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隔壁枕上也隐约听到这一种冬夜的声响,有些难过,又有难以道明的安慰。

幼猫安置在客厅内,暂时放在牛奶纸箱内,靠着暖气片,垫着明岐的兔毛宽围巾。夜里纸箱内传出响动,伴随细弱叫声。明岐坐起身,披衣下床,雪已然在下,没有天明的迹象。北方特有的双层玻璃隔绝室外的冰天雪地。

她开了客厅内一盏小灯,看清小白猫枕着围巾,奄奄一息。简易猫砂盆内有翻动的痕迹。

张元朗也起来:“怎么了?”

“猫拉肚子。”

“是不是太冷?”他自小唯一养过的小动物是兔子,小时候表姐买给他,他不知兔子不能吃一切沾生水的食物,喜孜孜喂它们青菜叶,兔子很快腹泻不止,脱水而死。他惊骇,第一次知道生命如此容易摧折。

“小猫很容易拉肚子。”她以手抚摩那团小小的温软的,起身道,“我去买药。”

“等天亮吧?”

“天亮可能活不成了。”她拿起钥匙径自出门。

“外面在下雪——才三点钟。”他觉得她太过执拗,这一点和沈缇十分相似。

她却已经出门。

这时他首先后悔轻易答应收养,又后悔应该让她留在楼上,自己下楼买药。她说过怕黑,不应该让她行走夜路。

深渊般寂静的雪夜,路灯下的一团光亮映出雪片清晰的影子。没有打伞,雪花沾在睫毛上,很快凝成水珠。小区阒寂无人,地上已有薄薄积雪。明岐想起故家江临少有大雪,也很难堆积。此刻世上仅存三种声音:雪落,心跳,脚步。恐惧与寒冷侵入被雪沁湿的灰色棉衣。她开始在雪地里奔跑,不敢回头。雪花飘入她的眼睛,流泪一般灼痛。极短的几个瞬间,她感到渺茫无着,心中忽然想起什么,似乎听见什么响动。闭上眼,却又无法言说。她开始奔跑,脚步微有踉跄,仿佛快要被黑暗淹没,直到药房终于出现在眼前。

药房推拉门紧闭,唯有一扇很小的窗口透出蒙蒙光亮。她按门铃,门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手冻得通红,努力攥紧,张开,重复活动,酥麻的触感。小窗活动了一下,探出半张倦怠的脸。中年女药师问她买什么药。

她报了一种治疗小儿腹泻的药名,对方询问病儿情况。她只答无有大碍。对方拿来药,又叮嘱如果情况严重,必须即刻去医院。她感激这位陌生女药师的关照,隔着玻璃窗道谢,把药揣在怀里,奔跑回去。天仿佛薄薄亮了一层,也许是她适应了黑暗。

她剪开一小包药,把幼猫嘴巴打开。幼猫在她怀里微弱挣扎。她将药粉倾入,幼猫发出极痛苦的一声,倒没有极力挣扎。张元朗在一旁根本无法帮忙,只是看她将剩余的药粉尽数喂下,又用吸管吸入少量温水,一点一点灌入。幼猫轻轻抿咂,意在冲淡极苦的药粉。她耐心以吸管喂去小半杯温水,又翻出一条围巾将猫裹紧,在臂弯里温柔抚慰。幼猫侧过头,缓缓安静下来。

“睡吧。”张元朗松了口气。

“嗯。”她答应。

他回屋睡下,清晨起来,发现她依然怀抱幼猫,坐在客厅沙发里,满面倦容。他讶异:“没睡?”

她声音喑哑:“今天没课。”

他很自责昨日做主收留小猫,讷讷道:“你没事吧。”

她微笑,他发现她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总穿着一件灰衣裳,整个人看上去也微显黯淡。她应该比他小不少,尽管她已经读研一。后来有一天他们又一次聊天,才知这一年她廿一岁,他年长四岁。她笑说自己读书早,因为读幼儿园小班时喜欢大班一位小姐姐。小姐姐升学,她也跟着升学。

他是正常年龄入学,又读了两年语言学校,因此有了这样的年龄差距。他挺喜欢听她讲过去的事,这个时候她总是面露微笑。明显带着南地语音,翘舌近于平舌,后鼻音略作前鼻音。

他上班前发现她已靠在沙发上睡去,猫也在她怀中安眠。她看上去很小,很苍白。他考虑是不是应该叫醒她回房,或者给她盖一床毛毯——但还是蹑手蹑脚离开。

05

张元朗终于知道喂养小动物很不容易。几天后的夜里小猫再度腹泻,柔弱不禁。明岐即刻就要去宠物医院。他睡意很浓,问她可不可以先喂药。她说,不可以。他为她的固执微微生气:“外面那么冷!”她只是裹紧她永远不变的灰色棉衣朝外走。他无奈陪同,她丢下冷冰冰一句:“您还是别跟来。”“您”咬得很重,尖锐刺耳。他无法生气,只觉她很辛苦。

整个过程她都默然不语。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才开口:“谢谢你。”不再用“您”。

“没事,没事。”

回到住处,她又抱着猫坐在沙发上不睡,他也坐下来,随手打开电视。凌晨的电视台多半重复放着激情洋溢的导购节目:

“原价九百九十八,现价三百九十八。对,您没有听错,三百九十八!”

