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他轻手轻脚开门,想不到门内一片黑暗中亮着一小束光芒,一个小小的影子凑在墙边,光束晃了晃,他吓了一跳,对方也一声惊呼:“谁!”她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还能有谁啊。”他伸手开灯,“黑灯瞎火忙什么呢?”灯没有亮。她又收回电筒光束,对准墙上一排电闸:“跳闸了。”

“我看看。”他觉得这毕竟是男人的活儿,一个女孩子跟电闸死磕不太合适。屋中的黑暗渐渐褪去一些,窗外透入冰冷的夜色与零星的灯火,顾明岐扶着凳子立回地板上,把电筒交给他。

“没跳闸。”他判断,“可能是短路,也有可能是电路老化,或者是电闸出了问题。”

“那……怎么办?”昏暗之中顾明岐有些不知所措。

“电笔有吗?”

她摇头。

“改锥呢?”

“改锥……是什么?”

他表示放弃:“这么晚了,等天亮再说吧。”

“我作业还没做完。”她很固执,又要爬上板凳。

“哎哎,又不是小学生了,过节还赶作业?”

“不过洋节。”她十分冷淡。

“下来,咳,我说,你先下来,我再看看。”他只好暂把不满咽回去,充任临时电工。

“还是不行。”他折腾半天,表示爱莫能助,“要不我买点蜡烛回来,你先凑合用?”

“不是蜡烛——需要电脑,我的笔记本电池用完了。”

“作业保存在移动硬盘里了吗?用我的机子吧,能撑两三个小时。”他很难想象这是个多么刻板的学生。

“太好了。”她展颜,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明亮的笑容,“您明天不上班?”

“明天周日啊。”他笑,“说过了不要称‘您’。”

“你忙,我去买蜡烛。”屋子里光线还是很暗,张元朗道。桌前的顾明岐没有说话,直到张元朗走到门边,才听她很为难地开口:“不要蜡烛……可以吗?”

“嗯?”

“太……太黑了。”

他这才想到,女孩儿都是怕黑的。有一个瞬间他愣了一下。高中某一天,沈缇病了,他送沈缇去医院。挂号的时候门诊厅突然停电,沈缇不说话,死死攥住他的衣裳。也是那一次他懂得,平日再骄傲恣肆的沈缇,原来也恐惧黑暗。

他静了静,陪她。

顾明岐飞快敲打键盘,似乎在整理若干数据。他扫了一眼,大概判断她不是文科生。她还是穿着那身灰棉衣,长发披垂。他无事可做,便在沙发上靠着。她每隔一小会儿便抱歉:“对不起,快好了。”

酒精与暖气的作用使他眼皮愈发沉重,半睡半醒间,听得她道:“好了。”他睁开眼:“哦,好。”

她难得地,噗嗤笑道:“困了吧?”

他晃晃脑袋:“又清醒了。”

她关上电脑,房中最后一丝光亮暗去,他笑道:“还是应该下楼买几根蜡烛——一起去?”

她没有拒绝。

京中清寂寒冷的凌晨,平安夜的喧嚣声浪早已止息,灰蒙蒙的雾气中隐约是楼宇街市的轮廓。街灯亮着,三环上时有飞驰而过的车辆,远远望去像遥控车,驶入不可预知的彼端,很不真实。高树有如木刻版画,夜空中印着脉络明晰的枯枝。

她抬头,发现有一粒星星。渐渐看清了第二粒,第三粒,直至许多。她张开双臂,阖目缓行。睁开眼时,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们买了蜡烛,又买了薯片和饭卷。

“饿了吧?晚上就一直做作业,没出去玩?”

“是啊。”

“你今年大几?”

“研一。”她咬了一口饭卷,朝他微笑。

“凉不凉啊,回去热了再吃。”他急忙吩咐。

“饿了。”她囫囵吞入饭卷,用力咀嚼。

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沈缇也是。

“笑什么?”她用手背擦拭嘴角的饭粒,笑意宛若孩童。

“啊,没什么,慢点儿吃。”

他们都笑起来,夜色如同深海。街灯照耀之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们数着电线杆一段一段走过去。

04

临近春节,明岐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有一天张元朗下班回来看到她一人在客厅里挪动一只大纸箱:“什么东西这么沉?”他过去帮忙。她敞着灰棉衣,竭尽全力推动箱子:“书。”

“这是搬到哪儿去?”

“宿舍。”她鬓丝散乱,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我来吧。”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应该叫你男朋友来帮忙。”

这句话很愚蠢,她瞄他一眼,脸上没有笑容:“谁告诉你我有男朋友?”

张元朗闭嘴,至此他才确定明岐和自己被划入同一战斗领域,俱为单身。电梯的值班大妈对他们笑容可掬:“哟,搬家哪。”

“可不是。”张元朗答,北京大妈都这样爱招呼。

“慢点儿,不着急,啊?”大妈目送张元朗把箱子挪出电梯,明岐傻乎乎跟在后面:“好了——就到这儿吧,我打车。”

“到宿舍有人帮忙?”

