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岐且嗔且笑:“你真是讨厌。”

夏天明岐夫妇回江临,母亲喜道:“你最近倒好像是胖了些,脸色也不错。”一壁说一壁为他们准备水果。母亲退休后在阳台种了许多盆花。父亲指着一盆硕大的仙人球对明岐说:“那天去看你外婆,路上有人卖这个,两百块一盆,你妈妈很高兴地买了回来。”

母亲一边切哈密瓜一边道:“卖花的人说明年这么个仙人球就能开花!”又对张元朗道,“你说这么大一个仙人球卖两百块也不过分啊。”

父亲摆首道:“买这么大一个长刺的东西,还不如养些别的,兰花、梅花、荷花,什么不好。上次植物园开热带植物展,活动结束了主办方搬不走那些大仙人球,现在还堆在植物园呢,孟琨正愁没法安置,你要真喜欢,就让他送个过来。”

母亲怒道:“自从我买回这个仙人球,你就跟我唠叨过许多遍了!岐你听听,你爸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计较。”

明岐含笑不语,听父母一言一语拌嘴,觉得很幸福。父亲再过几年也将退休,明岐和张元朗商量过,那时可以常常接他们到北京小住。

明岐出阁,闺房的单人床换作双人床。明岐陆续将她需要带走的书托运到北京家中。午后他们在房内休息,明岐说太热,想开空调。张元朗不许,说医生说过,你的身体并不适合长期待在空调房。明岐无奈,医生是面面俱到,你听个大概就够了,哪能当成金科玉律?张元朗不听,看床头柜上有一柄描绘了菖蒲花的纸扇,侧身为明岐扇风:“你安静躺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一年去杭州春游,她买了一柄纸扇。之前说过她很惜物,这柄纸扇从少年到今日,边角早已磨破,她也留着,还拿棉纸仔细蒙了一层。夏日阳光明亮,浓荫匝地,明岐并无睡意,两人静静躺着,竹席上沁出凉意。有几缕极细的风从窗前拂过,薄布窗帘便吸到窗棂上,俄而又鼓成帆状。明岐记得幼年时期在顾桥家中,晴明的夏季,窗帘也是这样收拢,松开。木窗发出极轻的吱呀声,窗下有几声呢喃燕语。正午时分,万籁俱寂。明岐数着竹席的纹路,渐渐有了倦意。此刻明岐有关童年的记忆十分清晰。她想自己大概永远有这颗女儿心。

此番归宁,恰好赶上外祖母的八十岁生辰。外祖父已去世十年,外祖母一直健朗,每日做饭、打扫卫生,空暇时的娱乐活动便是打纸牌。外婆过去很鄙弃纸牌,认为那是无聊的游戏。外公过世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情绪,老姊妹便拉她去打牌。开始她毫无兴趣,勉强跟着她们看牌。后来不知怎么着了迷。

外婆向来做事认真,明岐记得小时候和舅舅家的女儿孙菲在外婆那里过暑假。外婆要她们背会乘法口诀表。

“谁先背完谁先买冰砖吃,背不出来不许吃。”外婆定下规矩。

明岐学得快,表妹孙菲来回念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念了很多遍,外婆来验收。孙菲却结结巴巴:“二四,二四……”怎么也得不出个八。一旁明岐看得着急,同时有自矜:当初自己不多时就背好,可没这么费劲。

几次下来,孙菲依然没有成功。外婆有些生气:“岐,你先去买冰砖吧。”又对孙菲:“快点背,你看姐姐学得多快。”

明岐还记得她高考前父亲因为工作劳累而胃出血。母亲担心影响明岐的学习,便隐瞒父亲的病情,父亲住院,母亲只说他外出考查。明岐何其敏感,见母亲双眼浮肿,满面倦容,内心极为不安,却无法多问。又过了一天,外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明岐:你爸爸病了,是胃出血,程度不严重,但需要静养。你现在专心备考,不要多思虑,等你高考结束,你爸爸也就完全康复了。又责备母亲:岐不是小孩子,你能瞒得住她么?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你这样瞒着,反倒让岐不安心。你以为岐不聪明么?外婆每日为父亲做滋补调理的羹汤,又为明岐单做各种适口的饭菜。“岐喜欢吃藕饼。”外婆总是煎藕饼,蛋清和在面粉里,夹了肉的藕片在面团里滚一道,热油里炸过,酥黄的一盘,给明岐当点心。夜里母亲去医院陪护,外婆留在家中陪伴明岐。

“岐,你要考好大学,念很好的专业,外婆没念过书,但只要你有出息,外婆就高兴,做梦也能笑出来。”

以前明岐并不喜欢听这些话,甚至暗自腹诽外婆有几分势利,但稍大一些便懂得,这些念想都是外婆应当有的,外婆只是要强、自尊,希望儿女努力、争气。

外婆迷上纸牌,有时候没有牌局,就一个人在家摆纸牌,能消磨大半天辰光。有一次明岐在外婆家,看外婆一个人在桌上摆纸牌,便说陪她一起玩。外婆登时严肃道:“你是念书的,学这个做什么?”