她噗嗤一笑,低头温柔抚摩怀中的猫咪。

他关掉电视。

她起了话头,细细讲一桩旧事。

大一时她在校园里拣来一只小猫。四月天气,南方已然转暖,日光温煦,花枝初发。小猫很快活。宿舍里有同学喂它饮牛奶——幼猫是不可以喝牛奶的,肠胃无法消化,导致的后果便是腹泻。小猫很快虚弱下来,她只是喂药,暂作观察。岂料过后几日寒流突至,气温骤降七八度。小猫病势转沉。她决计带它去医院。但学校临时有事,她想开完会再去医院不迟。然而散会后回到宿舍,却发现盛装小猫的纸箱子摆在宿舍门外。她竦然一惊,强自镇定过去打开一看——猫已经冰凉,那么小的一团身体蜷在一起。她不敢直视,避开视线。过一会儿又走近,轻轻掀开纸箱看。猫真的死去了。她在走廊内立了很久,墙面冰凉,她微微颤抖,自己亲手杀死一条生命。那么小的猫咪,走路跌跌撞撞,拣回来时那么依赖地望着她,琥珀样透明清澈的眼睛,会用粉红柔软的小舌头舔舐她的手掌。

她因此发誓再不养育小动物。

“我很担心它生病,非常担心。”她小声说,“幼猫很容易夭折,我很害怕。”

“会好的。”他安慰,“会长成一只剽悍的大猫。”

她微微一笑。

“你刚才说,以前大学不在北京读?”

“在南京。”她简短回答,似乎很不愿意多提。

寒假降至,她即将搬回学校,离京返家。从此他们大抵又是路人,很快会忘记彼此。

她联系北京大学流浪猫救助社团,但对方说冬天需要收容的流浪猫太多,已经力不从心。她只好在网上发出求助帖,但猫太小,又没有完全康复,故而应者寥寥。

张元朗便说,寒假这段时间他会照顾猫。

“给它起个名字吧。”他建议。

小白,小雪,妞妞……他们想了一堆最普通的名字。最后她拍板:“叫小丸子吧。”

他觉得很好。只是小丸子同学不大领情,每次他们唤,小丸子,小丸子。它丝毫不理会。但一旦撕开妙鲜包,肉团团的小身子就连滚带跳地过来——很好,它已经康复,不出一周,似乎长大了一圈。

这日黄昏,明岐搭乘班机回家。近两个小时的行程,飞机在江临上空盘旋,她看到身下的江水、农田、星罗棋布的镇街。熟稔又陌生的故家,她静静望着,半年之前,她曾与一个人从这里离开,去往北京。那时候他们也这样低头看江水、农田、星罗棋布的镇街。他握着她的手,温柔注视她。她覆一条毛毯睡去,心无旁骛枕着他的肩。

此刻她很想忘记他的名字。

江临机场很小,父母来接她。明岐走过去拥抱母亲,母亲笑道:“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年货呀。”她像过去一样,一副女孩儿娇态,缠着母亲撒娇,挽住母亲胳膊。一家三口谈笑着回到家中,也不忙做饭,只是说话。明岐说,北京的暖气很好,回家还有些不习惯。她蹲在地上,打开行李箱,把带回的甘栗、羊羹、驴打滚、豌豆黄一包一包分好,这个给爷爷奶奶,这个给外婆。这个给大伯家,这个给二伯家,这个给舅舅家。母亲这才想到去厨房:“先别忙啦,吃饭吃饭。”明岐也笑着去厨房,挽袖帮忙。母亲赶她出去:“地方小,别凑热闹。”她依言出来,坐在客厅陪父亲看报。父亲首先关心头版的国家大事,看完了才往后页翻去。她微觉难过,知道父母正在衰老之中。父亲含笑问:“明天有空吗?回顾桥家里看看,爷爷奶奶一直数着日子盼你放假。”

“好。”

“你大姐的女儿会说话了。”大伯的长女明岫不能生育,去年终于从外省抱养了一个女婴。明岐欣慰,大姐明岫沉默辛苦,这个孩子虽然来得太晚,也毕竟是来了。

明岫比明岐大了整整一轮。明岐读小学时,听说大姐恋爱——和班上一位李姓男生。彼时学校明令禁止早恋。大伯一家震怒。没有人会想到温驯的大姐会选择在初夏的一个晚上私奔。后半夜下起雨,小镇笼着蒙蒙雾气,有如孤舟。家人在邻镇旅馆找到大姐和李同学。他们暴露在昏黄灯光下。大姐跪地,束手就擒。我们听说大姐被大伯禁闭室中,于是祖父出面召开家庭会议,命令大伯让大姐回校读书,参加毕业考试。大伯怒极,至此我们才知道大姐已经怀孕六个月。隐秘的耻辱令大伯无法抬头直面家人。明岐躲在母亲身后,也知道这是极严重可怕的事。当时母亲叹息,六个月——孩子已经大了。大伯切齿,十个月也不能生下来!于是强令大姐引产。大姐挣扎抗拒,抵死不从,因此失足跌在床边,失去了那个孩子,并失去了此后妊娠的可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位李同学坚持和大姐在一起,后来成了明岐的大姊夫。

