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临方言中,“做人家”既是“勤俭节约”,也有“用心经营”的意思。明岐低声向张元朗解释,也是强忍着眼泪回应母亲:我们知道的。

旧日婚俗早已式微。祖母在世时尚且讲究这些风俗,如今后辈也记不齐全,索性取消。从顾家娶了明岐出来,亲朋相聚在举办婚宴的酒店。明岐与张元朗双双敬酒,接受祝福。花好月圆,无上圆满。

他们在江临又待了两日,便返回北京。张元朗决定圣诞节到元旦时利用年假携妻去关岛度蜜月。

婚后诸事如常。这一日明岐研究所加班,快递员送东西来,张元朗在家,便替明岐签收。看寄出地址写着“重庆”,并未署名。张元朗一怔,将东西放在玄关的橱柜里,也不去多管。

晚上明岐回来,拎着一袋橘子,笑道:“路上有人家收摊,十块钱买了这么多。”

张元朗在厨房做饭,明岐剥了一只橘子送过去:“你尝尝,很甜。”

“嗯。”张元朗侧头笑,锅内热油滋滋作响,他做她很爱吃的百叶香菇肉丸。

她在客厅收拾桌子,电视播着晚间新闻,入夜的城市十分安详。她忽然发现玄关橱柜的的醒目处放着一只未拆封的包裹,拿来一看,上面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她心猛然一紧,张元朗正好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只是很寻常地笑道:“哦,你的包裹,我帮你签收的。”

“嗯。”明岐在他面前拆开包裹,是一对精巧的木雁,红漆雁身,描了墨色与青碧的雁羽。此外另有一张红笺,波澜无惊的一句话:

顾明岐张元朗

新婚志喜

吴嘉南谨贺

“挺好看。”张元朗笑道,“放在书房?”

他应该有不快,有疑虑,有淡淡的酸意。但他只是微笑。明岐缓缓回过神,京都短暂的重逢仿佛已成前生之事。她答:“好的。”

这对木雁置于一格书柜之中。明岐将永远心怀感恩。这对他是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对她,却是最好的结局。世上原本没有两全其美,她在漫长的成长之中懂得取舍、决断,她感激他们共同的宽容。上天毕竟对她更多眷顾。

这年冬天,从关岛蜜月旅行归来,明岐发现自己怀孕——他们并没有想好这样快就要孩子,一时有些踯躅。张家父母首先知道,自然要明岐生下孩子,让他们不要担心,说孩子生下来之后两边老人帮忙带着,不会耽误他们的工作和研究。

张元朗是喜欢孩子的,他与明岐商量:“能不能早些请产假,你们研究所实在太忙了。”

明岐笑道:“研究所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生过孩子,大家都很正常……凭什么我要早些请产假呀?”

他且爱且怜:“你不要太辛苦,凡事身体要紧。”

明岐更多的是恍惚,她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将要做母亲。她也很喜爱孩子,只是连张元朗都常常笑她:“你还是个孩子啊。”

父母知道后当然高兴,母亲已经从中学退休,恨不立刻赶到北京照顾明岐:“头胎怀孕一定要保养好。你不是有头痛和风湿的病症么,你爷爷早说过,妊娠的时候就能彻底带好这些病根。”

“我现在担心孩子生下来不够好看,不够聪明……”明岐靠在张元朗怀中,小声说。

“据说高学历女性最容易产生此类焦虑。”他先是一本正经地分析,忽而又眨眨眼笑道,“咱们的孩子应该不会难看到哪里去。瞧我的模样就知道——不聪明嘛……”他皱眉道,“我还真担心,因为看孩子他妈就知道……”

明岐愣了愣,怒而抡拳:“你!”

“哎哎,温柔,矜持。”他揽她入怀,哪里容她手舞足蹈,轻轻摩着她的鬓,“咱们要从现在开始,培养孩子的好脾气。”

张元朗找了在医院工作的同学详细咨询明岐的孕期保养,几时该饮四物汤,平素该做什么健身操,细细抄在记事本上拿回来读给明岐听。

那记事本前半部分是张元朗的工作笔记、会议大纲,明岐捧腹:“你就不能换个本子记录?”一壁听一壁又笑:“这些内容书上也有的嘛。”

张元朗却像组织会议一般严肃贯彻到底,明岐有时也怕了他的认真,万般无奈在他跟前咬牙切齿喝那黑乎乎的四物汤。

张母每日到他们家中负责饮食。明岐觉得很过意不去,表示自己并没有这样娇贵,刚刚怀孕,几乎没有任何妊娠反应。婆婆却不依:“你不知道,头胎怀孕前几个月最要注意。”

后来明岐索性住到婆婆家中,一则照顾方便,二则离研究所不算远,不必每日坐五号线从北五环到海淀。

婆婆给明岐熬小米粥:“你吃得惯吗?”

