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南认真作答:“她正是我的未婚妻。”旁观同学叫起来:“顾明岐就在这里!”明岐垂首不语,脑中嗡嗡一团,强自镇定,等待答辩完毕,跟着吴嘉南走出去,轻轻拍他一拳:“你真是,写出来就算了,还要念。那么多老师看着……”

他微笑,二人缓缓行走,双双路过教学楼前的花树,初夏日光透明清澈,自枝叶间洒落,薄薄映着她的面庞,她微抿的双唇,她乌黑的柔发。他们都觉得那是最好的时光。

06

高中同学聚会对明岐来说是一件尴尬的事。几乎每个人都会问:“你们家吴嘉南呢?”

明岐为难地:“我们……没有联系了啊。”

不知情的同学们惊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钱浣君很担心地望了明岐一眼,又目示众人不要再说。明岐勉强笑道:“他去了美国。”

“你也一起去!难道一方出国两个人就要分手?”女友们义愤道,“这年头两条腿的男人好找,靠谱又有前途的男人多难得!”

“我们,我们分开了。”明岐很艰难地解释,周围一静。火锅汤料咕嘟作响。大家都不再动筷子,也不知该安慰明岐还是讨伐吴嘉南。钱浣君牵了牵明岐的衣袖。倒是明岐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浸到汤里,笑道:“反正分掉了,你们可别为我默哀三分钟,吃东西啊!”

当即有同学回应:“男人真是靠不住。阿岐别难过,你会找到更好的!”

明岐把那片烫熟的肉送到嘴巴里,一边呵气一边咀嚼,笑得很灿烂:“这话我最爱听!”

她和钱浣君一起回家。

“去不去植物园?”明岐建议。

钱浣君点头。她们要去孟琨那里坐一坐,听他细说园中每一种植物的典故。

明岐记得十五岁的初秋,自己刚上完数学课,便被妈妈叫到医院。

“师母不要着急,顾老师现在正在打石膏,没事的。”走廊那边过来几位学生,其中一位大哥哥温声劝慰。他们是父亲带的学生,在江临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植物学专业。

妈妈攥着明岐的手,向他们道谢。这一年夏天去得迟,初秋光景,明岐还是穿着夏天的薄衫,因为刚刚经历了高中军训,晒得黑红的皮肤尚未恢复原本的皎白。她抬手拭汗,手掌上留着圆珠笔墨在额上印出迹子,妈妈转过身,用力为她擦了擦。过道窗外是笔直的梧桐,枝头梧叶还是青绿,衬着底下碧澄澄的天色,十分干净。

“顾昔华家属进来吧,石膏打好了。”大夫开门,妈妈急忙过去,明岐也跟上。

父亲左腿裹着石膏和纱布,坐在椅子上,很抱歉地朝学生们点点头:“你们快回去吧,下午还有课。”

那位大哥哥说:“医院电梯检修,我们得扶您下楼,师母一个人不行。”

“孟琨,你们带书了吗?”父亲无奈。学生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要随身带书,老师这么一问,他们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老师是在为耽搁他们的时间而表达歉意,也知道老师素来抓紧时间,在医院的几十分钟,完全可以看一会书。

“怎么把岐也叫来了?我没事。”父亲对母亲道。医生正在给母亲看X光片,说情况不算严重,有三处骨裂,打上石膏后休养得当不久即可康复。母亲又是心疼又是恨恨:“走个楼梯都能摔跤,让人担心不担心?”

好脾气的父亲笑了笑,吩咐明岐:“下楼给这几位哥哥买些水。”

学生们立刻推辞。明岐却已经拿了钱蹦蹦跳跳飞快跑下楼,不一会儿抱着几瓶冰镇可乐回来。她认为男生都比较热爱可乐。

这些硕士研究生一年级的男学生很腼腆地接过明岐的可乐。

学生们帮忙把老师送回家,师母又是劝茶又是拿点心。因为明岐的高中和大学城相距不远,明岐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学校。

“我爸爸怎么会摔跤呢?”明岐蹙眉,父亲从南京调回江临市,身体一直不太好。

那位叫孟琨的大哥哥解释:“老师去实验室拿样本,楼梯正在做清洁,不小心滑了一跤。”

“谢谢你们。”明岐很认真。他们都笑了,很温和地望着这个瘦削的小姑娘。明岐一路提问,譬如父亲凶不凶,功课多不多。他们“哗”地笑道:“顾老师一点也不凶。但是功课——却很多!”

