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到第七周,她的妊娠反应已经很明显。会突然想起各种各样奇怪的食物。她记得第一次怀孕时并没有这样严重,那时候只是懵懂。

有一天她突然说想吃乳腐。并很耐心地向张元朗描述乳腐的形状,口感。他说,这个容易,不就是腐乳么,便买了王致和的腐乳回来。但她只碰了一筷子便说不好,一定要吃江临家中的乳腐。无论他如何解释,乳腐和腐乳应该算一类食物,都是豆腐发酵后的产物,她也不理会。还好浣君回江临,张元朗便拜托她带回几罐。浣君在电话里笑说,大概等我带过来明岐就不想吃啦。浣君的推测果然很正确,等乳腐带到,她兴趣已经转到黄桃上。浣君笑对明岐:“我那时候也这样,想起什么东西就要吃,过一段时间就好。”

明岐愁眉苦脸:“可是我实在很想吃黄桃。”她咂了咂嘴,细细描述,小时候的某一个暑假父亲在广西农大调研,她和母亲过去探望。中午大人们都在休息,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父亲的朋友登门造访,送来一筐黄桃——山里黄桃收成好。明岐说父亲睡下了,那位叔叔便笑道,我下午再来。明岐绕着黄桃筐走一圈,决心尝一个。吃得满手都是汁水,滋味清甜柔软。她又吃一个。后来索性爬到筐子里去。她醒来的时候,那位叔叔正在院子的树下和父亲聊天,大人们含笑望着黄桃筐里的明岐。

这个季节不大可能买到新鲜黄桃,张元朗只有买黄桃罐头给明岐解馋。明岐说,把黄桃切得很碎,调在茯苓酸奶里面——张元朗这样做了,她却只吃了一勺,丢开说不好吃。有时候他很想生气,但都忍耐下来。他想她平素从不如此。

又一天夜里,明岐突然说想吃牛肉面,点名要读书时学校附近某家兰州拉面馆的牛肉面。他们的住处离城区并不近,张元朗还是开车过去找。但找到的时候那家店已经打烊。张元朗便恳请店家师傅再做一碗。

“我媳妇怀孩子,挑嘴,大半夜说好了要吃您家的牛肉拉面。”

店家也通情达理,表示可以做一碗。张元朗坐在窄小逼仄的店堂里等待,墙壁上糊着厚厚的油烟,半掩的卷帘门外是空寂的街市。初春的深夜安宁、静谧,黑黝黝的天上堆着灰白的云,没有星与月。城市的轮廓仿佛是铅笔描画,他有些恍惚,从前的某一天明岐曾在这里坐下来吃一碗面。那时候他刚刚与她相识。他们曾经收养过一只孱弱的白猫。似乎只是转瞬的光景。

店家做好面,打包递给他。他道歉说十分叨扰,对方倒不介意,笑说媳妇怀孩子你也不容易,这么大晚上跑出来找一碗面。那面上盖着厚厚一层片薄的牛肉,撒了碧绿的芫荽。

他带回面,她已经睡下,他愣了愣,不知道是叫她醒来还是任她睡去。

中夜时分她醒来,在卫生间呕吐。她脸色苍白浮肿,妊娠带来的种种焦躁。她看到厨房桌上的面条,突然想起夜里的事,心上微微一怔。近来她的反应变得迟钝,记性也很不如从前。

她默默回到房中,他尤在睡中。她低头看他的样子,觉得很难过,几乎无法呼吸。她轻轻抬手抚他的额,没有任何缘由……不需要任何缘由。

这年秋天,明岐在妇幼保健医院顺利生产。先前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选择顺产。浣君怀孕时也坚持说要顺产,但临产时因为无法忍受疼痛,还是改作剖腹产。

预产期的中午明岐开始阵痛。宫缩来得频繁且规律。医生过来说宫口仅开了半指,离分娩尚需时间。又反复叮嘱她产前不要用力,要忍耐,尽量放慢呼吸。

这一日张元朗、母亲、婆婆都在医院。明岐眼里有泪水,没有一丝气力言语。负重臃肿的身体暴露在他跟前,鬓发散乱满枕,他为她擦拭双足,又喂她饮水。她在他面前无法隐藏狼狈与难堪。只有亲人之间才能如此坦然。有几度她疼痛难忍,他很着急,说不如剖腹产,活生生受这样的煎熬。母亲仍在坚持,顺产比剖腹产好,医生也说还能忍,就再忍一忍。他那时几乎要腹诽明岐母亲的残忍。

