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他一笑,他一怔。她其实是好看的,只是这种好看时常被她散淡的姿态、暗沉的妆扮掩盖。有那么几个时刻,他恰好看见她的笑容,他莞尔。后来细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这个迷迷瞪瞪脾气不太好的姑娘。有过沈缇之后,他对感情似乎无有太多需求。成年人的感情总是更务实一些。再不可能如当初之种种。因此现在,他什么都不会多想,仅仅觉得这是个挺好的姑娘,当找不到别人吃饭时,很适合叫出来一起聊天,哪怕仅是AA吃一餐饭。

08

京里的春天迁延而至,来的总是比南边迟些。母亲在电话里说了几次,家里的玉簪发芽了,故家的海棠已开花。而明岐走在路上,看到园子里的玉簪尚且沉寂,海棠树只萌出细细的乳红色的嫩芽。

四月里将要跟随导师去往阿拉善荒漠生态试验站调研,小丸子再次无有去处,于是联系张元朗。

“要去多久?”

“两周。”她道,“方便么?”

“方便,方便。”他笑说。

最不满的是小丸子,猫是缺乏安全感的动物,频繁更换生活环境会令其十分不安。明岐抱着它,抚摩它茸茸的额,阳光映着它薄薄的耳廓。它紧紧抱着明岐的胳膊,哀哀啼了一声。

试验站位于阿拉善高原西部,黑河流域下游,酒泉东风航天基地北部,气候极端干旱。明岐是第一次到阿拉善,但阿拉善这个名字却不陌生——她一直都知道。此番任务是跟着导师在试验站观测下游荒漠带的大气降水、气温、风速风向、蒸发、地表温度、荒漠植物的蒸腾、土壤温度、土壤含水量及盐分、地下水位。调研小组一共十余人,只有一位女生,大家对明岐也很关照。

休息时他们席地而坐,一任荒漠之上的冷风如同利刃般的棱角划过脸面。这一日他们看到了胡杨林。东倒西歪、伤痕累累的胡杨横亘于茫远荒芜的原野,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的草木蓁蓁、良田千亩。

有一天他们路过黑水城遗址,满目土色苍苍,依稀可辨的断壁颓垣隐约现出昔日街衢巷陌的布局。师生们在荒城之上合了一张影。

起风了。沙土漫漫袭卷,大半边天色昏黄一片,风过去,一嘴沙子硌得舌头生疼。

晚上他们收拾仪器回到试验站,和几位长期在这里工作的研究员吃饭,也只是有一位女研究员。她看起来很年轻,眉目和善,对明岐笑了笑,主动坐到明岐身边的位子。明岐看看导师,导师连忙介绍了,原来她就那个中国西北地区植被生态系统水分利用效率遥感估算的项目负责人——蒋小平,明岐在校报上常常看到她的名字,把那个很中性的名字与眼前这位微笑的年轻女性联系起来,明岐怔了怔。

“女孩子学这个专业,很辛苦啊。”有老师笑说。

导师表扬明岐:“小顾还是相当勤恳的。”

明岐高考填志愿时一心想读吴嘉南的学校,但她的高考成绩不是特别高,填报热门专业很危险——她原先想念医学,或者应用数学,再或者和吴嘉南一样读建筑。反复研究后,发现自己的分数只够念地球化学、气象学、考古学这一类冷门专业。明岐是理科生,数学和物理的底子都不错。父亲建议她可以选择气象学,因为明岐数学很好,气象学对数学能力的要求很高。母亲起初坚决反对,说女孩子学这个将来很不容易找工作。不过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坊间传闻,说谁谁谁家的孩子读了冷门的气象学,毕业后分配到气象局工作,收入不菲,生活稳定,大有旁人不知道的好处,便力挺明岐报考气象学。明岐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专业。

至于日后到北京,也仅仅是因为吴嘉南先去了北京——她一直是想跟随他的。她也曾经骄傲、任性,有人温柔娇宠。她以为自己所得是为理所应当,小姑娘难免犯这样的错误。

调研结束,一行人跟随导师回到北京。半月不见,京里的春天真正到了。懒洋洋的日光,杨花飞絮抛逐而至。这一年没有传说中的沙尘暴,明岐很觉庆幸,也许是三北防护林起了作用,过去北京的沙尘暴往往持续一周,如今倒是越来越少见。回来之后忙着完成调研报告,又要准备新的论文,事情总是很多。同宿女生林鸥是海洋气象学专业,平素两人不常见面,课业都很繁重,也常有出去调研的任务。因此住处总显得不太像女生宿舍,桌上永远蒙着薄薄一层灰土。窗外白玉兰花期已过,蔷薇和碧桃开着,午后阳光煦暖温和,穿着薄毛衣也觉得身上微微沁出汗水。

就在明岐准备打扫宿舍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明岐?”那边的声音温和平静,“是明岐吧?我回来一周。有空见面吗?”