“那我回家跟爸爸说,让他少布置点儿作业。”明岐眨眨眼。

他们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会儿,车迟迟不来。明岐建议:“也不远,走回去吧?”于是沿着护城河岸的林荫道踯躅而行。这是合欢树,这是紫薇,这是广玉兰,这是蜀葵,这是桂树。明岐一路辨识,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爱好。

“我很喜欢梧桐树。”明岐找出新话题,并有意卖弄,念道,“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这些男生平时对同龄女生想来游刃有余倜傥嬉笑,面对小姑娘居然一例变得温顺乖巧。倒是孟琨微笑:“梧桐很好,南宋的时候,立秋当天,太史局官员会把梧桐树植在殿前,立秋的时刻一道,就高声喊,‘秋来’。这时梧桐叶子应声飞落一两片,就是报秋的意思。”

这段温润的叙述令明岐着了迷。凉风正好,草木婆娑,城中车来人往,薄薄的秋光从枝叶间洒下,一缕一缕瞧得分明,仿佛能数出来。

明岐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孟琨,这个人眉目温秀,此时微微噙笑,映着秋阳,轮廓如画,十分清朗。明岐心里蓦然怔了一下,竟有极轻的难过。这种难过很莫名,无有边际,直到若干年后,她再度读到《梦粱录》里那段“七月”: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于禁廷内,以梧桐树植于殿下,俟交立秋时,太史官穿秉奏曰,秋来。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以寓报秋之意。

接下来的一天,明岐和钱浣君坐公交回家,夕阳已敛尽余晖,暮色薄淡,笼罩着江临的楼宇、街市。她们家都在江临大学教师公寓,江临中学过去只有四站路。下车后,她们在大学附近的书店转一转,又各自买一串烤肉。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学生们的夜生活将要开始,湖边有情侣偎在一处,唧唧哝哝,有时会相拥接吻。明岐和钱浣君尽量离他们远一些,目不斜视走着。

“我爸爸有个学生,叫孟琨,是个非常好看非常温柔的人。”明岐说。

“嗯……喜欢他?”浣君轻轻掐她。

“下次我带你去见他。”明岐笑眯眯,要跟浣君分享那一种细细的喜悦,“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

她们像平常每一天那般道别。

那个双休日,明岐果然拉着浣君去植物园,找到了父亲的实验室。两个女孩儿双手扶住窗台,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一点一点,终于看清了实验室中那位身着白褂、面容清透的大哥哥。

“就是他啦。”明岐很高兴。

浣君评价:“真的……很好看。”

后来,明岐和浣君各自有了小爱人,但还是常常结伴去找孟琨哥哥。她们也曾一起因为孟琨有了未婚妻而惆怅地问他:“以后我们是不是不能来找你玩了呢?”

“随时欢迎你们,小朋友。”孟琨噙着微笑。“小朋友”,是她们都喜欢的称呼。

研究生毕业后孟琨留在植物园工作。见她们来,孟琨很高兴,为她们煮水泡茶。窗外一片梅林,有绿萼、朱砂、宫粉诸种。明岐探头探脑准备折一枝,孟琨忙阻止:“哎哎,小岐怎么还爱当采花贼?”

“我喜欢绿萼梅!”明岐作垂涎状。

“好吧。”孟琨无奈,“只能折一枝,不许到处炫耀。”

“浣君要不要?”明岐笑问。

“我可不像你暴殄天物。”浣君笑答。

“明岐看起来怎么有些不高兴?”孟琨微笑询问。

明岐捏着那枝绿萼,期期艾艾道:“你陪我们去园子里转转。”

植物园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哪处是百草园,哪处有牡丹,哪处有桐树,哪处是植物标本室,哪处又是荷池。这个市立植物园免费对外开放,因此在路上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情侣相挽着手,缓缓走过去。

他们绕着植物园走了一圈,在腊梅林下的石桌旁小坐片刻。枝头有鸟雀轻轻跳跃,花枝轻颤,簌簌落下霜露。花气极香,明岐有一瞬很想落泪。耳听得孟琨与浣君说着种种琐事,方知世上岁月清和,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很好。

“彭鹭姐姐最近怎么样?”明岐问,这是孟琨的未婚妻。

浣君看了明岐一眼,明岐微觉异样,只听孟琨说:“我们不在一起了。”

明岐一怔:“为什么?”

“明岐。”浣君唤她,意在制止。倒是孟琨含笑解释:“也许我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像我这样待在植物园工作,她大概觉得很没有未来。”明岐很想安慰孟琨,却不料开口道:“我和吴嘉南也不在一起了。”

浣君啼笑皆非:“这话——也只有你才这么说。能这么比较么?”明岐亦觉不妥,便保持沉默。

孟琨准备去市立图书馆还书,明岐没有带图书证,便说你们去吧,我先回家。

她又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后来觉得凉,才缓缓起来。沿着甬道走回去,就到了标本室外的一片梧桐树林。笔直高拔的桐树有着青润光净的树身。她一株一株看过去,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期待地,找到了其中的一株。

那一株树身上赫然刻着两个名字:

