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朗终于知道喂养小动物很不容易。几天后的夜里小猫再度腹泻,柔弱不禁。明岐即刻就要去宠物医院。他睡意很浓,问她可不可以先喂药。她说,不可以。他为她的固执微微生气:“外面那么冷!”她只是裹紧她永远不变的灰色棉衣朝外走。他无奈陪同,她丢下冷冰冰一句:“您还是别跟来。”“您”咬得很重,尖锐刺耳。他无法生气,只觉她很辛苦。

整个过程她都默然不语。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才开口:“谢谢你。”不再用“您”。

“没事,没事。”

回到住处,她又抱着猫坐在沙发上不睡,他也坐下来,随手打开电视。凌晨的电视台多半重复放着激情洋溢的导购节目:

“原价九百九十八,现价三百九十八。对,您没有听错,三百九十八!”

她噗嗤一笑,低头温柔抚摩怀中的猫咪。

他关掉电视。

她起了话头,细细讲一桩旧事。

大一时她在校园里拣来一只小猫。四月天气,南方已然转暖,日光温煦,花枝初发。小猫很快活。宿舍里有同学喂它饮牛奶——幼猫是不可以喝牛奶的,肠胃无法消化,导致的后果便是腹泻。小猫很快虚弱下来,她只是喂药,暂作观察。岂料过后几日寒流突至,气温骤降七八度。小猫病势转沉。她决计带它去医院。但学校临时有事,她想开完会再去医院不迟。然而散会后回到宿舍,却发现盛装小猫的纸箱子摆在宿舍门外。她竦然一惊,强自镇定过去打开一看——猫已经冰凉,那么小的一团身体蜷在一起。她不敢直视,避开视线。过一会儿又走近,轻轻掀开纸箱看。猫真的死去了。她在走廊内立了很久,墙面冰凉,她微微颤抖,自己亲手杀死一条生命。那么小的猫咪,走路跌跌撞撞,拣回来时那么依赖地望着她,琥珀样透明清澈的眼睛,会用粉红柔软的小舌头舔舐她的手掌。

她因此发誓再不养育小动物。

“我很担心它生病,非常担心。”她小声说,“幼猫很容易夭折,我很害怕。”

“会好的。”他安慰,“会长成一只剽悍的大猫。”

她微微一笑。

“你刚才说,以前大学不在北京读?”

“在南京。”她简短回答,似乎很不愿意多提。

寒假降至,她即将搬回学校,离京返家。从此他们大抵又是路人,很快会忘记彼此。

她联系北京大学流浪猫救助社团,但对方说冬天需要收容的流浪猫太多,已经力不从心。她只好在网上发出求助帖,但猫太小,又没有完全康复,故而应者寥寥。

张元朗便说,寒假这段时间他会照顾猫。

“给它起个名字吧。”他建议。

小白,小雪,妞妞……他们想了一堆最普通的名字。最后她拍板:“叫小丸子吧。”

他觉得很好。只是小丸子同学不大领情,每次他们唤,小丸子,小丸子。它丝毫不理会。但一旦撕开妙鲜包,肉团团的小身子就连滚带跳地过来——很好,它已经康复,不出一周,似乎长大了一圈。

这日黄昏,明岐搭乘班机回家。近两个小时的行程,飞机在江临上空盘旋,她看到身下的江水、农田、星罗棋布的镇街。熟稔又陌生的故家,她静静望着,半年之前,她曾与一个人从这里离开,去往北京。那时候他们也这样低头看江水、农田、星罗棋布的镇街。他握着她的手,温柔注视她。她覆一条毛毯睡去,心无旁骛枕着他的肩。

此刻她很想忘记他的名字。

江临机场很小,父母来接她。明岐走过去拥抱母亲,母亲笑道:“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年货呀。”她像过去一样,一副女孩儿娇态,缠着母亲撒娇,挽住母亲胳膊。一家三口谈笑着回到家中,也不忙做饭,只是说话。明岐说,北京的暖气很好,回家还有些不习惯。她蹲在地上,打开行李箱,把带回的甘栗、羊羹、驴打滚、豌豆黄一包一包分好,这个给爷爷奶奶,这个给外婆。这个给大伯家,这个给二伯家,这个给舅舅家。母亲这才想到去厨房:“先别忙啦,吃饭吃饭。”明岐也笑着去厨房,挽袖帮忙。母亲赶她出去:“地方小,别凑热闹。”她依言出来,坐在客厅陪父亲看报。父亲首先关心头版的国家大事,看完了才往后页翻去。她微觉难过,知道父母正在衰老之中。父亲含笑问:“明天有空吗?回顾桥家里看看,爷爷奶奶一直数着日子盼你放假。”

“好。”

