友去了上海。

张元朗父母对卢思语极为不满。“外地女人在北京能站住脚,总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有什么好的就奔过去,身边的人有一点不对就踹了。啧啧,现在的女人不得了。”母亲愤忿,“这种女人咱们也不稀罕,以后有她前倨后恭的机会。”

张元朗觉得刺耳。自己对卢思语未尝没有歉疚。最初在一起就开始得太快,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包括买房,也让她多有不安。至于爱,他们都侈谈出口,那么如今的分道扬镳,他也没有任何怨怼,只是倦懒。廿七岁的男子,事业处于上升期,一切都有十足的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倦怠疲惫从何而来。父母说:你要快点安定下来,交一个合适的女友。

很快他找到一份新工作,并未对薪酬有任何计较,只想尽快进入状态。

这个冬天对明岐来说异常忙乱。导师的论文、实验室的功课、试验站的观测……每天一大早起来,中午饭胡乱吃了,晚上十点多回到宿舍,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比高三还要辛苦。她高三的时候曾经以为那是最辛苦的日子,没有双休日,每个月才有一天半月假,作业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考试,睡眠严重不足,每天下午第一节课总在瞌睡中度过。偏偏有些老师还十分严厉,譬如物理老师,如果发现有人打瞌睡,便会毫不留情地点名,或者直接叫他到黑板上解某道题。这样昏昏然哪里做得出题,只能难堪地站在黑板前。

这样的事情明岐也遇到过,教室一片死寂,物理老师很不给面子,含笑望着解不出题的学生,这是最好的惩罚。于是班上有个男生,在物理课上怕睡着,不断地拔眉毛来清醒自己。一堂课下来,同桌惊诧地发现,他居然少了一条眉毛!这比“头悬梁锥刺股”都残忍得多啊。明岐不寒而栗。高中毕业,她想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辛苦日子了吧?没想到现在又来了,而且除了学习,她还为来自美国的种种消息烦心——周凌云的确怀孕,并执意暂时放弃学业,生下孩子。周凌云父母劝说无效,只能尊重女儿的选择。况且从夏天到冬天,孩子已经五六个月大,早过了可以人工流产的时候。周家父母也不忍心让女儿做引产,这个孩子看来是非生下不可。既是生下孩子,那总不能没有名份,周凌云和吴嘉南的婚姻已成定局。

在明岐看来,整件事从前到后都是荒诞的,一个孩子成就了一桩婚姻,毫无逻辑可讲。但她知道吴嘉南是善良的,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也不会忍心失去这个孩子。说到底这件事竟与自己也脱不开干系。如果自己一直跟吴嘉南在一起,如果自己不给周凌云趁虚而入的机会,如果自己可以为他牺牲更多——也许就不会有今日。

这些道理明岐明白得已经太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她只有接受这一切。她一直希望等到吴嘉南的一封邮件、一个电话,哪怕是对整件事的一句解释。可惜都没有。转念想,如果他真的来了邮件、电话,她哪里会去看,哪里会去听。或者说,她根本不敢看,不敢听。吴嘉南原来如此了解自己。

这个寒假,江临成了她最不愿回去的地方。然而躲不过,春节总是要回去。回去之后便听到了吴嘉南与周凌云的婚讯。对于江临这样的小城,这桩婚姻可谓新闻。锦绣地产总裁的女儿奉子成婚,放弃在美国的学业回到家中安胎——简直可以登上江临晚报百姓版做专访。

明岐把那册《东京梦华录》放入书柜,试图淹没在茫茫书籍之中。然而吴嘉南留给她的记忆何止这一册书。即便当初她盛怒之下将那些纸条交还给吴嘉南,但记忆难以轻松抛却。去江临大学图书馆还书,她想起二楼靠窗的座位是她和吴嘉南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他们都拿着各自父亲的借阅证进大学图书馆,倚靠着高大的书架,从这一册书翻到那一册书。窗外阳光洒入,被书架隔断,明明灭灭。她去江临中学看望以前的老师,想起这校园之中,哪里没有他们的秘密?天文台,花园,金鱼池,鸽子笼。他第一次亲吻她是在哪里呢?就是在学校外面的一湾流水之畔。那是她高三时的五月,他从南京回来看她。黄昏,她下课,他在教室外的阳台上等待她。回首间眉目含笑,满眼满心只是一个她。他们说散步,又说校外郊野的油菜花全部开放,十分香甜。他们就走在那片花海里,一路上无有他人,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他们两人,手轻轻牵在一起,缓缓走着,一任黄昏沉沉。

