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回家跟爸爸说,让他少布置点儿作业。”明岐眨眨眼。

他们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会儿,车迟迟不来。明岐建议:“也不远,走回去吧?”于是沿着护城河岸的林荫道踯躅而行。这是合欢树,这是紫薇,这是广玉兰,这是蜀葵,这是桂树。明岐一路辨识,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爱好。

“我很喜欢梧桐树。”明岐找出新话题,并有意卖弄,念道,“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这些男生平时对同龄女生想来游刃有余倜傥嬉笑,面对小姑娘居然一例变得温顺乖巧。倒是孟琨微笑:“梧桐很好,南宋的时候,立秋当天,太史局官员会把梧桐树植在殿前,立秋的时刻一道,就高声喊,‘秋来’。这时梧桐叶子应声飞落一两片,就是报秋的意思。”

这段温润的叙述令明岐着了迷。凉风正好,草木婆娑,城中车来人往,薄薄的秋光从枝叶间洒下,一缕一缕瞧得分明,仿佛能数出来。

明岐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孟琨,这个人眉目温秀,此时微微噙笑,映着秋阳,轮廓如画,十分清朗。明岐心里蓦然怔了一下,竟有极轻的难过。这种难过很莫名,无有边际,直到若干年后,她再度读到《梦粱录》里那段“七月”: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于禁廷内,以梧桐树植于殿下,俟交立秋时,太史官穿秉奏曰,秋来。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以寓报秋之意。

接下来的一天,明岐和钱浣君坐公交回家,夕阳已敛尽余晖,暮色薄淡,笼罩着江临的楼宇、街市。她们家都在江临大学教师公寓,江临中学过去只有四站路。下车后,她们在大学附近的书店转一转,又各自买一串烤肉。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学生们的夜生活将要开始,湖边有情侣偎在一处,唧唧哝哝,有时会相拥接吻。明岐和钱浣君尽量离他们远一些,目不斜视走着。

“我爸爸有个学生,叫孟琨,是个非常好看非常温柔的人。”明岐说。

“嗯……喜欢他?”浣君轻轻掐她。

“下次我带你去见他。”明岐笑眯眯,要跟浣君分享那一种细细的喜悦,“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

她们像平常每一天那般道别。

那个双休日,明岐果然拉着浣君去植物园,找到了父亲的实验室。两个女孩儿双手扶住窗台,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一点一点,终于看清了实验室中那位身着白褂、面容清透的大哥哥。

“就是他啦。”明岐很高兴。

浣君评价:“真的……很好看。”

后来,明岐和浣君各自有了小爱人,但还是常常结伴去找孟琨哥哥。她们也曾一起因为孟琨有了未婚妻而惆怅地问他:“以后我们是不是不能来找你玩了呢?”

“随时欢迎你们,小朋友。”孟琨噙着微笑。“小朋友”,是她们都喜欢的称呼。

研究生毕业后孟琨留在植物园工作。见她们来,孟琨很高兴,为她们煮水泡茶。窗外一片梅林,有绿萼、朱砂、宫粉诸种。明岐探头探脑准备折一枝,孟琨忙阻止:“哎哎,小岐怎么还爱当采花贼?”

“我喜欢绿萼梅!”明岐作垂涎状。

“好吧。”孟琨无奈,“只能折一枝,不许到处炫耀。”

“浣君要不要?”明岐笑问。

“我可不像你暴殄天物。”浣君笑答。

“明岐看起来怎么有些不高兴?”孟琨微笑询问。

明岐捏着那枝绿萼,期期艾艾道:“你陪我们去园子里转转。”

植物园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哪处是百草园,哪处有牡丹,哪处有桐树,哪处是植物标本室,哪处又是荷池。这个市立植物园免费对外开放,因此在路上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情侣相挽着手,缓缓走过去。

他们绕着植物园走了一圈,在腊梅林下的石桌旁小坐片刻。枝头有鸟雀轻轻跳跃,花枝轻颤,簌簌落下霜露。花气极香,明岐有一瞬很想落泪。耳听得孟琨与浣君说着种种琐事,方知世上岁月清和,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很好。

“彭鹭姐姐最近怎么样?”明岐问,这是孟琨的未婚妻。

浣君看了明岐一眼,明岐微觉异样,只听孟琨说:“我们不在一起了。”

明岐一怔:“为什么?”

