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朗忽然觉得身边有一个每天为他思考该怎么搭配衣服的女人是件挺不错的事。

入夜的丽江,他们住在客栈,庭院里只有他们二人,墙外街灯璀璨,半空中一轮秋月。不知何处流水淙淙,入耳虫声唧唧,他恍惚觉得这不像旅行,而是一种常态的安宁。他耽于这种安宁,因此对面前的女人生出相濡以沫的眷恋。只是他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又在发什么呆?”卢思语拿手指敲敲他的额,“不出去转转?”

“坐着挺好。”他微笑,“让我看看你。”

她一默,把藤椅挪到他身旁,一手搁在他的藤椅椅背上,侧首枕于其上,另一只手,轻轻伸出去,顺着他的眉角,轻轻抚过脸颊,又停在唇角,缓缓触了触,仿佛眼前的人并不真切,她要重新再认识一道。

“过去以为你是只闷葫芦。”她笑,“没想到但凡是男人,都会说情话。”

“你倒是懂得很多。”张元朗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说出来才知道不妥,转过脸望着卢思语,担心她生气——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和沈缇的过去一样,他也不知道她的过去。过往一切已成幻境。他们在一起,是为日后的种种筹谋。他丝毫没有兴趣过问她的从前,却难免无心说出伤人之语。

还好月色溶溶,凉风沉堕,不知哪处花香弥散,卢思语只用轻缓俏皮的声音回道:“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讨厌。”

“我爸妈说想见见你。”

“这样……合适么?”她微有讶异,笑道,“我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我。”

“他们人都挺好。”他安慰。他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刻,只想牵着一个人的手,被这一只手缓缓抚慰,凉月拂落满身清光,他觉得珍惜,不想失去。

11

这一日听说小丸子丢失,明岐默默一怔。她很想再多问张元朗几句,什么时候丢的,找了多久,有没有贴告示寻找——只是都没有问出来。挂断电话后她坐在那里有几秒钟停止了手里的事。直到同学推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继续记录试验观测数据。

下午从实验室出来,她想了想去往以前租住的小区。熟悉的院墙,去时漠漠冬景,此时入目的是大片蔷薇。她细细找了每一个花圃,每一条小路,又钻到花墙下轻声唤取:“咪咪,咪咪。”她没有抱任何希望,所做的一切只是安慰自己。她想起落雪的冬夜,那团温软的身体,紧紧靠在她怀中,就这样一日一日长大,将她认作亲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理科思维的冷静、理智,她实在很容易难过,为了过去的这个冬天,为了很多纷至沓来的记忆。她在花墙下立定,看到一只三花母猫,身后跟着若干小猫,齐齐望着她。她不由笑了,朝它们咪唔了一声。为首的三花猫很警惕,蹑足朝前一步,又停下来,小猫们也紧跟步伐,停下来,依旧齐齐回顾望她。蔷薇落花簌簌,叫暖风携卷,纷纷拂拂。她终于觅得一刻心安,想象不久之后的一天,小丸子也会领着自己的孩子在花树之下朝路人回顾。她轻轻一哂,似是自嘲,心里的难过也渐渐平复。

七月,明岐他们去往南方一处气象站实习。气象站的研究条件很是不错,资料室保存着自八十年代起所有的观测资料,还有许多国外学术期刊。目前跟导师一起做的项目是研究负熵流与风暴组织关系。导师说:

“所谓熵,是一个状态概念。对于一个孤立系统,即一个跟环境既无质量交换又无能量交换的系统,其总熵随时间不断增大,这便是熵增原理。另一方面,熵是一个系统的无序度的度量,即一个系统的熵愈大,该系统愈无序。换而言之,孤立系统的熵将自发趋于极大,最后达到热力学平衡态,对生命个体而言,最无序的热力学平衡态以为着死亡。但对于开放系统而言,熵随时间的改变除了取决于系统内部自发进行的不可逆增熵之外,该系统尚与其环境进行熵交换。如果流入系统的是负熵,即有可能造成系统内部的减熵运动,从而使得系统序度提高。因此,负熵流有助于大气系统的发展,而大气圈作为一个整体将朝着愈发背离平衡态的高度组织化的方向演变。

大气圈无时无刻不在从环境中获得负熵,从而不断将自身趋离平衡态,不断创生新组织或新结构,这便是大气频繁出现极端天起事件的最重要的物理原因之一。

假设一堆物质在原始状态时是有序的,但是过一段时间后就会变混乱。比如一滴墨水,是一滴的时候是集中有序的,但是滴到水杯里后,会扩散,变得无序混乱,在自然状态下,这种过程是不可能逆转的,只能从有序向无序转变。可以这么说,物质的分布状态是个概率,有序是所有可能状态中的一种,但是物质大部分可能的状态是无序的,也就是说无序状态的概率非常高,有序的概率非常低,可能只有几十亿分之一,所以无序向有序的转变是几乎不可能的。

