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岐疾走了一阵,渐渐缓下脚步,天色已沉,落花满肩,颓然道:“我承认,去年跟他分手,是我跟他怄气,心里其实对他很笃定,或者说我对他心存试探。我一直在想,他一定会找回我的。现在,我刚刚被他找回,刚刚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却发现以前那么久我一直跟随他,从南京到北京,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倘若要我现在再放下学业前去美国,我是不愿意的。我做不到像周凌云那样撂下工作跑到美国去读书。去美国很花钱——我家也不像周凌云家那样富裕。我很珍惜我的专业,我也不想和另一个人争抢一个男人。不是我不喜欢他,而是我真的没有把握。

我不想让自己变得更糟……”明岐鼻翼微翕,声音更低:“林鸥,你尽情鄙视我吧……我这一次不会再试探他。我不想要了……这七个月我过得很伤心。我一个人住在原本是和他一起住的屋子里,我想,是不是自己永远慢他一拍呢?我以前的生活里一直有他,一起买书,一起去图书馆占位,一起吃饭,一起复印资料……他对我十分关爱,以前毕业答辩,还在答谢词上感激我,说,‘感谢我的未婚妻’。那一时我真的很高兴,高兴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特别圆满……圆满得几乎不真实。只是我很不懂得珍惜,去年他要去美国,我跟他大吵,说了很多伤人的话。现在周凌云居然去了普林斯顿……她说得很对,应该对男友关爱到方方面面,我做不到,也不想作出多大的牺牲。而且他已经隐瞒我……他应该告诉我周凌云跟他有来往,他不让我知道,我也会怀疑,担心,生气……”

漫漫无有边际的黄昏,城市一片混沌。林鸥忽然发现明岐脸上有泪——凝在颊边久久不曾滚落。

林鸥与明岐虽做了大半年舍友,但明岐去年住在外面,她们少有交往。过去只听说气象学专业的顾明岐学习很好,却不知原来这副女孩儿心思。先前林鸥还觉得她过于矫情,此刻听她这一番话不免慨然:男人永远有自己追求的事业,女人很难一直跟男人保持同样的奋斗步伐。少年时的感情往往最难经历双方日后发展不同的考验,明岐既然不想现在去美国,那么维持这份异地恋的确很难,更何况还有另一个舍得放下一切的竞争对手。

她们突然发现吴嘉南一路追过来,远远喊着:“明岐!”

明岐立定。

吴嘉南急道:“明岐,你听我说。”

“嗯?”明岐倒也冷静,微笑望他。

“周凌云——她现在的确在普林斯顿大学。”吴嘉南解释得艰难,“我们也的确有来往。明岐——你别生气,我跟她其实没有什么。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多心……”

“你是要跟一个更喜欢你的人在一起,还是要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明岐说着,缓缓收回落在吴嘉南身上的目光,声音极轻,极静,“说实话,周凌云喜欢你更多。”

“林鸥,我们走吧。”明岐离开,很快闯过一道红灯,吴嘉南追了几个路口,发现茫茫人海,哪里有他的明岐。而明岐的手机也是再也无法拨通。

他黯然,也有一丝轻松——终究免不了这样的结局。也许周凌云真的说得对,自从向明岐隐瞒申请大学开始,他已经对明岐有了背叛。他是自私的,什么都想得到。他苦笑,明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选择、决断。只是他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以为明岐会欢天喜地接受自己的一切安排、一切给予。

他坐在路边石凳上抽了一根烟。烟灰掸尽,他回到学校宾馆。不出所料,周凌云正在大厅含笑等他。

“怎么样,我说明岐不会相信你的。”

他默然。

“有时候我仅仅觉得,我比她更适合你。”周凌云道。

他看一眼周凌云,面无表情道:“我不认为自己值得你做这么多。而且我很不需要,我早就告诉过你,离我远一些,‘朋友’这个身份是我们之间关系的极限。”

“只要跟你近一些,什么身份都无所谓。”周凌云轻轻一笑。

10

这几天张元朗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明岐:小丸子丢失了。

自从那对情侣入住,厨房便开始投入使用。这一天厨房下水道堵塞,请来社区维修工人,屋门开着,小丸子忽然从张元朗房间探头探脑跑出来——它已经六个月大,长成了俊美的小白猫,有琥珀般动人的眸子。那对情侣忽然发现小丸子在门口徘徊——最近他们已经跟小丸子建立了和平友好的关系。女人叫:“别出去!”小丸子一惊,倏忽闪出门外,女人连忙追赶,小丸子越跑越快,在楼道里狂奔,不一会儿女人就找不到它了。

