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释:“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偶而聊起来。她的话你又何必在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明岐知道他应该不是欺骗,但他有了隐瞒,且独独是对她有的隐瞒。他不想让她知道,是担心她会阻止,还是觉得心有愧疚?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消去明岐心中的震动与悲伤。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这些年来一直跌跌撞撞跟随他的脚步,前几日满心欢喜搬出宿舍,与他找到一处安居之所。她还惴惴告诉他,千万不要让我爸爸妈妈知道!如今妾身不分明,同居,是十分不妙的!他们一起去超市采买零用,一起收拾居所,买下一盆盎然生机的植物置于阳台——她想以后这里也是她的城市,是他们共同的城市。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思考着该如何把自己的震动、悲伤如数或成倍地还给他,于是缓缓吐出一句:“那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在一起。我不想再见到你。”

年少气盛轻言别离。纵然再多解释也无济于事。在他原先的设想中,他可以先去美国,也希望她接下来跟随而去。他有的一切也将归她所有。他只是想为他们的未来创造更多。他爱的姑娘,他的明岐——他想过应该如何跟她好好说清这件事。他想挽着她,告诉她,自己会在美国等她过去,一起帮她申请学校,他自信她会欣然理解,会扑闪双睫,目光明亮、温和,噙着笑意:“好啊,我会去的。”计划打乱,她坚执不愿见到他,对他充满敌意。别期匆匆,临行前他去明岐学校,在明岐教室外等她出来。下课后明岐看到他,眼神凛冽,面无表情与他擦身而过。

“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明岐低低告诉他,“你不要再来了,你走吧,美国很好,最好的是,你和周凌云一起过去。”

他也生气,很不明白为什么明岐总要提起不相干的周凌云。明岐还在继续,声音已向高处扬去:“我只是恨你不跟我商量。你出去读书本来也不算什么,可笑的是你居然要通过周凌云之口让我知道。你是太聪明,还是太蠢笨?”他百口莫辩,只有凭她冷笑嘲讽:“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有想到有今天。在你想象中,我是那样不支持你的前程,竟然不如周凌云么?现在也好,你仔细听清,我已经不再喜欢你。”她双目一眄,命他稍等。不一时从宿舍回来,怀里有一只鼓鼓的大信封,一古脑砸到他怀里。他一怔,原来是这么多年来他写给她的信,他们曾经珍爱的字条,笑说要好好存留,不要让孩子偷看到的字字句句。“我跟你没有任何瓜葛了。”她说罢,转身而去。

为什么会这样?离去的每一步,明岐如履刀锋,渐渐觉出痛楚。原本不必如此,他去普林斯顿大学读书是极好的事,她也并非没有想过日后申请国外大学继续深造。何至于此?无非是因为周凌云的微笑,周凌云的那句“他没有告诉你?”,明岐阖目,惊觉自己愚不可及,但要她此时回头向他认错也是困难。她在心里打赌,如果他再喊她一声,她便立刻回头。她满心混乱,却终究没有等到吴嘉南的一声“明岐”。转过这段林荫道,她知道自己已不在吴嘉南视野中。顿时茫然无着,双手冰凉。但她还是默默走回宿舍,始终不愿回头。

但接下来的日子,她还是住在他们合租的房子里。她想如果他有意挽回,定然会回来找她。可是没有,他的房间收拾一空,他也没有再给她电话或短讯。她也一样。

走出地铁站的明岐在黄昏中踽踽而行。汽车穿梭如流,樱花开到极盛时。中学校的孩子放学了。他们穿着校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槐花香气扑鼻而来。明岐想,原来槐花已经开了。

吴嘉南就在咖啡馆台阶前等她,这是他们过去来过的咖啡馆。她喜欢这里的现磨咖啡。她其实早已经隔着街看见他,但始终是目光没有聚焦的茫然神情,木讷地朝玻璃门内走去。吴嘉南喊了她的名字。

“明岐。”

“嗯。”

“我昨天回来的。”

“嗯。”

“吃点儿什么呢?”

明岐无法面对他温和的目光,只是低头。

“看下菜单。”吴嘉南提醒。

“你先看。”

吴嘉南做主给明岐点了水果沙拉。

这个时候明岐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该同他说些什么呢。只是七个月断了联系,话头又该从哪里接起来?不过吴嘉南开始发问,明岐一阵轻松,回答问题比提问容易得多。

“你爸妈身体还好?”吴嘉南父母都是江临大学附属医院的大夫,两家父母对孩子的恋爱都保持了宽容的态度。

“挺好的。”明岐专注地把水果沙拉中的玉米粒刺到小叉子上,一粒一粒吃掉。

“这学期功课紧不紧?”