明岐笑:“很好吃。”

婆婆很高兴:“大米性寒,小米粥养人。”

明岐想“母以子贵”这句话果真不假,眼下才只是怀孕便得到这般优待,若是生了儿子是不是更加受宠?那么,生了女儿会不会……令人失望?

张元朗听她这一说哭笑不得。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张元朗发现怀孕期的女人的确很难有逻辑可讲:“都喜欢的。”

“更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分明有意刁难。

“咱们还是生两个孩子吧……”

明岐觉得很安详。这种安详的感觉在她曾经的岁月里有过几次,十分清晰。

童年时的雨天,在顾桥镇家中,坐在椅子拼成的小桌前做作业。雨帘细密,檐下搁着接天水的瓷缸,猫伏在她脚边,尾巴绕成一个圈。院内草木蓁蓁,她看见碧玉般的青菜上爬着一只蜗牛,祖母把蜗牛摘下来,拿给家养的小母鸡吃。明岐便很伤心:多可爱的小蜗牛呀!

植物园中的岁月,和小姊妹浣君一起跟在孟琨身后辨认这一树果实,那一丛草木。时光碧绿、悠长,足以安慰此后的岁月。

那一年秋冬在外国语学校上托福班,下课后张元朗来学校接她回家。空气里浮着浓浓的栗子香气。他们并肩走在路上。

她含笑望着他,心想有了孩子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境?张元朗会不会亲手染红蛋,沾了满手的红颜料?二姐明屿生下孩子后,二姐夫挨家挨户送喜蛋,大家都笑他染得通红的双手,那红色月余不褪。想到这里,她轻轻笑起来。

她穿灰色宽松棉袄,青色棉麻长裤。里面是一层贴身保暖内衣、一层厚保暖内衣、一条羊毛裤、一条棉裤。但凡出门她便穿得这样多,是张元朗的意思。明岐很生气:“穿这么多,裤脚这么肥,还应该把裤管下面扎起来,好像《城南旧事》里的老妈子!可是人家老妈子裤管里能藏大米,我的呢?全塞满了保暖内衣!”

张元朗很认真:“你不能冻着。”

“戆头!”明岐气鼓鼓,“我穿起来脱起来都很麻烦……”

“那没关系。”他笑说,“我可以帮你。”

明岐两眼望着天花板,连声叫着“要命”,心想做了你的媳妇,果真是不自由呀……

春风微微透些消息,明岐身子重起来,肚腹也稍稍现出形状。她身体确实不算好,常有稀薄血液渗出。她从小体质不佳,调养了很多年。张元朗要她提前休产假,她说无妨,又说所里做的国家级科研项目正当紧张,老师和同事已经很照顾她,不要她去实验室,只需她处理数据即可。

她处处小心,人多的地方从来不去,走楼梯也是一步一步,极尽耐心。她知道自己再不能蹦蹦跳跳,她认真走着每一步,心里是沉堕的酸楚,她其实是快乐的。她自己也期待着尚在黑暗中沉睡的孩子。

而这天晚上在自己家中,她还是感觉身体一沉,重重向后坠去。她思维混沌,天地倒转,只用十指拼力扣着门框,尽量不教自己跌倒下去。张元朗从浴室出来,惊得不成话,喊着她的名字,即刻拨打医院电话,又抱起她,托在怀里往外奔去。她指根因为用力而显得惨白,她攥着他的手臂,浑身都在用力。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譬如有时候做噩梦,明明人是清醒的,知道那是噩梦,却醒不过来,需要竭尽全力从窒息之中挣扎而出。她听见他完全变了声音:“明岐,明岐!”她觉得很歉疚,却说不出话来,她在用力,唯恐一口气提不上来,身体便不受控制。又唯恐用力不当,伤到腹中的孩子。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片白色之中。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医院。床边有张元朗,她觉得很安心,第一句问的是:“情况怎么样?”

她是聪明人,一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了一切。他说不出话,她反倒惨笑着握住他的手:“没事的。”

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因为明岐体质虚弱,气血亏损。

医生说要清宫。张元朗问:“一定要?”医生说当然。明岐懵懂,她只是觉得“清宫”是个很可怕的词。

“我很害怕。”明岐挣扎了一声,眼里渐渐蒙出泪水。张元朗只有说,一定要做的,医生说如果不将残余组织彻底清除,以后很容易发生病变。

明岐徒然摆首,窗外杨柳已经萌出绿色,京城干燥多风的初春,她只是攥着他的手,迟迟不敢进手术室。

后来张元朗听见她低低的呻吟。他看见她惨白的神色。医生却说:自然流产比人工流产的刮宫少很多疼痛。

张元朗当即沉下脸,严厉斥责医生,医生知道说得不对,面上讪讪,连忙道歉。明岐朝张元朗摆首,小声说:“你的脾气真坏。”

知道明岐失去孩子,两边家长都很痛惜。婆婆道:“我说还是得跟我们一起住,你们小夫妻两个很多事情都不注意。”

母亲让明岐回江临,让祖父诊脉,好好用药调理。

张元朗的意思,爷爷专擅并非女科,京里有好大夫,不必让明岐辗转回家,也很伤神。母亲知道这话很中肯,但难免伤心:女儿果真是嫁了出去,回娘家已经是“辗转”。

静养月余,明岐觉得有些无聊。想拿本书看,张元朗是不许的:“以后还有你看书的时候,现在不调养好,以后怎么办?”

