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岐并不嗜好读书,小时候借得几分聪明,多背了几句诗词,被大人表扬,小人儿觉得很得意。稍大一些却不爱读童话、小说,而是喜欢父亲书橱里大量植物图谱。她伏在那里细究枝叶藤蔓的走向,仔仔细细描在纸上。这让母亲欢喜了好大一阵,以为女儿在绘画方面有天赋,领她到一位老师那里学画。不料明岐却不喜欢,学了一个暑假就把颜料画板藏到找不到的地方去。母亲恨恨:这家孩子学钢琴,那家孩子学舞蹈,自家女儿却无有一项特长,将来长大该怎么办呢?但母亲很快发现女儿对许多事情都怀着兴趣,填词,吹箫,白描,习字,甚至刺绣也能上手。只是兴趣太广,没有哪一件能做长。钱浣君的父亲曾笑说:“明岐不妨拣其中一样做下去,凭你的聪明,三五年后便有所得,坚持十年,必有成就。”彼时明岐还仔细想了想:“那我挑两样好不好?我喜欢古琴,还有诗词。”钱浣君的父亲摇头笑道:“依我看,诗词须得苦心孤诣反复吟哦才有佳作,费心费神,坚持做下去对你未必有什么好处。至于古琴,明岐还小,也许只能当一时兴趣吧。”当时明岐好大的不服气。然而钱伯伯预言不假,不过半年,明岐就不再提作诗填词。再说古琴,她最喜欢的是《渔樵问答》,而古琴老师说,想弹《渔樵问答》,前面须得练成好几支曲子。明岐苦着脸问,直接学不可以么?我更喜欢《渔樵问答》呀。结果是,明岐只学会了半支《阳关》。小半年不碰琴便生疏,只能抱着琴,将脸颊贴在凉润的琴身上,嘟哝一句:我实在更喜欢《渔樵问答》。这个时候明岐已经读高中,母亲决不许她再碰琴箫书画,严令她刻苦用功。幸好,明岐没有像打发兴趣那样打发学习。

此刻明岐想,楸叶是什么样子的呢?将楸叶剪成花样簪戴是怎样的风致?小时候端午,奶奶摘了艾叶,簪在明岐发间,她觉得真美,像簪了碧玉一般欢喜,清香满头。后来去江临读高中,到了端午她还忘不了在发间佩戴艾叶,少不了被同学嘲笑:哎呀呀,顾明岐头发上是什么?

她觉得冷,秋风秋雨侵夜不去,不知何时才有天明。混沌睡去,醒来时天亮了,侧耳听来,雨声依旧。她觉得头疼,喉间涩痛,因而不想起床。迷迷糊糊又睡去一阵。第二次醒来,看见时间已近中午,并不觉得饿。扶额起来,只觉浑身疼痛,鼻涩咽痛,是感冒的症状。天的确很凉,她从衣箱内翻出一件外衣,又抱了一床厚被堆在**,饮了热水,重又躺下去,秋霖脉脉,无论将身体如何蜷起,也寻不出半分暖意。

恍惚又到了夜间,她有些心急,知道还有功课没有做完,强打了精神下楼吃饭。长发未及细细梳理,楼道迎面一袭凉风拂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散开。

回到宿舍,发现隔壁两位女生都在。一个看在线电影,一个抱着靠枕看书。她们与明岐不在同一专业,日常来往不算多。此刻看见明岐满面病容,忙问:“怎么了?”

明岐鼻音浓重,哑着声音回答:“昨天夜里凉,没来得及添被子。”

“林鸥不在?”

“嗯。”

“吃药了吗?”

“吃啦。”明岐感激她们的关心。在这世上别人并没有必要关心你,因此你所得的每一分关心都须珍重。这个道理也是明岐后来慢慢想通。

其中一位女生热心,放下手里的书起来冲了一包姜茶,塞给明岐命她喝掉。明岐小口小口饮着,温热的水气濡湿她的眉眼。

每每换季,明岐总少不了病一场。眼看这场感冒并不会轻松收稍,吃了几顿药,鼻子通了,咽喉也消了肿,却沉沉发起烧来。幸好近日导师无事,不曾召见。她一人躺在枕上,总也好不起来,难免沮丧。便给林鸥发短信,问她几时回来。林鸥隔了很久才回复,问她什么事,又絮絮说了一通,近日在家如何与父母闹矛盾,如何争吵,如何令她烦心,却又因为矛盾没有解决,还要在家里待几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明岐细细安慰了一阵,只说等你回来我们去中山公园的唐花坞看桂花。

她想到钱浣君,短信发到一半又停住,想起浣君前番才说去上海图书馆抄书,此刻想必还没有返京。

一时间无有依靠,无有着落,索性也安了心,静静躺着。但凡养了一点精神也不着急起来,只是闭目浅寐。外间的雨早已停了,天阴了一阵,又透出薄薄的秋光。明岐知道秋天真的来了,北京的秋天是她最喜欢的季节。看日期似乎到了国庆长假,学校愈发安静。

