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明岐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有一天张元朗下班回来看到她一人在客厅里挪动一只大纸箱:“什么东西这么沉?”他过去帮忙。她敞着灰棉衣,竭尽全力推动箱子:“书。”

“这是搬到哪儿去?”

“宿舍。”她鬓丝散乱,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我来吧。”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应该叫你男朋友来帮忙。”

这句话很愚蠢,她瞄他一眼,脸上没有笑容:“谁告诉你我有男朋友?”

张元朗闭嘴,至此他才确定明岐和自己被划入同一战斗领域,俱为单身。电梯的值班大妈对他们笑容可掬:“哟,搬家哪。”

“可不是。”张元朗答,北京大妈都这样爱招呼。

“慢点儿,不着急,啊?”大妈目送张元朗把箱子挪出电梯,明岐傻乎乎跟在后面:“好了——就到这儿吧,我打车。”

“到宿舍有人帮忙?”

明岐笑道:“可以把书分批拿回宿舍。”

总归夜里无事,张元朗决计送她去学校:“那多费劲,我帮你搬上去。”夜色弥深,她没有拒绝,裹紧灰棉衣,把头藏在外衣帽子里,又围上围巾,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

小区里车不太好打,后来他到外面大路上招来一辆车。路况不好,时有堵车。习惯堵车的人们不急不徐,在巨大缓滞的洪流中慢慢移动。远处电视塔高高耸立,灯火满城。

车停下来,张元朗很惊异:“你是——什么专业的啊?”

“气象研究院,还能学什么?”她走在前面,指挥张元朗搬箱子进电梯。

旧宿舍楼的电梯每上一层都用力喘气,停住时重重一顿,像上了年纪的老人。过道很空旷,明岐打开一扇门,两人住的小宿舍,另一位舍友不在。屋中很大一股书纸的霉味,桌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她拿报纸掸了掸,不知从什么角落翻出一瓶矿泉水,仔细研究一番:“还没过期,给。”

张元朗怀疑地喝了一口:“你怎么不住宿舍?”

明岐微笑,不予回答:“走吧,我请你吃饭。”

两人讨论应该吃什么,张元朗说随便,明岐觉得很难办:“总该有个大概范围。”

“我不挑食。”

“我也不挑。”

随便先生和随便小姐面面相觑。后来还是回到住处附近,在小吃街找了一个生意很不错的成都菜馆。

这一带饭馆一家挨着一家,粤川鲁苏浙闽湘徽一溜排开,灯火温温,欣欣向荣。大排档永远人气最旺,冬天吃烤肉的也很多。空气里弥漫着炒烹炸焖炖卤煎的气味,热油滋滋剌剌,烟熏火燎,热闹非凡。夜深,有人临街买醉,有人花枝乱颤。冬夜气温很低,却不妨敞开喝酒。空气寒冷透明,人声如潮涌起伏,市井欢愉,人间太平。

他们开始聊天。

“你工作了?”

“嗯。”

“你是北京人?”

“嗯。你呢。”

“江临,听说过吗?”

“长江岸边的城市吧,离上海近。”

“不错。”

水煮肉片和土豆丝上来,她专门把肉搛到碗里。两人沉默吃饭,依旧只是陌生人。

“我房子租到这学期末。”她微微笑道,“多谢你帮我搬书。”说罢轻轻垂首,以示礼貌。举头望见窗外月华如练,方知这毕竟是清寒的冬夜,连月光都没有温度。

他望着她细白容颜,瘦削模样,又想起沈缇。沈缇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母亲别嫁后便没有音讯,父亲也不知所终,据说混迹南非以及中东一带,全无确切消息。祖母只当没有这个儿子,抚养沈缇的过程中,只字不提有关父亲的点滴。

“我爸呢?”沈缇会问。

“天知道。”祖母答,“你就别惦记这个爸爸,多多珍爱自己。”

胡同大院里长大的沈缇自有一种泼辣爽快,并无自伤自怜。小朋友们打架,她总能胜出,睥睨众人。有人笑她来历不明,是野孩子。她满不在乎,站在不知何年何月而来的一块拴马石上大声宣布:“野孩子就野孩子,谁稀罕你们?”如此一来也使一帮孩子甘心臣服,做她跟班。到了高中,她长成瘦削清透的大姑娘,玩乐队,写歌,成天抱着吉他,头发垂到腰间,末梢梳不通顺,又索性剪成很短的男孩头,整整花了一年功夫才蓄回长发。老师奈何不得她的缘故是因她学习很好,尤其是女生很头疼的数学。那时候张元朗觉得她十分炫目,几乎不能直视。

沈缇常常不顾旁人目光,径自走到他身边,用力拍一下桌子:“哎,出来!”

“下次能不能——轻一点儿啊?”他笑着商量,“拍桌子太大声了。”

她却能突然踮足亲他,笑嘻嘻问:“这一下,轻了吧?”这在当时风气尚且保守的学校简直无法想象。老师干预他们的恋爱,正告他们,“学习好是一个学生最基本的任务。另外,也要好好做人!”