吴嘉南,顾明岐。

记得那是夏天,他们两人下午去游泳馆。黄昏时到植物园来。阳光金灿灿,透过枝叶洒落,天色澄蓝。她的头发湿答答滴着水,浑然懵懂的年纪。他们路过一棵梧桐,那时候的梧桐还是一株细瘦的树,当时她甚至疑心树能不能长大。她似乎也是一时兴起,走过去在树身上刻名字——他们的名字——他笑她稚气,又说她破坏树木。她一惊,果真停下手,十分抱歉地对树说:“疼不疼?对不起啊……”刻破的树皮渗出湿润清香的**。

想不到树已经长得这样大,树身上细细的字迹也随之长大。她轻轻在树下仰起头,木叶尽凋,纵横的枝柯印在薄薄天色上。

07

春节假期一过,张元朗就上班了。隔壁新房客是一对过年没有回家的外地情侣。猫咪小丸子情况很好,能吃能睡,爱好是踩张元朗的笔记本键盘。张元朗怒:“嘿,别乱动!”小丸子脖子一缩,琥珀的眸子探询般望着他,“嗖”地蹿到屋子另一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又轻轻跃回桌面,伸出肉肉的小爪子试探性地拍拍键盘边角。张元朗一时不理会,它又快活地跳回键盘上。

隔壁房客有一天委婉地向张元朗提出,猫似乎太吵了。

张元朗道歉,想来没有事先征求他们的意见也很不妥。

加班依旧频繁,他也无有太多时间照顾一天天长大的小丸子。

于是给顾明岐电话:“猫……能不能送你那儿去?”二月末的阳光清冷稀薄,天空灰蒙蒙如有飞絮。

“我还没开学。小丸子怎么了?”那边有些着急。

“哦,没事。”张元朗说,“这边来的新房客不太喜欢猫,我看要是你回学校了,就送你那儿一段日子。”

“那我尽量早回来。”

挂断电话,看见小丸子又在踩键盘。他笑了:马上让你折腾别人的键盘去。

夜行的火车,明岐在开学前提前返京。一片苍苍黑暗里,偶尔有一星灯火低低擦过。她想也许到了安徽,也许到了山东,也许进入河北——列车咬合铁轨发出的声音会有一截一截变得空阔,想是途经某处桥梁。她把窗帘掀开一道缝隙,依旧是黑暗,仿佛航行在无边深海。邻床女孩一直靠在床头低声通电话,向那边的人细细说着还有多少时刻即将抵京,即将消却整个寒假两地分离的想念。明岐就像听故事一样在旁人的低诉中睡去,床头小小一束灯光,十分安宁。一夜无梦,次日清晨醒来洗漱,天缓缓透出光亮。窗外是华北平原的典型地貌,旷野,枯树,沉睡的农田,薄薄的曙色,不知是否破冰的湖面,远远起伏绵延的淡青色山脉。市镇渐渐多起来,北京到了。一片拥挤扰攘中,她拖着行李随人流出站。广场上有旅客打地铺露宿。她有些难过,但也是枉然。又闻到地铁站熟悉的气味,过道内大风凛冽,她把身体往衣服中缩了缩。人们行色匆匆,有人在角落乞讨,有人端着早点颤巍巍走过广场。

到学校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

她换了一件外衣,在宿舍做完清洁。起身望见窗外白玉兰枝梢萌出银色的毛茸茸的花苞。江临的白玉兰已陆续开放了一小片。北地花信稍晚,一夜之间两番光景。

她去图书馆还书,中午时分联系张元朗:“我回来了,什么时候接猫?”

“今天晚上有空吗?”

“好的。”

“对不起,又加班。”张元朗赶到事先约定的一家饭馆,连连抱歉。

她一直低头看书,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也不看时间。

他手里一只宠物包,里面不断传来“咪唔”声。

“小丸子长大了吧?我看看。”她接过包,又警惕环顾四周,“这里不许带宠物,低调。”

“先吃饭吧。”张元朗笑道。

“你看菜单。”

“你先看。”

她不推让,做主点了三个菜,梅菜扣肉,蒜蓉西兰花,紫菜汤。餐馆生意十分好,附近有大学,光顾的多是学生。菜不要特别精细,味道一定要足。

菜上得比较慢。她催了几次,他笑:“咱们都点的最普通的菜,人家肯定不着急伺候。”她瞪道:“饿了。”菜上来,各自埋头大吃。后来又添了一碟小点心。

“送你回学校吧。”他说。

“嗯。”

他们在路边等公交车。等了很久都不来。不觉间天色很晚,小丸子在包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抗议。他们决定打车。有一辆车过来,她伸手招呼,但被另外两人抢先奔过去。又来一辆,还是被别人占先。她一怒之下决定步行回去:“小丸子,咱们走路!”她低头对猫说。

他送她去宿舍,宿舍还是只有她一人在。把小丸子从包里放出来,它一下子钻到宿舍角落的桌子底下,任凭明岐如何召唤也不出来。她布置好猫砂盆和食器,又去逗猫:“它长大了一圈。”

“它胃口好,给多少东西都能吃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