她想起各种色彩的牵牛花,野生攀缘的,胡同内人家栽种的,开了满墙。想起昆玉河粼粼的波光,映着夕阳,像一块翠玉。水未必多清洁,却是她喜欢的碧绿。秋阳漫漫,隔着衣物洒在身上,只有一层凉凉的触感。这些风景,吴嘉南曾陪她看过一小段——可惜她已经辜负过一个秋天。

日间母亲来电话,问她近况。她坐起身,极力做出精力充沛的样子,但没有瞒过母亲。

“这几天北京降温,感冒了吧?”

“嗯。”

“你啊,吃药没有?”

“吃了的。”

“感冒几天了?”

“没几天的,快好了。”

“实在不行要去医院,光睡觉也好不了。”母亲有时候实在很了解她,她悻悻一笑。

退烧药起了作用,再睡一夜,明岐觉得清减了些。次日是晴天,太阳早早升起来,气温一时回暖,若不是日光薄淡,确然是秋阳的光泽,倒还有几分夏末的意思。明岐起来,烧水洗头。她微有洁癖,最难捱的莫过不事梳洗,觉得身上有千钧重。

她弯腰将一头乌发浸入水盆中,拿梳子轻轻理顺,阳光透过发间空隙洒入,映在她眸底,轻微的晕眩。有热水沿着她的脖颈回流至脊背,初时温热,渐渐失去温度,沾着衣裳,一脉冰凉。

她不该这时洗头。到了夜里又头疼起来,服药睡下。中夜咳嗽不止,想是白日洗头着了风,一时也无法好了。

过去生病,哪怕是极寻常的头疼脑热,吴嘉南都会很严肃地对待,替她准备药物,吩咐她多喝热水,多多休息。那时候她总不以为意,往往取笑他:“我才不是病怏怏的周凌云,感冒这么小的事都要你领着去医院,真是,哎呀呀。”他无奈,只有一笑。其实她是喜欢的,或者说她早已经习惯他的关怀。

病中不宜多思虑,她的心思却不停下。一时想起旧事,一时念及眼前。一时想导师的任务不知何时能完成,一时又想毕业后何去何从。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十分脆弱,想着漫天漫地之中,似乎只有她一人茫茫无着。眼角冰凉,也许是流下一行泪水。

她到底存有几分理智,眼看长假即将结束,心想再不能病下去,便挣扎起身,拿了医保卡去学校的定点医院。秋阳干燥,外间这般扰攘,人头攒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人潮淹没,无法呼吸。

医院里人一向很多,明岐挂了号准备去输液室。那边护士又说先取药再来。她一面咳嗽一面拿着药单去划价。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她:“顾明岐。”

她愣了愣,回头看,一时竟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你好。”

是张元朗。

“病了?”张元朗过来问,“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啊。”

她笑道:“没事,感冒。你怎么也在这里?”

“朋友病了,我来买药。”不知为何,张元朗没有说“女朋友”。

明岐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张元朗望着她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庞,心隐隐一动。

“我来拿药,你在这里先坐着。”他拿过药单径自朝取药窗口走去。

之后又陪明岐到输液室,明岐抱歉笑道:“你去忙吧。”

“我也没什么事儿。”他坐下来陪她,“长假有没有出去转转?”

“哪儿都没去,你呢。”

“哦……我去了云南。”他道,“在丽江。”

明岐扑闪着双睫,展颜道:“那个地方据说很好,适合情侣出游。”

张元朗笑着,急忙荡开话题:“上次猫丢了,也没当面告诉你。”

“我说过,没事的。它也大了,总能自己活下去。”冰凉的药液输入明岐的静脉,明岐微有困倦,将头靠在椅背上,手软软搭住扶手。窗外阳光洒入,叫窗棂隔成一方一方,投射在地面上,像一汪一汪池水。白杨树叶哗哗有声,硕大的叶片,映着阳光,像薄薄的银纸,相与摩挲,也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

换季时候感冒的人最多,输液室人满为患。又来了一个孩子,细瘦的手背扎着针,一直在哭,哭得气断声噎,撕心裂肺。明岐听得很难过,她知道孩子这样哭很难受,便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人家,坐到过道的长椅上去。张元朗陪着出去。明岐又笑道:“咦,你不是要给朋友拿药吗?怎么还在这里呢?”