大气已经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离无序的平衡态越来越远。这不仅不可逆,而且不再重复历史。天气反复抑或气候反常是历史的必然。”

南方气候潮湿,夏季多雷暴,雨后又是极炎热的酷暑天气。每一日工作完毕,明岐都会缓缓走到观测点的走廊里,黄昏湿热的阳光隔断一道道光影。学习和工作予她安宁,她可以长时间思考一个系统方程式,在脑海中画出各种曲线图——有同学喊她吃饭,她含笑答应,静静走着。廊外云霞腾涌,蝉声嘶鸣。她阖目,竟连一丝悲喜也无。

七月末回到北京,在学校忙完实习报告,又要开始写论文。母亲来了几次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只道近来实在很忙,还不知道买哪一天的票回来。

“别人读研究生,怎么没你这么忙碌?”母亲微微嗔怪,“倒像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是很久不回家。”

“写完论文就回来。”明岐道。虽然她知道论文不可能近日完成,但也只能这样安慰母亲,又问,“家里还好?爷爷奶奶,外婆都好?”

“都好。你奶奶身体不如以前健朗,但也没有大病,你放心。”母亲欲言又止。明岐催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母亲说了句“算了”,但又迟疑着不挂电话。明岐不安,又问了一句。母亲这才道:“听说吴嘉南从美国回来看你,你又跟他闹翻了?”

明岐的心刹那一紧,又不可遏止地作痛。她疑心自己的别处疼痛,她以为自己早已平复,早已如当初对林鸥剖白的那般清晰明朗,可以一笑置之。到头来,这疼痛的来处,竟还是左胸腔子里一颗扑扑不止的心,她居然经不得母亲这一问。明岐只有低低答:“嗯。”也无力追问母亲从何处得知。

“唉。”母亲叹了一声,开始责怪,“你太年轻,太不懂事。其他地方都是聪明的,却独独这点不开窍。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二十二周岁,按照家里的说法,是二十三岁了。别人家没读书的孩子这个年纪已经结婚生子,你却还是这副任性脾气。你就是读到博士,博士后,也还是要结婚的。我希望你回南边,北京生活压力太大,你要不嫁给本地人,连房子都买不起。你若要嫁给本地人,却因为母家离得远,遇到什么事情都没法商量,受婆家欺负只能自己忍耐。吴嘉南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喜欢他,他家父母也很好,跟我们都有来往。我们将来年纪大了生病,有个做医生的亲家,看起病来也方便……”

“妈妈。”明岐无言以对,只觉四肢倦懒,连眼皮都沉沉坠下,双目涩滞。

“你气性太大,现在不是小姑娘了,做什么事情别人都觉得可爱,都会原谅,当你一片天真。”这些话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明岐一壁听,一壁讶异,一壁茫然。母亲又道:“算了,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以后身边有什么合适的人,就不要随便放走了。女孩子一过了二十岁,时间过得特别快。滑过二十五岁,别人就当你是老姑娘了。”

明岐讷讷。

“你还不知道吧,周凌云大概要跟吴嘉南结婚了。”母亲向来藏不住事,费了很大的精神,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周凌云在那边怀孕,说是吴嘉南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堕胎。你也知道周凌云家的门第,她爸爸是锦绣地产的什么老总,自家女儿倒贴给别人做媳妇,别人家哪里还好意思提什么堕胎?简直是不作兴的。”

“为什么不堕胎?他们什么时候有了孩子?他们现在结婚,不读书了么?”明岐耳中隆隆作响,只觉血流上涌,满面灼烫,终究免不了迭声询问。她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却是母亲那边传来的字字句句清晰无比:“现在说这些,也迟了。这些话你也不应该问我,早应该问吴嘉南。”也许母亲觉得这句话太伤人,沉默少时,便又安慰了一句:“你一开始口口声声要跟他断了关系,现在别人得手,你也不该难过。你不要他,也不能强求他为你孤守。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嗯,我知道的。”明岐微笑。