听说明岐要嫁到北京,外婆最初很反对:“这样岐要受欺负。”后来又很坚定地认为:“北京是国都,比别的地方都好。”此外她也关心张元朗是否有车有房——外婆很能跟紧潮流。

“女怕嫁错郎,嫁得对,就能多享福。”

“岐,外婆还想帮你带孩子。”有一次外婆拉着明岐的手,“外婆能不能看得到?”

外婆爱体面,平常在家饮食穿着都很朴素,但凡见客,便会换上新衣,一头银发抿得丝毫不乱。母亲说小时候家里经济窘迫,外婆让儿女把破旧衣裳穿在最里面,外头总要收拾得洁净整齐。

“活着就要憋口气。”外婆常常这样说。

八十岁生日外婆准备大办。老人家本来忌讳多,有老姊妹同外婆说,八十岁不要大作张扬,人上了年纪,那边一个世界就着急唤你走,热闹太过,那边世界会知道。

外婆回答得掷地有声:“怕什么,八十岁再不热闹,再想热闹就得等闭眼之后了!”

一家人按照外婆的意思安排寿宴。外婆穿新衣,头发索性染做雪白,微微做出蓬松的鬈儿,气质端凝,明岐喜欢极了:“外婆真是好看。”

外婆给晚辈看她的相册。她屋子内堆满相册,按照年代分类,一年一册,浩浩荡荡的编年体。

明岐掀到一页,相片里有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抓着一枝桃花抿嘴微笑,眉间还点了一粒红痣。张元朗故意笑问:“这是谁呀?”明岐有些不好意思。外婆微笑:“这张拍得好,那时候岐才二年级,学校刚跳完舞,脸上的胭脂都没有洗,送给元朗吧。”说着从相册里取出,张元朗双手接过,这是珍重的礼物。

又翻开一册,扉页上写着一句: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光明。

是外祖父病重那一年,外婆为他留下的照片。有一张是外祖父术后出院,早春料峭清寒,花枝未发,两位老人相与搀扶着合影。

外婆只念过完小,字却写得清秀,“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光明”。明岐看得酸楚。

后面一本相册,扉页上夹了一张字条,只两个字:散心。

明岐记得外公过世后一年,外婆要求儿女送她到内蒙古旅游。她在草原上住了小半个月。

家人为外婆的生日蛋糕点蜡烛。小辈们帮她吹蜡烛,她笑得很开心,儿孙绕膝,十分完满。只是外婆早早退席,明岐悄悄陪在身边,只见外婆独坐在卧房之中,对着满橱书籍沉默不语。那是外公留下的书籍,外婆从来没有挪动过一册。明岐看见外婆眼角晶莹。

27

这一年明岐廿七岁,新婚周年。秋天里浣君生下孩子,是个女儿。明岐去医院探望浣君,小人儿裹在蜡烛包里,闭着眼睛酣睡。明岐说,真是可爱。浣君产后身体虚弱,她那做医生的丈夫工作很忙,陪床的是月嫂,婆婆有高血压,只是陪浣君聊天解闷。

回家后明岐同张元朗说起浣君的孩子,言语间十分羡慕。张元朗不作声,明岐轻声说,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张元朗迟疑,他记得明岐小产后的种种痛苦。明岐道,医生说没有问题,你不要担心。又道,我这个岁数再拖下去就成了高龄产妇。你也到了有个孩子的年纪。

明岐曾经觉得生育是可怕的事,且有诸多负累。十五六岁时看书上说,苏小小“风华绝代时逝去,于愿足矣”,觉得十分有道理。那样年纪的小姑娘,很想不通红楼梦里贾宝玉鄙视的“鱼眼珠一样”的老妇如何还有勇气活下去。

他们准备要一个孩子。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讯息。明岐有些心急,私下问母亲,是不是和大姊当初一样,从此无法生育。

母亲近年来忌讳越发多,也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哪里容许明岐这样想,在电话里劈头道,你屿姐姐当初什么条件,你现在又是什么条件。你前前后后吃了多少药,休息了多少天,医生也说过不会有问题。就是你精神紧张,胡思乱想。

母亲判断得没有错,转眼到了年末,明岐忽然有了消息。那段时间研究所很忙碌,她去宁夏出差一个月,每日只往返于观测站与招待所。回京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有了孩子,但不敢确认,她担心像以前许多次期望落空。