张元朗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愿离开,而是在明岐身边坐下,笑道:“你一个人在医院不方便,我陪一会儿。”这话在明岐听来略显亲近,他们俩毕竟只是普通不过的朋友。

明岐一笑,没有再推辞。为免尴尬,张元朗不断寻找话题。问她国庆有没有出去。明岐皱眉笑道:“刚刚不是说了吗,哪里都没去。”张元朗悻悻,又问,什么时候毕业,毕业后是否准备留京。明岐头脑昏沉,这些问题她也未做打算,不知如何打算。便含混答应了一句,心中酸楚,这北京于她而言是因有吴嘉南在方有了意义。他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留下。如果不留下,她又能去往哪里。

离开医院,张元朗执意要送明岐回学校。他要打车,明岐却说坐公交。说话间恰好公交车也到了,两人就上车。车内人多,没有座位,明岐觉得脚下虚浮,站立不稳,张元朗很自然的,将她护在身前。十月天气,栾树结出满枝的黄色果实,像无数盏小灯笼。夕光漫不经心铺洒,明岐忽然觉得这一种场面过于熟悉。她仔细想了想,方才记起,过去如果自己生病,必然是吴嘉南陪伴。他们也曾这样坐在公交车内,他将她护在怀里,免她跌倒,免她惊惶。此刻她似乎受不得别人一点的好,忍不住鼻酸目痛,费了很大的精力,才稳住心思,侧过头,朝张元朗无声笑了笑。

这一笑在她是感激的意思,在张元朗看来却很凄凉,他不知她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生生将他的心扯得作痛。他很想关照她一句,拂去她这种凄凉,却是隔岸观火,再也近不得她一步,只能默默看着。这个时候他无端想起沈缇,觉得时光飞逝,当真与沈缇断绝音信,再无往来。沈缇肤白,清瘦,长发。读书时学校不许女生披发。中午在教室休息,沈缇便会解散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拿一把木梳仔细梳理,他有时候看见,心头一怔,男生于感情总是懵懂迟钝,彼时张元朗还想不到“琉璃易碎,彩云易散”之类的言辞,只是觉得很美。沈缇瞧见他,咬着梳子笑起来,将头发重又束好,突然拿木梳掷他,打中他的额角,他觉得疼,觉得她淘气,却沉不下脸生她气。是那般好年纪,一点心思都会盘桓许久,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

医院离学校不算远,几站地过去就到了。到站时猛地刹车,明岐恍惚中将头撞到了扶栏上,轻轻叫了一声。张元朗也在恍惚——如同过去的日子里,他和沈缇一起坐公交上学、放学,沈缇也会不小心磕碰。他也是极自然的,伸出手,抚了抚明岐撞痛的额。这个动作在他们之间显然太过亲密。细想却又无甚不妥,并不令他们尴尬。明岐一愣,二人已经下了公交车,立在站台上。张元朗也回过神,讪讪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料抬头时看见明岐一脸泪水。秋季天暗得早,这个时间街灯已经亮了,一盏一盏蜿蜒成灯火的河流。夜风比白天的更凉,衣物难抵寒意,明岐就这样默默流泪,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泪水的来处。她随手拂拭,眼泪却源源不断无有止歇。张元朗觉得惊讶,又无法劝说,索性也横了心,走近了揽住她的肩,轻轻拍一拍:“不哭了。”很快放开她笑道:“这天气一哭准把脸弄皴了。”

明岐知道自己再不是可以任意哭泣的年龄。一时收干泪水,朝张元朗轻轻一笑,感激他的抚慰,纵然十分短暂,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去学校不过几步路远,明岐希望这段路更长一些。天已全黑。他送她到宿舍楼前,她抬头望见乌瓷般光净的天上有一枚精致的月亮。

“看。”她展颜,月光映在眸心,洒落满身。

“上弦月。”他答。

“谢谢你。”她双手相合,微微欠身,十分孩子气的动作。

当晚张元朗很想给她短信,或者电话。他觉得她是难得的姑娘。她的笑容,她的眼泪。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言语。也许是他担心有所惊扰,也许是他觉得眼下的自己并没有理由去找她。他身边尚有卢思语。他对感情算不上十分用心,但保持着绝对的清洁、自持。

13

这年冬天,张元朗搬出原先的屋子,在卢思语的安排下和她新租了一间公寓。二人虽是同居,也在同一公司,共处的时间却并不多。他们时常出差,却又不是去往同一个地方,而且时间安排上也往往错开。

难得有一个周末他们聚在一起,卢思语便要打叠起全部心思拿红酒、玫瑰、佳肴创造出一个浪漫的良宵。这种浪漫在张元朗看来有些陌生,因此并没有卢思语想象中那样热切的回应。卢思语便含笑嗔道:“你真是在法国读了六年书?怎么一点浪漫也没有呢?”

当然平时卢思语绝少时间做饭,他们每天掐着时间起床,闷头洗漱,踩上鞋就往外奔,随手捞个面包就杀往地铁。卢思语也只有在地铁内才有时间打开小妆镜整妆,补一些口红,抿一抿唇。

张元朗想他们尽快需要房子与车。他盘算着目前也只有在五环边上买房子的可能,且,只是交首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