“还好吧。”

“实习任务多吗。”

“刚刚实习回来。”

“去了哪里?”

“一个生态试验站。”明岐认为自己过于淡漠,其实本不该如此,她也很想跟他说说话。她早就不恨他。又或者她根本没有恨过他。她只是有一些怨念,为什么当初他不跟她商量呢?如今明岐已不想提起这些,她想要和解,想要一切都回复到过去,她不能离开他——他怎么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呢?妈妈不是常骂她,“煮熟的鸭子,浑身烂嘴不烂”吗。于是她主动多说了几句,并抬眼直视他,“在阿拉善,待了两周。那边荒漠化很严重,风沙特别大。”

“很辛苦的。”吴嘉南说。明岐心无端一动,又看了一眼他,他也温和地注视着明岐。

“你这次回来有事?”换成明岐提问。

“刚好赶上复活节,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回来看看你。”

明岐吸了吸鼻子:“你骗人。”她低头继续刺玉米粒,半晌,重复道,“你肯定在骗我。”

“我没骗你。”

“可是,整整七个月,你都没有联系我,如果你想联系我的话,你早该联系我了!”

“谁让你……换了手机号?所有联系方式都把我拖了黑名单。”

“……那你这次怎么找到我?”

“我问了钱浣君。”

“浣君这个叛徒!”明岐切齿状,继而愈发愤愤,“既然你能问浣君,为什么不早点问她,为什么?”

“别生气了。”吴嘉南终于露出明岐熟悉的、期待很久的、曾经以为再也不会看到的微笑,“你肯定在钱浣君那里说了我的很多坏话,我也是恳求了她很久很久,她才把你的新号码告诉我。”

“唉。”明岐无奈叹气,也有一种安然,她想往日浣君说得不错,自己对待感情还是过于任性。为了不相干的一个女人居然能闹成这样,最终损失的还是自己。浣君说,如果你很爱一个人,即便他真的跟另一个女人有所暧昧,也不能与他撕破脸皮,要尽力保全,要用智慧、温柔把他唤回,而不是像你这样闹得一团混乱,反而是把自己爱的人往情敌那里推。明岐深以为然,并暗自庆幸吴嘉南的执著。她悄悄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他们总算和平愉快地度过了咖啡馆的黄昏时光,一切比明岐想象得要好。晚上他们散步到了什刹海,垂柳分拂,春风沉醉的夜晚。明岐听他说起在普林斯顿的种种。他说普林斯顿校园很美,树叶明丽,石头砌成的房子,草地上有调皮的松鼠。明岐接到林鸥的短信:“你真不来了啊!”明岐一笑,回答:“忙呢。”林鸥很快回复:“下次跟科学院的帅哥联谊,肯定不叫你,嘿嘿。”

09

一周辰光转眼近于尾声。这些日子吴嘉南住在学校宾馆,明岐也尽量抽出所有的空暇与他在一起。少不了林鸥的八卦:“把他带来给我看看啊,你太过分了,你不觉得应该请我吃顿饭吗?”明岐欣然,和吴嘉南一起商定了日期,大家聚一聚。

于是吴嘉南临行前一天黄昏,明岐和林鸥一路说笑着去往吴嘉南的学校——京里的春天已到了深处,槐花层层砌雪,香气滃然。其实论时序已然入夏,只是明岐喜欢把这样日暖融融、花气袭人的节令归作暮春。昆玉河的流水映着向晚的云空,水面荇尾靡波,鱼头接流。眼底朱碧翠蓝,花枝绮罗,绿树荫荫,青青漠漠。吴嘉南的学校常年是旅游胜地,总有全国各地的游客怀着景仰的心情在这里的门墙、牌坊之下留影。大人们同时深情地教育孩子:长大了也要到这里读书啊。

明岐和林鸥一壁观花揽景一壁八卦取乐,缓缓走到了宾馆楼下。林鸥问:“要不要叫你家哥哥(她总是发音作葛格)下楼来啊。”

明岐答:“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就是在这一刻,明岐忽然发现宾馆大堂内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浑身一凛,对方也含笑望着她,并已款款走来:“是明岐?真巧。”

林鸥一头雾水,观望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明岐,和对面这个妆容细致、笑涡浅浅的女子。

“也是来等嘉南?他还在楼上——要不要一起上去?”周凌云给明岐一个礼貌的微笑。

明岐手指抵着掌心,嘴唇有些发干。她反复拿浣君的告诫提醒自己:即便他真的跟另一个女人有所暧昧,也不能与他撕破脸皮,要尽力保全,要用智慧、温柔把他唤回。不要因为自己一时气盛一时冲动把自己的爱人推到另一个女人那里。于是,骄傲的明岐,终于调整姿态,努力回应一个微笑:“我不太明白,学姐怎么也在这里呢?”