有一瞬的失神,明岐倚靠着旧宿舍楼斑驳的门墙,窗棂框出窗外一桢小小的春景,温润的蓝天,絮絮缕缕的白云,被柔风分拨得那样轻软,仿佛被蔷薇枝梢缠住,又仿佛再来一阵风便要将之拂去不可知的远处。春和景明的今日,仿佛这个人并未有过远行,仿佛如过去许多个日子那般,他打来电话:“在图书馆?中午一起吃饭。”

她微微阖目。睁开眼时,眼前的春景依然是美好的一桢,她咬着唇,终于开口说:“有的。”

照她先前的想象,她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她应该果断挂掉电话,或者淡淡说一句“我很忙”。

他与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明知周三晚上系里有活动,她还是答应了他。从十六岁到廿一岁,她都和他在一起。哪个小姑娘没有喜欢过沉默优秀的兄长呢。

周三下午,她做完功课就开始梳洗收拾。林鸥也在,她满腹狐疑地盯着明岐,看她翻出箱柜里的衣物细细挑拣。

“怎么了这是?”林鸥跑到明岐面前反复研究,“要相亲?”

明岐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异样,顿时有些失措,索性将衣物又统统送回箱柜,瞪道:“胡说。”

她穿了平素最普通的一件薄衫,头发也不拢起就抓着包往外走:“我去图书馆。”

“哎,晚上所里活动,你不来?”林鸥笑嘻嘻,“要是来的话可得好好打扮,咱们所女生本来就少,别太灰头土脸。”

“看情况。”明岐支吾,匆匆逃离,“可能不过去。我走了。”

她大四时,吴嘉南已到北京读研。四月里她上京面试,他们见面,他一直陪她。结束后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她爱吃肉,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顾忌,周遭喧闹扰攘,她笑着告诉他面试时老师是多么和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学气象学。她说,这个问题我早就想了很多个应付版本,随便挑一个呗。我就答,因为很喜欢,气象学是一门与生活密切相关同时又关涉许多学科的应用科学。于是Balabala一大篇。我总不能回答,因为当初分数不够读好专业吧。她眯起眼嗤嗤笑,完全是个孩子。她还说到最后老师关切说以后的研究生活也许很辛苦,是否能够适应。她便回答对于自己热爱的学科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辛苦。她说了很多话,又把头埋在他胸前:“我就要来了,你要等着我!”她曾经就是这样笃定。

“当然等着你。”

“我最讨厌周凌云,她老是对你笑,从高中时就那样。”明岐从不讳言对某位学姐的厌恶,“偏偏她现在也在北京。”

周凌云高中时与吴嘉南同班,一直对吴嘉南深有情意。只是深情往往孤意,吴嘉南并没有和她在一起。在明岐与吴嘉南相处的五年里,周凌云一直存在,她以谦抑卑微的姿态慕恋着吴嘉南,同时也努力拉拢明岐——几乎是讨好。她要和明岐做朋友,做姐妹。情人节时她赠送吴嘉南与明岐共同的围巾,祝愿他们恩爱美满。吴嘉南自然友好接受,明岐却很难做到。她同吴嘉南说过几次,情人节是咱们的节日,碍着周凌云什么事?她千针百线织成两条围巾,大概只是想留个温存念头在你这里罢了!吴嘉南哭笑不得,明岐却是在意的,一定要他把围巾退回去。他只当她一团孩子气,口里应了,回头也就忘了这桩事。又或许他记着这件事,但觉得和周凌云毕竟是同龄人,退回礼物也不太合适。

周凌云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这让明岐有些不忿。一路过来吴嘉南身边的姑娘不在少数,但多半在得知吴嘉南这位优秀男青年已被明岐先占取得之后,便另觅下家。只有周凌云一直不谈恋爱,一直不离开吴嘉南的视野太远。她是明岐的假想敌。

当然明岐是自信的。她私下拿自己和周凌云做了比较。周凌云和吴嘉南同龄,她小吴嘉南三岁。她认为自己在这点上有很大优势:小姑娘总是更可爱。当然她也承认自己远不如周凌云的窈窕玲珑。十七岁时她曾惴惴不安问吴嘉南:“嗯……我是不是,不好看?”