她孩子气地咬着嘴唇,老老实实认错。走出办公室,又悄悄攀住他的胳膊。

“哥哥。”每次惹他不高兴,他拉下脸,她总会这样双睫微垂,轻声低唤,凄惶又委屈。他实在无法抵御这一声“哥哥”,任何不满顷刻散去如烟云。

高中毕业,她的父亲突然出现,不知从哪个国家回来,风尘仆仆,面目黧黑,头发微鬈,大抵在异域漂泊日久,连样貌都不似我朝人士,祖母看了很久也不大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儿子,老太太很难想象那个满口京片子的儿子如今声音低沉,发音靠后,说两句就要停顿一下,想一想该如何用汉语表达,实在想不出来便直接用英语。更不用说沈缇,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又唱又跳。

父亲坐在和他离开时浑无二样的小院里,目光缓缓移动,老枣树,晾衣绳,马桶搋子,花盆里的大葱,破痰盂里栽的太阳花,墙根多年没人骑的自行车。只是老人鬓白苍苍垂垂老矣,当初的小女孩也成了高挑明亮的大姑娘。

父亲吁了一口气,不管有没有人听,开始讲述十多年在外种种琐碎事迹。离婚后一时想不开,要出去闯一闯,到了科威特油田,干了两年又去南非打工。在外面也有家室,但女人车祸死了,连带几个月的胎儿。后来去新西兰做生意,有了一小笔钱经朋友介绍去了美国,在美国开餐馆。遇到黑社会,子弹从耳边刷一下擦过来。他说到这里笑了笑,撩起头发给老母亲看自己的耳朵,果然耳廓有一处缺口。

祖母扫一眼,依旧垂下头织毛活。竹针飞快地戳着,屋檐上有鸟儿扑棱棱过去,日头暴烈,东四一带的老胡同都保存得不错,左邻右舍早已翻修房屋,斗拱红漆彩绘藻井地铺张了,门庭纵深,很气派。唯独沈家,屋瓦松动,下水系统不畅,门墙坍圮。老太太还把一间朝东的屋子租给外乡人,以此挣些房租补贴家用。祖母很平静,问了儿子一个问题:“以后还走吗?”

“我在美国有生意。”

祖母没有多问,提了一个要求:把沈缇带到美国去。

父亲说他回来就是要把你们都接走。

祖母道:“我不去。”老太太很坚决。最后父亲只好把自家院子修葺一新,请来一个胖乎乎的设计师,照着最阔气的装修来一通,老太太很满意,表示这已经很足够。

对于从天而降的父亲和出国,沈缇没有惊喜,也没有太多抗拒,只是冷淡。

她的乐队解散,最后一场演出,告别的前夜,她带张元朗过去。她的长发又已披垂如缎,齐刘海几乎遮住双眼,裙摆是鲜艳的曙红,她在台上用童稚、倔强、恍惚、微微别扭的声音唱:

“乖乖的不要跟我走。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呢。你要留宿在这里吗。过去的我已经死去了。闭上眼啊,闭上眼啊,西面的阳光那么明亮。”

张元朗有一种走向陷阱的感觉,他很努力地保持清醒,不被她的声音蛊惑——貌似笨拙,实则尖锐、温柔、迟钝、敏感。

还好乐队只是她成长途中一段,到了美国,她从没有提及重组乐队的事,似乎也很少见她听音乐。她意兴散漫,总有更多的新鲜趣味。

譬如她突然决定移民美国——她要他一起留下来,他很难做到。如果京中的一切对她来说已不值得留恋,他却不同,他的父母、责任、事业,都必须在北京。

“走吧。”饭毕,明岐付账,提醒他离开。

街上的人群流动、扩散、聚拢,又去往不同方向。夜间站台上,唯有沉默排队的人们。明岐不会过问他为什么发呆,他们只是搭伴吃饭的房客而已。

——如果归途中没有遇见一只小猫的话。

“姐姐,我们家里都不许养猫。”

“我家也已经有两只吉娃娃,奶奶不喜欢猫。”

“多可怜啊,等天一下雪,它就会冻死的。”

两个小女孩在公交车站台边,鼓足勇气对明岐说。她们很善于察言观色,又乖巧地对张元朗道:“哥哥,你们一起养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它可乖了。”

她们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幼猫,小东西小心翼翼探出脑袋,颤巍巍“喵”了一声。

明岐淡淡:“你们可以去找救助站的哥哥姐姐们。”

“救助站……我们不知道救助站在哪里。”小姑娘扁扁嘴,很伤心,“小猫是在楼下拣到的,可乖了,我们送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不要……”

明岐看看张元朗,他挠头道:“要不,我们先带回去看看?”

女孩们立刻把猫送到明岐怀里,又双双对张元朗大声感谢:“那就拜托哥哥了!哥哥姐姐再见!”她们奔跑开去,留得那小小的一团在明岐臂弯内。明岐很为难:“房东没说可以养猫。”

“也没说不可以啊。那两个孩子真费心。”

“我寒假就回家,猫带不回去,你来养?”