“你大姐的女儿会说话了。”大伯的长女明岫不能生育,去年终于从外省抱养了一个女婴。明岐欣慰,大姐明岫沉默辛苦,这个孩子虽然来得太晚,也毕竟是来了。

明岫比明岐大了整整一轮。明岐读小学时,听说大姐恋爱——和班上一位李姓男生。彼时学校明令禁止早恋。大伯一家震怒。没有人会想到温驯的大姐会选择在初夏的一个晚上私奔。后半夜下起雨,小镇笼着蒙蒙雾气,有如孤舟。家人在邻镇旅馆找到大姐和李同学。他们暴露在昏黄灯光下。大姐跪地,束手就擒。我们听说大姐被大伯禁闭室中,于是祖父出面召开家庭会议,命令大伯让大姐回校读书,参加毕业考试。大伯怒极,至此我们才知道大姐已经怀孕六个月。隐秘的耻辱令大伯无法抬头直面家人。明岐躲在母亲身后,也知道这是极严重可怕的事。当时母亲叹息,六个月——孩子已经大了。大伯切齿,十个月也不能生下来!于是强令大姐引产。大姐挣扎抗拒,抵死不从,因此失足跌在床边,失去了那个孩子,并失去了此后妊娠的可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位李同学坚持和大姐在一起,后来成了明岐的大姊夫。

吃饭的时候她默默听父母讲述故家琐事。暗觉心惊,却无法开口言说,只有一种疏离与恍惚。

入夜,明岐独在房中。窗外灯火零星,雾蒙蒙发着青光。不远处是一片大湖,幽深无有边际。她这才确定的确是在江临的家中,不是在南京,也不是在北京。枕边有几册书,有一本《东京梦华录》,书脊微微劈开,露出泛黄的内页。书纸薄脆,那一年和他一起自南京大学旧书展买回,到如今也没有过去太久的辰光。但她几乎不忍再翻动那纸页。江临没有雪,淅淅沥沥有冬雨飘零。寒气漫入室内,母亲吩咐她开空调,她答应了,却懒得向床头寻找遥控器。身体蜷在衾被间,唯有一只柔软的热水袋取暖。

想来还是风平浪静的初秋,在北京,她笑吟吟在人群里喊他:“吴嘉南。”他们一起走了这么久,还是在这一个秋天不能继续。

过去她很喜欢问他:“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好几年吧。”

“已经到第五年了。我们姑且算作五年。”她认认真真掰指头,“这还不算我们认识的时间。我们认识已经有六七年。”

她一直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到十年,几十年,“如果不能白头偕老,那就秃头偕老”。

次日还是雨天,父亲教研室有事,母亲和明岐一起回顾桥。去时公交车空荡荡,明岐头枕着窗,昨夜没睡好,眼皮微涩,怔怔看着车窗外的竹园、河流、田野。顾桥镇很冷清,北街的集市不复存在,镇上居民习惯去新开的大卖场购物。明岐说想去中学校门口吃一碗鸡汤馄饨。那家小店还在,店主先是满面笑容地招呼了母亲:“孙老师,回家啊?”又看明岐,一脸认不出来的疑惑:“这是……你女儿?”母亲含笑点头:“昨天刚放假回来,今天来看爷爷奶奶。”店主道:“第一眼真的认不出来,长大了——读初中的时候才那么小,梳两根辫子。”一壁说,一壁端了瓷碗,碗底是姜末葱花虾米并诸种调料,揭开铁皮锅盖,舀起馄饨连同汤水倾入碗中,送到明岐身前,絮絮道:“不过仔细看还是从前的模样眉眼。”明岐笑说:“还是你家馄饨好,和过去一样好吃。”店主“哗”地一声笑了。

知道明岐回来,姑姑带着女儿陆雯珊也来了。雯珊年后高考,学校刚刚结束补课。姑姑说:“珊珊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问岐姐姐。”

雯珊翻出作业,指了一道解析几何题问明岐。

很久不碰数学题,明岐也生疏。回忆了几种解题套路,还是做了出来。母亲在一边笑:“你高中时问我数学题,我做得慢了点儿,你就说我当初没好好学习。你现在比我做得还慢啊!”

女眷在厨房忙碌,祖父有病人,在正厅问诊。明岐在院内折了一束腊梅去换瓶花,瞥见病家是个年轻姑娘,苍白的鹅蛋脸,额发微鬈,两眼温和地注视明岐,算是打过招呼。

祖父拟了方子,让她先吃七付。照进门来的薄淡天光映在方砖地上,长柜上的座钟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摇动钟摆。

明岐把花瓶抱到桌上,花枝散开,雯珊也过来拣起花枝插到瓶中。

那位来看病的姑娘含笑望着她们,想了想指着院中南天竹道:“剪一束红果子搭配腊梅,也很好看。”

明岐不由报以微笑。

当天下午明岐和母亲返回江临。在路上,母亲似是无意问:“吴嘉南去了哪个学校?”

“普林斯顿大学。”明岐默然了一会,细声说。

母亲收回话题:“钱浣君也在北京,以后可以找她玩。”

“我们已经吃过饭啦。”明岐枕在母亲肩头,像小姑娘那样。钱浣君是明岐的高中同学,她的父亲和明岐的父亲一样,都是江临大学的老师。

那时候江临中学许多人都知道明岐和吴嘉南是美好的一对,金童玉女般。连老师都忍不住开玩笑:“你们以后别忘了送喜糖!”