明岐苦着脸,央道:“古人说一日不读书,揽颈自照,面目可憎。你看我现在每天都不敢照镜子。”

他不由笑出声。他爱读书的妻子,娇憨,病弱的妻子,鬓发微乱,面色苍白,眉头轻轻皱锁。他抬手抚她眉间,要她舒开眉头,温声道:“其实你可以看看电视。”

她露出退而求其次的神情,点头同意。

夜里他下班回家,坐到她床边。她说今天看到窗外杨花漫舞,原来春天已经到了深处。她很想出去走一走,她还想看丁香花。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明岐侧首微笑,“妈过去不是住在南城么,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南城的小巷子呢?你不是说小时候还去南横街吃小肠陈卤煮么?”

他点点头:“等你好了,我们慢慢溜达。”

她笑了笑,心里不知为何生出悲辛,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既然不能看书,你念给我听?”

他便随手拿了床头的一册书,翻开一页,静静读道:“崇文门内东半里,有祠曰忠节,祀少保兵部尚书于公谦也。公一臂一肩,定正统己巳之变。其被刑西市也,为天顺元年。九年复官,为成化二年。又二十三年,赐谥肃愍,为弘治三年……”

他停下来微微皱眉:“咱们换本书念,这个像读语文课本……我高中语文成绩很不好。”

她莞尔:“我想听呀,继续读,继续读。”

“吴文定公手所植藤,在吏部右堂。质本蔓生,而出土便已干直。其引蔓也,无亸委之意,纵送千尺,折旋一区,方严好古,如植者之所为人。方夏而花,贯珠络璎,每一鬣一串,下垂碧叶阴中,端端向人……”

他平稳抑扬的声音,她终归于喜悦、安宁。她笑道:“端端向人,这四个字很好。”他对文字无有敏感,她笑着,顺着他念的段落,轻轻续道:“……蕊则豆花,色则茄花,紫光一庭中,穆穆闲闲,藤不追琢而体裁,花若简淡而隽永,又如王文恪之称公文也。公植藤时,维弘治六年,距今几二百年矣,望公逾高以遐,而藤逾深芜……”

26

初夏的一天,张元朗预约了同仁堂医馆一位专擅女科的老大夫,领着明岐过去。明岐很久没到前门大街。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到这里来,她抬头望路上的标牌,很响亮地念:“大栅栏(zhalan)。”

父亲笑着纠正:“应该读作,大栅栏儿(shilaner)。”

张元朗问:“你一个人偷笑什么?”

“不告诉你。”明岐眨眨眼。

熏风日暖,途中见得游人如织,有垂髫稚龄的孩童手持风车,骨碌碌转着,将明亮的阳光筛得极细。杨花团团簇簇遍地抛滚,有濛濛飞絮扑面而来,明岐觉得欢喜。

医馆内候诊的人很多,明岐领了号,张则予陪她坐在走廊内等待。过了很久,终于轮到明岐。老大夫白发苍苍,面容舒和,一壁搭脉,一壁只是与她闲谈。前面一位看病的女孩子又折回来问:“大夫,您看这些药量够么?”

老大夫重又看了一遍药方:“这药量没有错,怎么了?”

“我家在河北,过来看一次病要坐挺久的火车。”女孩儿为难道,“我看这药量开得太少,不知道有没有效用……”

老大夫哭笑不得:“药量哪有随意增减的?”

“您只给我女儿七副药,能不能多开几副?”女孩儿的母亲也虔敬地对大夫说,“咱们瞧一趟病,要坐很久的火车……”

“这药只能先开七副,吃了之后再来诊脉,再开药方。”老大夫道,“这个错不得。”

那对母女方始怅怅离去。老大夫向明岐道了声抱歉,又感慨时下看病不易。“瞧个病要坐很久的火车,也真是不容易。”

明岐问“您看……如果我还想要孩子,可以么?”

一旁张元朗急忙道:“你身体没有恢复,我们不要孩子。”

老大夫笑道:“青春盛年,你不过是气虚体弱,调理得当就可以。”

明岐喜悦,含笑望着张元朗。老大夫下笔拟药方,张元朗还有很多问题,譬如日常饮食该如何注意,问得极详尽,老大夫答得也仔细。

抓了药回来,路上明岐想要吃三元梅园的奶酪。

“那个很凉,换一样东西吃。”

“可是……很久没吃过了!还有杏仁豆腐……”

“吃是可以的,但咱们最好拿回去用微波炉热一热。”他面上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