明岐笑道:“可以把书分批拿回宿舍。”

总归夜里无事,张元朗决计送她去学校:“那多费劲,我帮你搬上去。”夜色弥深,她没有拒绝,裹紧灰棉衣,把头藏在外衣帽子里,又围上围巾,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

小区里车不太好打,后来他到外面大路上招来一辆车。路况不好,时有堵车。习惯堵车的人们不急不徐,在巨大缓滞的洪流中慢慢移动。远处电视塔高高耸立,灯火满城。

车停下来,张元朗很惊异:“你是——什么专业的啊?”

“气象研究院,还能学什么?”她走在前面,指挥张元朗搬箱子进电梯。

旧宿舍楼的电梯每上一层都用力喘气,停住时重重一顿,像上了年纪的老人。过道很空旷,明岐打开一扇门,两人住的小宿舍,另一位舍友不在。屋中很大一股书纸的霉味,桌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她拿报纸掸了掸,不知从什么角落翻出一瓶矿泉水,仔细研究一番:“还没过期,给。”

张元朗怀疑地喝了一口:“你怎么不住宿舍?”

明岐微笑,不予回答:“走吧,我请你吃饭。”

两人讨论应该吃什么,张元朗说随便,明岐觉得很难办:“总该有个大概范围。”

“我不挑食。”

“我也不挑。”

随便先生和随便小姐面面相觑。后来还是回到住处附近,在小吃街找了一个生意很不错的成都菜馆。

这一带饭馆一家挨着一家,粤川鲁苏浙闽湘徽一溜排开,灯火温温,欣欣向荣。大排档永远人气最旺,冬天吃烤肉的也很多。空气里弥漫着炒烹炸焖炖卤煎的气味,热油滋滋剌剌,烟熏火燎,热闹非凡。夜深,有人临街买醉,有人花枝乱颤。冬夜气温很低,却不妨敞开喝酒。空气寒冷透明,人声如潮涌起伏,市井欢愉,人间太平。

他们开始聊天。

“你工作了?”

“嗯。”

“你是北京人?”

“嗯。你呢。”

“江临,听说过吗?”

“长江岸边的城市吧,离上海近。”

“不错。”

水煮肉片和土豆丝上来,她专门把肉搛到碗里。两人沉默吃饭,依旧只是陌生人。

“我房子租到这学期末。”她微微笑道,“多谢你帮我搬书。”说罢轻轻垂首,以示礼貌。举头望见窗外月华如练,方知这毕竟是清寒的冬夜,连月光都没有温度。

他望着她细白容颜,瘦削模样,又想起沈缇。沈缇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母亲别嫁后便没有音讯,父亲也不知所终,据说混迹南非以及中东一带,全无确切消息。祖母只当没有这个儿子,抚养沈缇的过程中,只字不提有关父亲的点滴。

“我爸呢?”沈缇会问。

“天知道。”祖母答,“你就别惦记这个爸爸,多多珍爱自己。”

胡同大院里长大的沈缇自有一种泼辣爽快,并无自伤自怜。小朋友们打架,她总能胜出,睥睨众人。有人笑她来历不明,是野孩子。她满不在乎,站在不知何年何月而来的一块拴马石上大声宣布:“野孩子就野孩子,谁稀罕你们?”如此一来也使一帮孩子甘心臣服,做她跟班。到了高中,她长成瘦削清透的大姑娘,玩乐队,写歌,成天抱着吉他,头发垂到腰间,末梢梳不通顺,又索性剪成很短的男孩头,整整花了一年功夫才蓄回长发。老师奈何不得她的缘故是因她学习很好,尤其是女生很头疼的数学。那时候张元朗觉得她十分炫目,几乎不能直视。

沈缇常常不顾旁人目光,径自走到他身边,用力拍一下桌子:“哎,出来!”

“下次能不能——轻一点儿啊?”他笑着商量,“拍桌子太大声了。”

她却能突然踮足亲他,笑嘻嘻问:“这一下,轻了吧?”这在当时风气尚且保守的学校简直无法想象。老师干预他们的恋爱,正告他们,“学习好是一个学生最基本的任务。另外,也要好好做人!”

她孩子气地咬着嘴唇,老老实实认错。走出办公室,又悄悄攀住他的胳膊。

“哥哥。”每次惹他不高兴,他拉下脸,她总会这样双睫微垂,轻声低唤,凄惶又委屈。他实在无法抵御这一声“哥哥”,任何不满顷刻散去如烟云。

高中毕业,她的父亲突然出现,不知从哪个国家回来,风尘仆仆,面目黧黑,头发微鬈,大抵在异域漂泊日久,连样貌都不似我朝人士,祖母看了很久也不大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儿子,老太太很难想象那个满口京片子的儿子如今声音低沉,发音靠后,说两句就要停顿一下,想一想该如何用汉语表达,实在想不出来便直接用英语。更不用说沈缇,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又唱又跳。