一旁的林鸥大抵窥出端倪,暗呼“不妙”,却因不清楚事态而无法贸然帮腔。

“来,这边先坐。”周凌云引她们到大堂休息区,明岐就跟了过去。坐下的那一瞬明岐悲哀地想,为什么自己要听她的话乖乖坐下,自己应该悍然反击:你为什么喊我男朋友“嘉南”?你真是讨厌极了!明岐很伤心:原来自己外强中干,只会对自己人发难,面对外敌入侵,毫无招架之功。

“我去年也申请了普林斯顿大学,今年三月就去了。”周凌云望着明岐,笑得很真诚,“不过我大学读的是商科,过去也只能读商。还是嘉南厉害,普林斯顿大学的建筑系很好。怎么,嘉南没有跟你说吗,我刚过去什么都不懂,多亏他耐心帮忙。”

“另外,这次学校万圣节放假,听说吴嘉南回来,我也就跟着回来了。”周凌云补充,“别误会,我们不是一起回来的,他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我回来了。”

明岐忽一时觉得愤怒,而后又觉得无趣,恍惚想起许多遥远的事。高中时,吴嘉南是班长。周凌云从外校转学来,第一天班主任就把周凌云带到吴嘉南跟前: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以后你要多关心。周凌云的父母也说:多劳班长费心。后来有一天周凌云生病,大抵不过伤风感冒一类的症候,周凌云却要请假去医院,点名要吴嘉南送。作为班长,吴嘉南也不好推辞,便把周凌云送去医院。周凌云在家休息的几天,他又把笔记整理好送过去。那时候明岐就对吴嘉南说:“你都没有对我这样好!我如果生病,你送我去医院,你给我整理笔记吗?”吴嘉南笑道:“你说呢?”明岐立刻作出不屑的神情:“一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还要娇滴滴劳烦人家送去医院,真是讨厌极了。我才不会这样呢。”吴嘉南大笑。

“气象学专业很辛苦吧,怎么不一起去美国呢?”周凌云微微蹙眉,“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样,也很孤独——我想,嘉南需要你在身边。”

明岐冷冷一哂。

她终于知道在这份看似漫长完满的感情中,自己一直处在索求的位置。她接受吴嘉南完全的爱意,自己也受不得丝毫的委屈。她忽然想起浣君问过:“你到底是爱他,还是依赖这个人呢?”她也无法回答。而她也悲哀地发现吴嘉南对她有着种种隐瞒。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如何,她不喜欢隐瞒,不喜欢自己被动地接受一个既定事实。

“明岐。”周凌云含笑道,“我早就说过,美国很适合你们。要知道一个人在外读书很不容易。如果我是你,是不舍得让嘉南一个人在那里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否存在我不知道,至少我知道作为女友,应该给男友更多的关爱,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旁的林鸥早已听得惊呆。明岐忽而笑着打断:“你是在教我怎么跟他相处?”

不待周凌云开口明岐又道:“我现在不可能去美国——我有我的事情,我的专业。你觉得他很好,你如何对他,是你的自由。”

明岐起立,深呼吸,不知是冷笑还是恍惚:“吴嘉南真幸福,有你对他这样好。”

“明岐——”周凌云道,“别走,你听我说完。”

明岐无意听取,拉着林鸥转身离去。林鸥一面回顾周凌云一面跟着明岐,觉得事态严重,只有劝明岐:“怎么她说什么你就信了呢?你至少应该见到吴嘉南再说啊。万一这个女人在说谎怎么办?你这不是把自己男人拱手送给她吗?”

“我只是不能容忍,有这么一个女人居然做一切都是为了他。我跟她相比,远远不如。”明岐道,“我在想吴嘉南是不是很愚蠢,居然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换作我,肯定早就找周凌云了。”

林鸥觉得明岐实在脑筋死板,连连跳脚:“你怎么这样?听我的,现在去跟吴嘉南说清楚!”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明岐抿唇,轻轻说,“我不稀罕。”

林鸥叹息:“想不到能够观测天象、预知晴雨冷暖的顾明岐,却丝毫不能把握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