这条路他们过去走了许多回,那流水潺湲,花田无际。若到暮春,人家庭院里种植的栀子就开了,浓郁的香气一经雨水浣洗,便洇出漫漫的清香。他摘来一束给她,看她一如孩童般欢愉的笑容。一路上她总是快活地教他辨认植物:这是车前子,这是瞿麦,这是月见草,这是芦荻,这是海棠,这是旋覆花,这是一年蓬。他们坐在碧草如茵的水边看远处的学校,夕晖洒满水面,落日熔金。不知为何,他就在这一刻凑近,轻轻触了触她的唇,她一时极惊惶,渐而懊恼,转身不再理他,似乎自己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又似乎这是他极大的唐突,她知道以她所知的一切,这些是被禁止的。她那一刻的震动、伤心几乎莫可名状。然而晚风徐来,河波细细,她又生出浅淡的欢喜,只是专注看那水边扶摇的蒲草、觅食的翠鸟。她想,那花田还在么,那庭院还在么,那茵茵的水畔还在么。如今她很难回忆起那些完整的快乐,但她确信,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她确实是幸福的,无论悲喜、离合。

想到这里,她倒也安心,少年时期的感情总是难以抵挡成长后的种种跌宕、变故。事已至此,她即便没有当面祝福的气量、勇敢,也应当做到无悲无喜、淡漠从容。

她是这样告诫自己,却不料接到这样一份请柬。打开一看,赫然是:

顾明岐小姐送呈

谨定于XXXX年2月12日(星期二农历正月初六)

为吴嘉南 周凌云举办婚典喜筵

恭请顾明岐小姐光临

吴嘉南 周凌云敬邀

明岐捏着这张赤红烫金的请柬,一时气极,反倒笑了起来,走出房门给母亲看:“真是想不到我能收到这个。”

母亲见女儿的神情,又扫一眼请柬,便知道了原委,劝道:“按理说我们家和吴家交情不浅,人家结婚,我们是该送礼金的。”

明岐摇头笑道:“妈妈你看,这里写的是‘顾明岐小姐’,如果是请我们家,决不会就这么一个名字。到底是吴嘉南还是周凌云,送给我这么一件好东西!”

母亲道:“当初你和吴嘉南在一起,这个周凌云就死心塌地盯着吴嘉南。现在她终于成功了,向你表达一下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喜悦,也不过分。你就别多想了。该去准备礼物就准备,不想去就算了,没这么多闲心生气。”

明岐泄气,知道在母亲这里很难找到安慰,便转而告诉钱浣君这可恨的请柬事件。浣君和母亲一样平静:“你看请柬上的字,应该不是吴嘉南写的。我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给你发这封请柬。他也未必因为这结婚有多么高兴。你别冤枉他了,婚礼还是不去的好,当这封请柬没送吧。”

明岐知道母亲和浣君说得都很对,却还是无法释怀。说到底,终究是一种意气难以平复。因此正月初五这天,她就以学校事多为由,早早买票回京,彻底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初六婚礼的信息。

年节气氛尚未过去,明岐一个人在宿舍,听着窗外忽远忽近的爆竹声,凄惶地开始了新一岁。

14

感谢实验室,让明岐又找回了正常的状态。面对仪器、数据,她轻舒一口气,知道自己并非无有意义,无所事事。她尚有智慧、逻辑、学业,这一刻她认为自己拥有的实在很多。

浣君毕竟是多年闺友,这些日子但凡有空闲,总是过来看明岐,陪她逛书店,吃饭,看电影。她拿自己的经历安慰明岐:“你看,当年我和程秋至分手后不也一直没谈恋爱么,挺好的。”明岐瞪她:“那是因为,除了程秋至,你遇不到更合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