秋阳漫漫洒入病房,满墙都是橘色的温暖光泽,树影婆娑,明岐知道钓鱼台的银杏树下又该堆积厚厚的枯叶。菊花烫酒,秋扇流萤,昆玉河的流水,墙头攀着牵牛花藤,枣是马牙枣,蟹是流黄蟹……京城最好的季节。难以言明的疼痛中她忽而想起童年时,有一天母亲生病,到学校门前的镇医院输液。暖融融的午后,她已记不清是什么季节,只记得自己陪在母亲身边看书。是葛翠琳的童话《野葡萄》。故事的细节早已模糊,书母亲从图书馆借来,封面的女孩儿温柔可爱,她曾用练钢笔字的硫酸纸蒙在上面描画。隔壁病房有一位即将生产的小妇人。她一声声哀号,明岐听得很难过,问母亲,她很疼?母亲笑答,当然是疼的。明岐又问,妈妈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么?母亲莞尔,也不回答,只是抚着女儿的额发。现在明岐终于知道。

从白天一直到黄昏,中途医生来看过几次,宫口开到七指,仍然不够。再捱过一个小时,医生说现在可以进产房。不久张元朗也被请了进来。苍白灯光下,他就在她身边,她很难过,也觉得很安全,却不能言语一声。宫缩愈发强烈,助产士提醒明岐应该如何用力,她屏息拼力,分明感觉到孩子将要出来,然而一次又一次用力,却都没有成功。她听见助产士说可以看见孩子的头发,她继续用力,仍然失败。这时她濒临崩溃,满脸都是泪水,说放弃顺产。医生摇头,示意她继续努力。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被注射了镇定剂,助产士让她休息片刻。她只觉浑身冰凉,思维涣散,却不能就此放弃。约略五分钟后助产士命她继续用力,她已不觉疼痛,只是下意识挣扎。有某个瞬间她觉得浑身一轻,几乎要飘离产床。她想也许孩子已经临世,但她不敢确认,漫长的征途终于告一段落。她十分倦怠,忽而听见一声啼哭,又一声。

“恭喜你,是个小公主。”

她看到产包里啼哭的小人儿,洋葱一般圆圆扁扁的脑袋,捏着小拳头,紧紧闭着眼睛。

此后她恍惚听见长辈们欢喜地说,孩子真好看。

刚生下来的孩子其实都长得差不多吧,她沉入睡眠,嘴角衔着笑意。

他们先前为孩子起了许多名字,双字如闻颖、则予、春和、玉龄、珉珉;单字如荻、蒹、湄、陵、尧。明岐曾笑说张姓太普通常见,又道虽然如此,张却不难听不难看,搭配什么名字都是好的。她说自己祖父是延字辈,父亲是昔字辈,她是明字辈,她下面该是维字辈——二哥明峰的孩子便叫顾维初。

现在他们为孩子定名秋和,因为京中最好的季节。

明岐曾经有过模糊恬美的想象,譬如孩子的哭声与笑声,孩子是如何一日一日成长,现在这一切都变得真实可及,她觉得十分圆满。

在医院的几日,明岐被照顾得很好。另一件惊喜的事,王云鹤到京会友,特地到医院探望明岐。

王云鹤果真在长江边开辟了一小块园子,种了海棠树。她告诉明岐,海棠已开过一季,明年春天会更好。

她熟知医理,细细吩咐明岐应当如何养护,譬如月子内不可沐发,不可洗浴,不可着风,不可爬楼梯,不可流泪。又说饮食调养,生化汤、米酒、麻油猪肝、薏仁饭、糯米粥。张元朗每一件都是亲力亲为。

王云鹤笑说,你真是幸福。

明岐想,这是真的。

明岐微有洁癖,最难忍耐的不是产后来自身体的种种疼痛,而是无法沐浴。产妇新陈代谢,头发极易出油。张元朗便用棉签蘸酒精,仔细擦拭她的头皮,梳开每一绺头发。她躺在床头,身边是为她栉发的丈夫,她有些羞怯,为自己的身体。寻常夫妇大抵便是这样的情态,可以在对方面前暴露所有的尴尬、不适。她需要尽快适应……这样很好。

出院那日张元朗很早开车过来,母亲抱着孩子,婆婆陪着明岐。依旧是明朗的秋日,窗外是红墙,绿树、碧水、晴空之上飞着风筝,这一日与过去的许多日无有区别,只是明岐想告诉秋和,这一条路是妈妈读书时常常走过的,这一处胡同进去有一家中国书店,这一处公园到了秋天会开满洁白的玉簪花。她真想一处一处告诉秋和,而秋和在明岐母亲怀中睡得香甜,不知是否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正轻轻吮咂着花瓣一样粉嫩的小嘴唇。

秋和满月当天,张元朗当真亲手染了红蛋,亲自送给家人、朋友,包括公司的同事。明岐的大姐、二姐、大哥都寄来礼物,缀铃铛的小银镯,蓝花布的小兜肚,毛线勾的小帽子,拼布的小花裙。而明岐母亲早已为秋和准备了四季的衣裳。

二哥明峰恰好从国外回京作短期培训,特地来看望五妹,给秋和带的是一册英文版的《小王子》。明峰笑道,时间真是过得快,当年三三刚出生时,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现在连三三都有小毛头了。