吴嘉南的本科毕业论文有一篇答谢词。其中赫然一句:郑重感谢我的爱人顾明岐。是她始终陪伴在我身边,帮助,扶持,鼓励,恩爱。没有她,就没有这篇论文。

明岐比吴嘉南低一年级,答辩的时候她也去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突然听到这这一段,只是恍惚。有老师笑问:“你这么年轻,就有了爱人?”

吴嘉南认真作答:“她正是我的未婚妻。”旁观同学叫起来:“顾明岐就在这里!”明岐垂首不语,脑中嗡嗡一团,强自镇定,等待答辩完毕,跟着吴嘉南走出去,轻轻拍他一拳:“你真是,写出来就算了,还要念。那么多老师看着……”

他微笑,二人缓缓行走,双双路过教学楼前的花树,初夏日光透明清澈,自枝叶间洒落,薄薄映着她的面庞,她微抿的双唇,她乌黑的柔发。他们都觉得那是最好的时光。

06

高中同学聚会对明岐来说是一件尴尬的事。几乎每个人都会问:“你们家吴嘉南呢?”

明岐为难地:“我们……没有联系了啊。”

不知情的同学们惊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钱浣君很担心地望了明岐一眼,又目示众人不要再说。明岐勉强笑道:“他去了美国。”

“你也一起去!难道一方出国两个人就要分手?”女友们义愤道,“这年头两条腿的男人好找,靠谱又有前途的男人多难得!”

“我们,我们分开了。”明岐很艰难地解释,周围一静。火锅汤料咕嘟作响。大家都不再动筷子,也不知该安慰明岐还是讨伐吴嘉南。钱浣君牵了牵明岐的衣袖。倒是明岐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浸到汤里,笑道:“反正分掉了,你们可别为我默哀三分钟,吃东西啊!”

当即有同学回应:“男人真是靠不住。阿岐别难过,你会找到更好的!”

明岐把那片烫熟的肉送到嘴巴里,一边呵气一边咀嚼,笑得很灿烂:“这话我最爱听!”

她和钱浣君一起回家。

“去不去植物园?”明岐建议。

钱浣君点头。她们要去孟琨那里坐一坐,听他细说园中每一种植物的典故。

明岐记得十五岁的初秋,自己刚上完数学课,便被妈妈叫到医院。

“师母不要着急,顾老师现在正在打石膏,没事的。”走廊那边过来几位学生,其中一位大哥哥温声劝慰。他们是父亲带的学生,在江临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植物学专业。

妈妈攥着明岐的手,向他们道谢。这一年夏天去得迟,初秋光景,明岐还是穿着夏天的薄衫,因为刚刚经历了高中军训,晒得黑红的皮肤尚未恢复原本的皎白。她抬手拭汗,手掌上留着圆珠笔墨在额上印出迹子,妈妈转过身,用力为她擦了擦。过道窗外是笔直的梧桐,枝头梧叶还是青绿,衬着底下碧澄澄的天色,十分干净。

“顾昔华家属进来吧,石膏打好了。”大夫开门,妈妈急忙过去,明岐也跟上。

父亲左腿裹着石膏和纱布,坐在椅子上,很抱歉地朝学生们点点头:“你们快回去吧,下午还有课。”

那位大哥哥说:“医院电梯检修,我们得扶您下楼,师母一个人不行。”

“孟琨,你们带书了吗?”父亲无奈。学生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要随身带书,老师这么一问,他们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老师是在为耽搁他们的时间而表达歉意,也知道老师素来抓紧时间,在医院的几十分钟,完全可以看一会书。

“怎么把岐也叫来了?我没事。”父亲对母亲道。医生正在给母亲看X光片,说情况不算严重,有三处骨裂,打上石膏后休养得当不久即可康复。母亲又是心疼又是恨恨:“走个楼梯都能摔跤,让人担心不担心?”

好脾气的父亲笑了笑,吩咐明岐:“下楼给这几位哥哥买些水。”

学生们立刻推辞。明岐却已经拿了钱蹦蹦跳跳飞快跑下楼,不一会儿抱着几瓶冰镇可乐回来。她认为男生都比较热爱可乐。

这些硕士研究生一年级的男学生很腼腆地接过明岐的可乐。

学生们帮忙把老师送回家,师母又是劝茶又是拿点心。因为明岐的高中和大学城相距不远,明岐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学校。

“我爸爸怎么会摔跤呢?”明岐蹙眉,父亲从南京调回江临市,身体一直不太好。

那位叫孟琨的大哥哥解释:“老师去实验室拿样本,楼梯正在做清洁,不小心滑了一跤。”

“谢谢你们。”明岐很认真。他们都笑了,很温和地望着这个瘦削的小姑娘。明岐一路提问,譬如父亲凶不凶,功课多不多。他们“哗”地笑道:“顾老师一点也不凶。但是功课——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