这对情侣向张元朗道歉,并说不如一起下楼寻找。张元朗心里觉得渺茫,小丸子从来没有自己出过门,而且猫也不像狗,有能力自己找回家。

他们在小区内溜达了一圈,问了院子里打麻将的大妈:“看到一只这么大的白猫么?长毛的,很漂亮。”

人家都说没有注意。

张元朗想,小丸子大概是真的走丢了。途中遇见去年冬天和明岐一起吃饭的小店,正是在这里他们抱回了小丸子。起初几天张元朗还把小丸子的饭碗水碗置于门前,心想万一它闻见熟悉的气味,兴许还能回来。不过两只碗后来不见了,大概已被保洁人员清理掉。

那对情侣表示,他们可以赔一只猫。张元朗说没关系,走了就走了吧,反正也长大了。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明岐。他想起那个雪夜出门买药、抱着猫挨过整整一晚的姑娘,又无端想起那姑娘一双清亮的眸子,心里觉得歉疚。

高中同学里已有人相继结婚,张元朗陆续收到请柬。老同学借此重聚。其实也不过几年时间,大家已与过去大大不同。胖子王磊没有念正经大学,职业学校毕业了满大街寻找赚钱的生意。后来去了南方,做翡翠生意。不知怎么就发达起来,人更加圆胖,剃了拉风的发型,脑门溜光,顶心一簇短发,身边跟着个秀气的小姑娘。一问,还在读大学。当着小姑娘的面大家也不好嘲笑王磊,只是可个劲儿挤眉弄眼。班长曹毓方刚读完硕士,男朋友还在读博,曹毓方决定自己先工作,表示自己无心做学问。目前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买得起五环内的房子。在法院工作的吕婕已顺利转正成为正式法官,留在民庭。席上谈论的话题离不开婚姻财产纠纷。大家说以她的形象、气质、口才,十分适合到中央台某频道的法制栏目讲解婚姻家庭案例。吕婕乐不可支,表示自己也这样认为。来得最晚的是郑文纾,他是医生,时间从来没有定准,他能赶到婚礼现场已经是个奇迹。饭吃到中途他接到电话,大家很体贴:你先忙去吧。郑文纾便抱歉离席,出门打车迅速离开。倒是有一个人没有改变,那是高三时从初中部直接升级上来的刘瀚宇。他在科大读书,即将去往美国,依旧是高中时清瘦白皙的模样,无框眼镜,话极少。

酒饭毕,各自散去。张元朗回公司,这一天又漫无目的到了黄昏。出京方向拥堵如常。每一个滞留不前的人都保持了相当的宽容与耐心,见怪不怪地做着自己的事。发呆,小寐,听音乐,看书,电话,看移动电视的节目。随便什么节目都好,导购,交通咨询,相声,房屋装修,只要画面闪动,就可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就没有停止运转,一切依旧有条不紊。

张元朗后悔选择公交车。地铁虽然需要转换若干次,却也好过这一路直达公交的龟速移动。手里一份财经刊物,做完封底的填词游戏便没有其他消遣。公交车挤满人,有很小的孩子放声哭泣,大人懒得理会,那哭声听着很难受,渐渐嘶哑下去。穿校服背书包的中学生三三两两结伴站在一起,书包上挂着叮叮当当的小玩意。

周日例行回家,向父母汇报一周工作状况,说月底又将加薪,原先每月给父母一千元进账,如今增至一千五。

母亲嘴上一味责怪儿子给得太多,其实心里是高兴的。家里定规,儿子有了收入须得贴补父母。尽管父母退休工资都不低,但他们要的就是这种规矩,这种老有所依的踏实。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有合适的女朋友了吗?早点领回家瞧瞧。”母亲小时候在胡同长大,嗓门很大。

父亲咳了一声:“工作成家两不误。”

张元朗答,目前还没有的。母亲道:“咱们家的媳妇学问相貌都不能差,比你可以逊色些,但不能差太远,不然将来没有共同语言。家境也不能太离谱,门当户对很重要。原则上我和你爸不反对你找外地人,但我们还是希望你找个本地的。一来两家都在北京,来往方便,双方家庭观念也没有太大距离。你唐叔叔家的儿子找了个外地女朋友,本来都快结婚了。但女方家里一味要求买房买车,还要求地段品牌。唐叔叔说这样的媳妇倒贴一百个都不能要。我说,你一外地姑娘能在北京落脚,找个咱们土著婆家就已经万幸。居然还有开口要这要那的,这也是意识形态的差异。所以这点你千万要注意。二来不必考虑户口问题。我单位的小张,夫妻俩在北京工作有十几年了吧,户口却一直没办成。一会儿说工龄不够一会儿说这个那个。各种优惠政策都享受不到。今年女儿考大学,还是给送回老家去。你想,在北京念书,又回老家考试——这能考好吗?那里的竞争多激烈?唉。”

吃完饭原本想陪父母聊天。但他们各自都有活动。母亲要到社区广场打太极球,父亲要去合唱队练曲子。母亲说:“一起打球吧,有什么好唱的!”父亲气哼哼:“那球有什么可玩儿的,猴儿才耍球呢。唱歌好,高雅艺术,陶冶情操。”“算了吧,还高雅,还情操。”父母你一言我一语拌嘴出门。

他给明岐电话。

“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嗯?”