她用试纸检查,结果阳性。她依然不敢肯定,独自去医院做检查,化验结果还是是阳性。这一刻她有些恍惚,她无法确信那是否是幸福感,但可以确定自己是焦虑无措的。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小会儿。冬季薄亮的阳光透进玻璃窗内,外面是灰蒙蒙的世上人间。彼时张元朗尚在欧洲出差,她没有着急告诉他,只是安心待他回来。

这无疑是极好的消息,很快两边家长都知道,因为前一次的缘故,这一次大家都百般小心,命令她尽早休假。明岐觉得自己并不至如此娇贵,日子依然平静地过下去。怀孕第四周,她开始有妊娠反应,嗜睡、胀痛,很容易饥饿。有时候夜里突然想吃柿子——平时她根本想不到去吃这种软绵绵的水果。孩子的到来是神奇的体验。她记得顾桥家中有一株柿子树,每一年都会结出许多果实。树枝因为果实的重压而向下弯曲,几乎贴近地面。她只是想着满枝灯笼样的果实,便觉得饿。记忆需要色彩、气味一类特征明显的物事作为载体。但柿子性寒,必须忌口。她就痛苦地忍着馋,自己也不能确定究竟是生理上的饥饿还是精神上的饥饿。

张元朗在法国与沈缇见了一面。她在旅行中,比上一次在北京见到时黑瘦一些,人却很有精神,结了两根很短的麻花辫,这样看起来又像少女。只穿最普通的衣衫。

她最近做的是海底摄影。她说第一次在冲绳潜水拍摄,第一张作品是某种丝水母,有极细的柔软须穗,拖曳在碧蓝的海水中,有如华盖。她总是做一些张元朗难以想象的事。她说有一段时间暂居在冲绳某处小旅馆,推窗便能看到大海。旅馆主人是陶艺师,厌倦都会生活,来到海边居住。他做的咖喱洋葱盖浇饭很美味,盛在陶瓷盘子内。

沈缇侧首望着张元朗,双眼明亮。他也笑。沈缇笑道,每一次见你,都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的变化总是很大,我几乎不认得你。

他早已纳入生活的正常轨道,思考问题的方式亦是简单朴素。他需要通过事业的成功获得安定,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他有着平淡安稳的婚姻,下班后妻子会为他准备好饭菜,逢到年节会与妻子一起探望双方父母。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无甚不妥,他无需考虑任何与自我挣扎有关的问题。他已习惯用普世的价值标准考量自身。

沈缇双唇微抿,笑道:“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你没有么?”

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已经十分陌生。他笑道:“这么多人都失望了,但都好好活着。”

“我想寻求一种自我解脱的方式。”

“通常都不会有答案,所以我的方式是,不去思考。”

“你说得很对,的确不会有答案。”沈缇陷入短暂的伤悲,“前不久去见一个朋友。他当年写作,第一部作品便才华惊世。后来沉寂不写,因为年轻,爱惜笔墨,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书写。如今人到中年,有人请他出山,他写出来的东西却成了最清水最无味的东西,一丝才华都没有。他很难过,别人也很惋惜。”

张元朗想沈缇也许在说自己,当年她在他眼中也是才华惊世的妙人,几乎不敢靠近。

“我最近也尝试重新做音乐。”她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依然是笑着,“或者高空摄影。”

“你妻子不会跟你说这些无聊的话吧。”沈缇不是刻薄,倒有一种自嘲。张元朗见她手上亦有一枚戒指,但也不便多问。少年时的感情大多出自朦胧的崇拜、期许,那时各自的性格还没有完全显露。日后处于不同的环境,渐渐拥有自己的判断力、鉴赏力,才发觉人事全非。他们早已殊途,永不同归,也许永不再见。

欧洲出差归来,已是春节前夕。他给明岐买了兰蔻的香水。明岐素日极少妆饰,也从不使用香水。但她很高兴,因为他的用心。他送什么她都是喜欢的。

他知道她怀孕,初时很是紧张,眼前只是去年她在医院里满脸痛楚的模样。他低低说,如果很辛苦,就不要孩子了。她哭笑不得,此刻他倒像茫然无措的孩童,她心上一阵柔软,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

我们可以不要孩子的。他低声重复,微微阖目,很艰难地吐出一句,有你在就很好。他极少有这类温情的表达。他坐在她身旁,双手揽着她,又道,我很喜欢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很是莫名。她一阵心疼,几乎需要屏息来调整情绪。她望着他,含笑反问,现在已经有了,难道还能说不要么?他也笑了,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傻话。她忍不住抬手触了触他的额,他其实是个很清俊的男人。她又抚了抚他的颊,涌起一种优柔的情绪。

但他无论如何也要求明岐提前休产假,明岐依言照办,春节他们没有回江临,明岐父母到北京小住了几天。明岐父亲拜会了几位在京工作的老朋友,他们一起去香山。母亲觉得不可理喻,这样冷的天气,山上有什么可看?父亲乐呵呵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