“你很好看的。”吴嘉南微笑,“怎么会这样说自己呢?”

“我是说,嗯……”她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表达,“我是不是,没有你们班上的女生好看?”

“笨蛋,胡说什么。”他忍俊不禁。

“可是……”她想说的是,自己没有周凌云的窈窕,而女生之间有时候会窃窃私语议论,男生总是喜欢窈窕的姑娘。这才有明岐一番曲折的顾虑。当然明岐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而是恼恨地捶了一下吴嘉南:“你必须认为我是最好看的。”

“是,明岐最好看了。”他衔着温温笑意,真心爱着面前的小姑娘。他总是柔声应对她,接纳她所有的任性。高中时,他们频繁传递字条。

“吴嘉南:今天图书馆外的红叶李开了,我和浣君偷折了很大一束。现在在上英语课,讲昨天考试的卷子。刚刚朱一鸿问老师,为什么这道选择题选B?老师就很认真地回答,你问我为什么选B,我问你为什么不选B?大家就笑。老师还是很认真继续解释,因为A、C、D都是错的。花束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子里,我总是担心花枝重心不稳,洒一桌子水就会很糟糕。花瓣已开始凋落,正落在这张纸上。我把它们叠在纸张里,你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

“吴嘉南:今天放学一起去书店吧?”

“吴嘉南:今日看到杂志上台湾设计师的服装作品。深青长褂里透出皎白的一截,顿时气短跳脚,我也要这样的衣裳,深青色,深到黑里去,却能在下面露一截白!”

他去南京读大学,她高三,不能像从前那样从这栋教学楼到那栋教学楼递纸条——学校里有很多隐蔽的角落,教室第三扇窗户朝北数第三棵松树下覆盖的厚厚松针里藏着蘑菇、石蒜的块茎。还有,他们的信。此外,科学馆天文台,池塘边某一块石头下,都可能有他们的信。他们乐此不疲,为着共同的默契。

她只有在考试间隙用稿纸给他写信。

“物理考试,还有三十分钟交卷。我给你写信,很久没有联系。我现在想的是毕业后可以旅行。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在眼下的江临。”

她学琴时给他唱曲子: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又唱《子夜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她声音软糯,在他听来十分动人。只是她音域颇窄,唱道“总是玉关情”便自动降一调。到“何日平胡虏”时又恢复正常。他笑她自动降调,她扬眉道:“这叫做,变通。”

他们并非没有矛盾,争吵也是寻常。只是她总能有一时一刻让自己安静下来,默默向隅,他也会在这一时一刻放下所有的脾气,叹口气,和解。

地铁车厢有节奏地摇晃,明岐艰难回忆过去的那个秋天。吴嘉南申请上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项目,即将过去读书。只是明岐最初获知这个消息是来自周凌云。

周凌云已工作,相貌气质似乎大大区别于学生时代。明岐有些不认识她,她当面却笑吟吟道:“你还是过去的样子啊,一眼就认出你了。听嘉南说你也到北京念书了。”明岐很冷淡,没有想到会在商场遇见周凌云,也没有想到她会熟稔地称呼“嘉南”。周凌云微笑:“我在这里写字楼上班,一起吃个饭吧。”明岐表示同意。

“对了,嘉南要去美国,你知不知道?”菜没有上来的时候,周凌云笑道。

“嗯?”明岐努力想了想,脱口道,“我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你?”周凌云显得微微诧异,面上依旧有笑意,“你也申请去美国的学校吧,美国更适合你们。”

明岐以十二分的耐心吃完这餐饭,告辞后第一件事是给吴嘉南打电话。号码拨出去她又中途挂断。她不想在电话里说,她必须看到他。

“明岐,我是要去美国,大概两年。可能会继续在那里读博。”他很平静地告诉她,试图牵起她的手,“来,我们到这里说。”楼梯过道有风,明岐鬓丝散乱,愣愣立在那里,任凭吴嘉南用多大的力气也不曾拉动。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明岐倒也很安静。

他沉默了片刻解释:“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想在有把握之后再告诉你。”

“暑假里帮你改的论文,也是为了申请学校吗?”明岐想起不久前刚为他排版过很长的一篇论文。美国论文格式与中国的不同,种种细节很费神。明岐细心,擅长排版,他就把论文交给明岐。

他点头:“准备一段时间了。”

“美国很好。”明岐微笑,瓮声瓮气道,“只是为什么不能事先同我说呢?我现在已经到北京来,我甚至还跟你合租了一间房子,我——”她顿了顿,“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件事,周凌云会比我还知道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