挂断电话,明岐回到桌前写论文。然而思绪却在方才那一处中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接下去该从哪里着手,该对比哪一组数据。她把先前整理的资料又翻了一遍。洁白齐崭的A4纸,密密挨挨的字样数据,此刻都不再听她使唤,在她眼前忽远忽近,总没有定准。再仔细一看,还是这篇数据,白纸黑字,十分清晰,却看得她目痛。太阳穴处似有两把小锤,一边一下,有节奏地敲打。不知哪里来了一股风——是窗户不曾关严,是窗外将要下雨?打印的资料就纷纷扬扬掀起,落下,散了满满一地。宿舍用旧的、已经磨去光泽的冰凉地砖映着窗外白亮的日光。她蹲身去拣,纸张拢了一怀,却难以拢起她一怀落索心思。

她四肢酸软,目中胀痛,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她把资料收好,抱在怀里,缓缓挨到床边,轻轻歪在枕上。这数年来的欢喜、恼恨,及至眼前的跌宕、变故,诸事纷纭,接踵而至。她想事情也许不似母亲说的这般,她想自己可以问一问吴嘉南,但她知道,事实应该便是如此。周凌云大略真的有娠——明岐浑身霎儿滚烫霎儿冰凉,短短数月,周凌云竟然有了他的孩子。他不是曾说,那是“不相干的人”么。纵然再“不相干”,还是抵不过异国他乡重逢的情意。明岐终于相信,世上的感情原本没有“可能”和“不可能”一说,任何结局都是她料想不到的。母亲说得对,你不要他,也不能强求他为你孤守。可是……她哪里是,“不要他”呢。一只猫丢失尚且让她如此伤心,如今的境况,她已说不出“伤心”二字。

明岐阖目,竹席紧贴着肌肤,生出沁凉。窗外蝉鸣永无止歇,太阳穴上两把小锤依旧没有停下。

不知过去多久,林鸥开门进来——她暑假也留在学校为论文忙碌。她是天津人,有个姨妈在北京,日常倒不必住在宿舍。近日明岐从南方实习回来,她想着住回宿舍和明岐作个伴。却不想一眼望见明岐满面泪水,双目紧闭,手里抱着一叠散乱的纸张,肩头隐隐发颤。林鸥吓了一跳,轻轻走过去,取下她手里的资料,替她整理了,放在桌上。明岐微微睁开一隙眼,面上缓缓露出微笑,喊了一声林鸥。

“怎么了?”林鸥小心问道。

“哎呀。”明岐抬手拭去面上泪水,靠着床头坐起来,笑道,“刚刚被导师骂了一通,说我论文写得太慢,选题不佳。”

这个谎言编得也拙劣,林鸥却没有继续追问,为的是保全明岐勉力维持的坚强。林鸥如常笑道:“我的论文还没影子呢。咱们出去转转吧,紫竹院的荷花开了,我们可以去划船。”

“好的。”明岐去水池接水梳洗,回来时又是一副笑吟吟的面容。只是目眶微红,脸色稍显苍白。

12

与张元朗重逢,是这一年秋天。

八月底明岐终于跟论文斗争结束,回了一趟江临家中。探望老人、中学时的老师、父母的朋友,便花去了三天时间。还有四天便要返京回校,又抽出一天时间去植物园小坐。照例见了孟琨。孟琨又瘦了一些,面容清癯,明岐看了很亲切。植物园的荷花业已半凋,紫薇仍然团团簇簇开着。孟琨给明岐看他养的植物。办公室走廊内一溜花盆,每一种植物都不相同。明岐蹲身,认出鸭拓草、茑萝、决明、绿萝、垂盆草、波斯菊、牵牛。仔细一看,花盆都是大大小小的酸奶盒,看起来十分有趣。明岐惊叹:“孟琨哥哥,你做什么都做得十分好。”

他笑得略略腼腆,温和注视明岐:“顾老师还好?”

“很好的。”明岐笑道,“你可以常回学校看看。”

孟琨又领着明岐去园子里看葫芦。有几枚小葫芦已经出落得秀气灵巧。孟琨小心地摘下这几枚,说留着刻字刻画用。

对于江临,明岐忽然觉得陌生。植物园,图书馆,旧家,似乎都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她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实验室,急切地想回到那座巨大的城市里去。她惊觉那样陌生的地方竟然能予她安全感。

回到学校,一切又散淡如旧,没有她期待中的安全感。她默默一哂,原来安全感从来不是外界的任何一件物事可以给予,没有安全感的,只是一身孤清的自身。

秋初一场寒潮汹汹袭来。仅是一夜冷雨,气温便降了下来。林鸥还没有回校,宿舍里只她一人。中夜无法入眠,也不想起身开灯读书,只是默默裹着被子,一声一声,听窗外雨落。“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是月,瓜果梨枣方盛,京师枣有数品:灵枣、牙枣、青州枣,亳州枣。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没来由,《东京梦华录》里一段又清晰浮现于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