吃饭的时候她默默听父母讲述故家琐事。暗觉心惊,却无法开口言说,只有一种疏离与恍惚。

入夜,明岐独在房中。窗外灯火零星,雾蒙蒙发着青光。不远处是一片大湖,幽深无有边际。她这才确定的确是在江临的家中,不是在南京,也不是在北京。枕边有几册书,有一本《东京梦华录》,书脊微微劈开,露出泛黄的内页。书纸薄脆,那一年和他一起自南京大学旧书展买回,到如今也没有过去太久的辰光。但她几乎不忍再翻动那纸页。江临没有雪,淅淅沥沥有冬雨飘零。寒气漫入室内,母亲吩咐她开空调,她答应了,却懒得向床头寻找遥控器。身体蜷在衾被间,唯有一只柔软的热水袋取暖。

想来还是风平浪静的初秋,在北京,她笑吟吟在人群里喊他:“吴嘉南。”他们一起走了这么久,还是在这一个秋天不能继续。

过去她很喜欢问他:“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好几年吧。”

“已经到第五年了。我们姑且算作五年。”她认认真真掰指头,“这还不算我们认识的时间。我们认识已经有六七年。”

她一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到十年,几十年,“如果不能白头偕老,那就秃头偕老”。

次日还是雨天,父亲教研室有事,母亲和明岐一起回顾桥。去时公交车空荡荡,明岐头枕着窗,昨夜没睡好,眼皮微涩,怔怔看着车窗外的竹园、河流、田野。顾桥镇很冷清,北街的集市不复存在,镇上居民习惯去新开的大卖场购物。明岐说想去中学校门口吃一碗鸡汤馄饨。那家小店还在,店主先是满面笑容地招呼了母亲:“孙老师,回家啊?”又看明岐,一脸认不出来的疑惑:“这是……你女儿?”母亲含笑点头:“昨天刚放假回来,今天来看爷爷奶奶。”店主道:“第一眼真的认不出来,长大了——读初中的时候才那么小,梳两根辫子。”一壁说,一壁端了瓷碗,碗底是姜末葱花虾米并诸种调料,揭开铁皮锅盖,舀起馄饨连同汤水倾入碗中,送到明岐身前,絮絮道:“不过仔细看还是从前的模样眉眼。”明岐笑说:“还是你家馄饨好,和过去一样好吃。”店主“哗”地一声笑了。

知道明岐回来,姑姑带着女儿陆雯珊也来了。雯珊年后高考,学校刚刚结束补课。姑姑说:“珊珊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问岐姐姐。”

雯珊翻出作业,指了一道解析几何题问明岐。

很久不碰数学题,明岐也生疏。回忆了几种解题套路,还是做了出来。母亲在一边笑:“你高中时问我数学题,我做得慢了点儿,你就说我当初没好好学习。你现在比我做得还慢啊!”

女眷在厨房忙碌,祖父有病人,在正厅问诊。明岐在院内折了一束腊梅去换瓶花,瞥见病家是个年轻姑娘,苍白的鹅蛋脸,额发微鬈,两眼温和地注视明岐,算是打过招呼。

祖父拟了方子,让她先吃七付。照进门来的薄淡天光映在方砖地上,长柜上的座钟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摇动钟摆。

明岐把花瓶抱到桌上,花枝散开,雯珊也过来拣起花枝插到瓶中。

那位来看病的姑娘含笑望着她们,想了想指着院中南天竹道:“剪一束红果子搭配腊梅,也很好看。”

明岐不由报以微笑。

当天下午明岐和母亲返回江临。在路上,母亲似是无意问:“吴嘉南去了哪个学校?”

“普林斯顿大学。”明岐默然了一会,细声说。

母亲收回话题:“钱浣君也在北京,以后可以找她玩。”

“我们已经吃过饭啦。”明岐枕在母亲肩头,像小姑娘那样。钱浣君是明岐的高中同学,她的父亲和明岐的父亲一样,都是江临大学的老师。

那时候江临中学许多人都知道明岐和吴嘉南是美好的一对,金童玉女般。连老师都忍不住开玩笑:“你们以后别忘了送喜糖!”

吴嘉南的本科毕业论文有一篇答谢词。其中赫然一句:郑重感谢我的爱人顾明岐。是她始终陪伴在我身边,帮助,扶持,鼓励,恩爱。没有她,就没有这篇论文。

明岐比吴嘉南低一年级,答辩的时候她也去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突然听到这这一段,只是恍惚。有老师笑问:“你这么年轻,就有了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