“我们可以去找救助站嘛。”

“天这么冷,总有些流浪猫是我们救不过来的。”

“好歹也救了一只。”

明岐轻轻一喟,不再多说,用围巾把猫包裹起来。猫细细啼了一声,很依赖地往明岐怀里钻去。

“明天会下雪。”她缓缓道,夜色转浓,有风起来,排云而去,半空中枯枝簌簌摩挲。

“天气预报说的?”

她不回答。

“哦,你学气象学的。”他突然想起来。

凌晨,他醒来饮水,窗外似有细微声响,掀帘一望,竟然真是纷纷雪絮漫天飞舞。寒风低咽,不知在哪处罅隙间旋了一道弯,发出箫管般的哀鸣。

她在隔壁枕上也隐约听到这一种冬夜的声响,有些难过,又有难以道明的安慰。

幼猫安置在客厅内,暂时放在牛奶纸箱内,靠着暖气片,垫着明岐的兔毛宽围巾。夜里纸箱内传出响动,伴随细弱叫声。明岐坐起身,披衣下床,雪已然在下,没有天明的迹象。北方特有的双层玻璃隔绝室外的冰天雪地。

她开了客厅内一盏小灯,看清小白猫枕着围巾,奄奄一息。简易猫砂盆内有翻动的痕迹。

张元朗也起来:“怎么了?”

“猫拉肚子。”

“是不是太冷?”他自小唯一养过的小动物是兔子,小时候表姐买给他,他不知兔子不能吃一切沾生水的食物,喜孜孜喂它们青菜叶,兔子很快腹泻不止,脱水而死。他惊骇,第一次知道生命如此容易摧折。

“小猫很容易拉肚子。”她以手抚摩那团小小的温软的,起身道,“我去买药。”

“等天亮吧?”

“天亮可能活不成了。”她拿起钥匙径自出门。

“外面在下雪——才三点钟。”他觉得她太过执拗,这一点和沈缇十分相似。

她却已经出门。

这时他首先后悔轻易答应收养,又后悔应该让她留在楼上,自己下楼买药。她说过怕黑,不应该让她行走夜路。

深渊般寂静的雪夜,路灯下的一团光亮映出雪片清晰的影子。没有打伞,雪花沾在睫毛上,很快凝成水珠。小区阒寂无人,地上已有薄薄积雪。明岐想起故家江临少有大雪,也很难堆积。此刻世上仅存三种声音:雪落,心跳,脚步。恐惧与寒冷侵入被雪沁湿的灰色棉衣。她开始在雪地里奔跑,不敢回头。雪花飘入她的眼睛,流泪一般灼痛。极短的几个瞬间,她感到渺茫无着,心中忽然想起什么,似乎听见什么响动。闭上眼,却又无法言说。她开始奔跑,脚步微有踉跄,仿佛快要被黑暗淹没,直到药房终于出现在眼前。

药房推拉门紧闭,唯有一扇很小的窗口透出蒙蒙光亮。她按门铃,门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手冻得通红,努力攥紧,张开,重复活动,酥麻的触感。小窗活动了一下,探出半张倦怠的脸。中年女药师问她买什么药。

她报了一种治疗小儿腹泻的药名,对方询问病儿情况。她只答无有大碍。对方拿来药,又叮嘱如果情况严重,必须即刻去医院。她感激这位陌生女药师的关照,隔着玻璃窗道谢,把药揣在怀里,奔跑回去。天仿佛薄薄亮了一层,也许是她适应了黑暗。

她剪开一小包药,把幼猫嘴巴打开。幼猫在她怀里微弱挣扎。她将药粉倾入,幼猫发出极痛苦的一声,倒没有极力挣扎。张元朗在一旁根本无法帮忙,只是看她将剩余的药粉尽数喂下,又用吸管吸入少量温水,一点一点灌入。幼猫轻轻抿咂,意在冲淡极苦的药粉。她耐心以吸管喂去小半杯温水,又翻出一条围巾将猫裹紧,在臂弯里温柔抚慰。幼猫侧过头,缓缓安静下来。

“睡吧。”张元朗松了口气。

“嗯。”她答应。

他回屋睡下,清晨起来,发现她依然怀抱幼猫,坐在客厅沙发里,满面倦容。他讶异:“没睡?”

她声音喑哑:“今天没课。”

他很自责昨日做主收留小猫,讷讷道:“你没事吧。”

她微笑,他发现她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总穿着一件灰衣裳,整个人看上去也微显黯淡。她应该比他小不少,尽管她已经读研一。后来有一天他们又一次聊天,才知这一年她廿一岁,他年长四岁。她笑说自己读书早,因为读幼儿园小班时喜欢大班一位小姐姐。小姐姐升学,她也跟着升学。

他是正常年龄入学,又读了两年语言学校,因此有了这样的年龄差距。他挺喜欢听她讲过去的事,这个时候她总是面露微笑。明显带着南地语音,翘舌近于平舌,后鼻音略作前鼻音。

他上班前发现她已靠在沙发上睡去,猫也在她怀中安眠。她看上去很小,很苍白。他考虑是不是应该叫醒她回房,或者给她盖一床毛毯——但还是蹑手蹑脚离开。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