“猫——我是说小丸子,丢了。”

“丢了?”

“门开着,没在意,它就跑出去,追也追不上,我也找过了。”

那边有一段沉默。

“你别难过啊,别生气。”他突然有些担心,也觉得抱歉,“如果你想要养猫,我再去找一只。”

“不用的。”她忽而轻声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要养猫。”

“现在在哪呢?”他有些尴尬,努力另起话头。

“实验室。”

“今天周末啊,也不休息?”

“嗯。”

他们已无再多话题。谁说两个陌生人之间至多通过七道关系网便可有联系。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小丸子,小丸子失踪,他们就没有任何理由继续联系。

有时候他会想起过去的那个冬天,那个惧怕黑暗的姑娘,一双清澄眸子,照亮整副容颜。他想再找她吃一次饭,听她讲一些事——他喜欢听她说话,很寻常的细节,草木风烟,她都能讲出来。她怀抱幼猫的姿态婉顺温柔,她有许多细腻温润的心思。他一度想去了解,但后来的几次,都找不到由头联系她。又担心贸然联系会惹她戒备,令她拒绝,如此只能作罢。

光阴一宕,转眼已经入夏。张元朗在公司小获升迁,担当部门主管之责。与他同期进公司的一位姑娘,叫做卢思语的,对他颇有好感。卢思语是西安人,在京读书,毕业后便留在北京工作,和许多外省进京的大学生一样。

七月里公司到北戴河做拓展活动。卢思语与张元朗俨然同进同出,已经有了交往的意思。拓展归来,传闻他们开始正式交往。张元朗也有些恍惚:原来结束一段感情那么容易,只需沈缇一个电话讲清。而开始一段感情也如此容易,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多走了几段路——卢思语高挑瘦白,是个好看的姑娘。他们在一起的费用一律AA。这是最初卢思语便提出的。张元朗也没有觉得不好。他们在不同部门,办公室不在同一楼层,中午卢思语过来,两人一起吃饭。公司不少大龄单身女,个个是女强人做派。找男朋友需得在学历、收入上胜过自己,才貌也不能逊色。这样一来周围能入眼的男人便少之又少。而看得上的男人往往是成功人士,不是已婚便是身边不乏新鲜得能滴水的年轻姑娘。众女悲叹:可见恋爱方面果然下手要趁早,一不留神便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卢思语能内部发展成功,找的又是一名大有前途的土著男,难免令人羡慕:又一支潜力股成为别人的私有财产。

跟卢思语相处,张元朗总是要想起沈缇。似乎世上再无一人如沈缇这般,予他喜乐、予他伤悲。周末如果有空,他会去东四的胡同探望沈缇的祖母。老太太倒还健朗,重新翻修的四合院租出两间屋子给一对外乡夫妇。老太太不大认得张元朗,只知他是沈缇的同学。

“缇缇有段时间没回家了。”老太太坐在门前的小凳上,身边有两只大猫。

张元朗也不知说什么,通常只是买些水果来,陪老人家坐着说会儿话。离开的时候觉得惘惘。自家祖父母早已过世,外祖父母是他没有见过的——在他出生前已经逝去。

十月初国庆长假,卢思语一直说想去旅行。张元朗父母听说儿子有了女友,极力劝他多花时间陪伴,又说发展顺利明年结婚也可以。婚姻在张元朗想来是极遥远的事,他不敢应承,只有答应卢思语,商定旅行路线。

平日里在公司卢思语一向绾发、套装,衬衫洁白的衣领直直削着脸颊,露出一截细腻的颈子。这几日她作家常装束,长发垂肩,宽松衣衫,张元朗看了,凭空多出一种亲切。

“我们去云南吧。”卢思语仔细研究了各大旅行社退出的方案,告诉张元朗,“我想去丽江。”

张元朗对旅行的兴趣原本就不大,因此她说去哪里都可以。

卢思语仔细打点行装,从衣物到常备药品一应俱全。张元朗冷眼瞧着,觉得她或许真的适合做妻子——卢思语侧首对他微笑:“发什么呆?你就带两套衣服够不够啊?”

“够的。”

“再带一件外套吧。”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