父亲坐在和他离开时浑无二样的小院里,目光缓缓移动,老枣树,晾衣绳,马桶搋子,花盆里的大葱,破痰盂里栽的太阳花,墙根多年没人骑的自行车。只是老人鬓白苍苍垂垂老矣,当初的小女孩也成了高挑明亮的大姑娘。

父亲吁了一口气,不管有没有人听,开始讲述十多年在外种种琐碎事迹。离婚后一时想不开,要出去闯一闯,到了科威特油田,干了两年又去南非打工。在外面也有家室,但女人车祸死了,连带几个月的胎儿。后来去新西兰做生意,有了一小笔钱经朋友介绍去了美国,在美国开餐馆。遇到黑社会,子弹从耳边刷一下擦过来。他说到这里笑了笑,撩起头发给老母亲看自己的耳朵,果然耳廓有一处缺口。

祖母扫一眼,依旧垂下头织毛活。竹针飞快地戳着,屋檐上有鸟儿扑棱棱过去,日头暴烈,东四一带的老胡同都保存得不错,左邻右舍早已翻修房屋,斗拱红漆彩绘藻井地铺张了,门庭纵深,很气派。唯独沈家,屋瓦松动,下水系统不畅,门墙坍圮。老太太还把一间朝东的屋子租给外乡人,以此挣些房租补贴家用。祖母很平静,问了儿子一个问题:“以后还走吗?”

“我在美国有生意。”

祖母没有多问,提了一个要求:把沈缇带到美国去。

父亲说他回来就是要把你们都接走。

祖母道:“我不去。”老太太很坚决。最后父亲只好把自家院子修葺一新,请来一个胖乎乎的设计师,照着最阔气的装修来一通,老太太很满意,表示这已经很足够。

对于从天而降的父亲和出国,沈缇没有惊喜,也没有太多抗拒,只是冷淡。

她的乐队解散,最后一场演出,告别的前夜,她带张元朗过去。她的长发又已披垂如缎,齐刘海几乎遮住双眼,裙摆是鲜艳的曙红,她在台上用童稚、倔强、恍惚、微微别扭的声音唱:

“乖乖的不要跟我走。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呢。你要留宿在这里吗。过去的我已经死去了。闭上眼啊,闭上眼啊,西面的阳光那么明亮。”

张元朗有一种走向陷阱的感觉,他很努力地保持清醒,不被她的声音蛊惑——貌似笨拙,实则尖锐、温柔、迟钝、敏感。

还好乐队只是她成长途中一段,到了美国,她从没有提及重组乐队的事,似乎也很少见她听音乐。她意兴散漫,总有更多的新鲜趣味。

譬如她突然决定移民美国——她要他一起留下来,他很难做到。如果京中的一切对她来说已不值得留恋,他却不同,他的父母、责任、事业,都必须在北京。

“走吧。”饭毕,明岐付账,提醒他离开。

街上的人群流动、扩散、聚拢,又去往不同方向。夜间站台上,唯有沉默排队的人们。明岐不会过问他为什么发呆,他们只是搭伴吃饭的房客而已。

——如果归途中没有遇见一只小猫的话。

“姐姐,我们家里都不许养猫。”

“我家也已经有两只吉娃娃,奶奶不喜欢猫。”

“多可怜啊,等天一下雪,它就会冻死的。”

两个小女孩在公交车站台边,鼓足勇气对明岐说。她们很善于察言观色,又乖巧地对张元朗道:“哥哥,你们一起养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它可乖了。”

她们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幼猫,小东西小心翼翼探出脑袋,颤巍巍“喵”了一声。

明岐淡淡:“你们可以去找救助站的哥哥姐姐们。”

“救助站……我们不知道救助站在哪里。”小姑娘扁扁嘴,很伤心,“小猫是在楼下拣到的,可乖了,我们送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不要……”

明岐看看张元朗,他挠头道:“要不,我们先带回去看看?”

女孩们立刻把猫送到明岐怀里,又双双对张元朗大声感谢:“那就拜托哥哥了!哥哥姐姐再见!”她们奔跑开去,留得那小小的一团在明岐臂弯内。明岐很为难:“房东没说可以养猫。”

“也没说不可以啊。那两个孩子真费心。”

“我寒假就回家,猫带不回去,你来养?”

“我们可以去找救助站嘛。”

“天这么冷,总有些流浪猫是我们救不过来的。”

“好歹也救了一只。”

明岐轻轻一喟,不再多说,用围巾把猫包裹起来。猫细细啼了一声,很依赖地往明岐怀里钻去。

“明天会下雪。”她缓缓道,夜色转浓,有风起来,排云而去,半空中枯枝簌簌摩挲。

“天气预报说的?”

她不回答。

“哦,你学气象学的。”他突然想起来。

凌晨,他醒来饮水,窗外似有细微声响,掀帘一望,竟然真是纷纷雪絮漫天飞舞。寒风低咽,不知在哪处罅隙间旋了一道弯,发出箫管般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