明岐微笑,将脸贴着秋和柔软温香的小身体,你看,你看,你多幸福呀。

廿八年前的春日,明岐也是这样抵达人间。

这一路成长可谓漫长艰辛,光阴迅疾,却也仁慈。

明岐收到许多给秋和的礼物,有画册,有植物标本,有手工缝制的布裙。还有一件,由朋友捎来,说务必要明岐亲自接收。明岐打开看,只是一枚最普通的银质长命锁,一面镌着“长命百岁”,一面镌着“四季平安”。明岐愣了愣,旋即知道究竟是哪一位送来。只是默默不语。她想命运对她格外宽容,她并未奢求得到那一个人的祝福,如今的一切,确然算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她知道还有漫长的行旅在等待她,如此代代不息,生活予她悲辛、喜悦,教她宽容、决断,她终于懂得向生活妥协,也懂得敬重生活,她期许的是常态的生活,即便朴素、平凡,却也永远不至失去希望。

2009年10月18日星期日

京都晨光未明

01

沈缇和张元朗提出分手是在电话里,开篇的寒暄和平常一样,彼此关心饮食起居,张元朗顺道问候了时常光顾她阳台的松鼠,她也问候了他房东家的大狗。

“几月回国?”

“六月。”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你真的不愿意到美国来么?”

“可我也想让你跟我回北京。”他答的是实话,他不可能去美国。

“还有很多地方……我想同你一起去。”她的声音低下去,两边都不复言语。

隔壁房东老太太似乎在烤鸭胸,洒了太多迷迭香,香得冲鼻。院子里樱桃树已经结出青色的小果子。房东老头勤恳地充当园丁,把院子里和花木一样旺盛的杂草拔掉。

在更久的沉默之后,她忽而轻道:“我不会回北京。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分手。”连缓和语气的叹词“啊”“呀”“吧”都没有。

张元朗答:“好的。”似乎打了个寒噤。

这次沈缇没有像以前那样在说了分手之后又赶快打电话来或哭诉或娇嗔:“你还当真了?”他吃了几片面包看了几页书又打了一会儿盹,一切风平浪静,窗外是法国四月末蓝得滴水的天空。

六月告别里昂到巴黎,车窗外不时掠过大片农庄,牛羊慵懒地躺在草地上,大片麦田即将收割,途中偶遇的小镇与柯罗画笔下的风景很是接近,原野,高树,河流,平桥,酒庄。邻座的酒糟鼻法国大叔看着张元朗硕大的行李包,眨眨眼:“小伙子去旅行?”

“嗯。”

“六月是最迷人的季节,最好还有爱情。”

他笑了笑,太阳从河流对岸的群山之中缓缓降落,汹涌的晚霞如同潮水般绚丽。火车驶入巴黎站,暮色起来了。因为毕业,行李比较多,因此已通过使馆申请可以在乘机时托运三十公斤行李。

就这样拖着拉杆箱,扛着半人高的背囊,张元朗到在巴黎五大读心理学的朋友那里借宿一晚。那位哥们还是满脸痘包。冰箱里有一大块腊肉,说是家里寄来的,拿尖椒爆炒,又切了一大盘香肠,两个人坐下来吃。

“房东最不喜欢中国菜,嫌油烟大。”他叹息,“没福啊,多好吃。”

风卷残云,又喝光了冰箱里存的啤酒。

巴黎的夜极蓝极深,隔壁传来男女交缠的混乱声响,渐入佳境后变得很有节奏。他们都司空见惯,朋友说对不住,今天晚上就跟我挤一起睡吧。张元朗起身从背囊里翻出睡袋:“没事,我这里家伙一应俱全。”他笑:“你这装备能周游列国,就是还缺个女人。”

他说这句话时沈缇的影子在张元朗眼前一闪而过。分手后她曾发邮件约他去奈良看大修中的唐招提寺,她说想看一看千年的古建如何修缮。他当时的确为答辩忙得焦头烂额,无法赴约。她很生气,和解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不久他收到她的包裹,拆开看,是从高中时代开始给她的种种东西,信件,卡片,项坠,八音盒,手镯,毛绒玩具,还包括一盒感冒药。药已吃完,药盒收得整整齐齐,他不是没有难过,只是觉得事已至此,确实不能挽回了。

三年前她到法国旅游,她对传说中的薰衣草花田亦有向往,也希望张元朗给她一些浪漫惊喜。于是去往普罗旺斯,住在当地旅舍,推窗可以看到盛开的薰衣草花田。半山坡的小教堂,钟声响起,他们行走在暮色之中。她喝了不少葡萄酒,整个人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怎么不向我求婚?”她噙着张元朗的耳朵,狡黠地朝里送去温香柔软的热气。

那时候虽然觉得结婚可能远了一些,但还是认为自己会和她走很久,这样一直下去,也许就到了婚姻。

第二天,搭乘巴黎飞往北京的国航班机。旅程漫长,乘客多半闭目养神。张元朗旁边坐着一位中国小女孩,梳一帘密密的齐刘海,躺在椅子里睡觉。云海之上温煦的阳光洒入机舱,映着她玉碾般精致恬美的睡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