“明岐。”浣君唤她,意在制止。倒是孟琨含笑解释:“也许我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像我这样待在植物园工作,她大概觉得很没有未来。”明岐很想安慰孟琨,却不料开口道:“我和吴嘉南也不在一起了。”

浣君啼笑皆非:“这话——也只有你才这么说。能这么比较么?”明岐亦觉不妥,便保持沉默。

孟琨准备去市立图书馆还书,明岐没有带图书证,便说你们去吧,我先回家。

她又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后来觉得凉,才缓缓起来。沿着甬道走回去,就到了标本室外的一片梧桐树林。笔直高拔的桐树有着青润光净的树身。她一株一株看过去,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期待地,找到了其中的一株。

那一株树身上赫然刻着两个名字:

吴嘉南,顾明岐。

记得那是夏天,他们两人下午去游泳馆。黄昏时到植物园来。阳光金灿灿,透过枝叶洒落,天色澄蓝。她的头发湿答答滴着水,浑然懵懂的年纪。他们路过一棵梧桐,那时候的梧桐还是一株细瘦的树,当时她甚至疑心树能不能长大。她似乎也是一时兴起,走过去在树身上刻名字——他们的名字——他笑她稚气,又说她破坏树木。她一惊,果真停下手,十分抱歉地对树说:“疼不疼?对不起啊……”刻破的树皮渗出湿润清香的**。

想不到树已经长得这样大,树身上细细的字迹也随之长大。她轻轻在树下仰起头,木叶尽凋,纵横的枝柯印在薄薄天色上。

07

春节假期一过,张元朗就上班了。隔壁新房客是一对过年没有回家的外地情侣。猫咪小丸子情况很好,能吃能睡,爱好是踩张元朗的笔记本键盘。张元朗怒:“嘿,别乱动!”小丸子脖子一缩,琥珀的眸子探询般望着他,“嗖”地蹿到屋子另一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又轻轻跃回桌面,伸出肉肉的小爪子试探性地拍拍键盘边角。张元朗一时不理会,它又快活地跳回键盘上。

隔壁房客有一天委婉地向张元朗提出,猫似乎太吵了。

张元朗道歉,想来没有事先征求他们的意见也很不妥。

加班依旧频繁,他也无有太多时间照顾一天天长大的小丸子。

于是给顾明岐电话:“猫……能不能送你那儿去?”二月末的阳光清冷稀薄,天空灰蒙蒙如有飞絮。

“我还没开学。小丸子怎么了?”那边有些着急。

“哦,没事。”张元朗说,“这边来的新房客不太喜欢猫,我看要是你回学校了,就送你那儿一段日子。”

“那我尽量早回来。”

挂断电话,看见小丸子又在踩键盘。他笑了:马上让你折腾别人的键盘去。

夜行的火车,明岐在开学前提前返京。一片苍苍黑暗里,偶尔有一星灯火低低擦过。她想也许到了安徽,也许到了山东,也许进入河北——列车咬合铁轨发出的声音会有一截一截变得空阔,想是途经某处桥梁。她把窗帘掀开一道缝隙,依旧是黑暗,仿佛航行在无边深海。邻床女孩一直靠在床头低声通电话,向那边的人细细说着还有多少时刻即将抵京,即将消却整个寒假两地分离的想念。明岐就像听故事一样在旁人的低诉中睡去,床头小小一束灯光,十分安宁。一夜无梦,次日清晨醒来洗漱,天缓缓透出光亮。窗外是华北平原的典型地貌,旷野,枯树,沉睡的农田,薄薄的曙色,不知是否破冰的湖面,远远起伏绵延的淡青色山脉。市镇渐渐多起来,北京到了。一片拥挤扰攘中,她拖着行李随人流出站。广场上有旅客打地铺露宿。她有些难过,但也是枉然。又闻到地铁站熟悉的气味,过道内大风凛冽,她把身体往衣服中缩了缩。人们行色匆匆,有人在角落乞讨,有人端着早点颤巍巍走过广场。

到学校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

她换了一件外衣,在宿舍做完清洁。起身望见窗外白玉兰枝梢萌出银色的毛茸茸的花苞。江临的白玉兰已陆续开放了一小片。北地花信稍晚,一夜之间两番光景。

她去图书馆还书,中午时分联系张元朗:“我回来了,什么时候接猫?”

“今天晚上有空吗?”

“好的。”

“对不起,又加班。”张元朗赶到事先约定的一家饭馆,连连抱歉。

她一直低头看书,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也不看时间。

他手里一只宠物包,里面不断传来“咪唔”声。

“小丸子长大了吧?我看看。”她接过包,又警惕环顾四周,“这里不许带宠物,低调。”

“先吃饭吧。”张元朗笑道。

“你看菜单。”

“你先看。”

她不推让,做主点了三个菜,梅菜扣肉,蒜蓉西兰花,紫菜汤。餐馆生意十分好,附近有大学,光顾的多是学生。菜不要特别精细,味道一定要足。

菜上得比较慢。她催了几次,他笑:“咱们都点的最普通的菜,人家肯定不着急伺候。”她瞪道:“饿了。”菜上来,各自埋头大吃。后来又添了一碟小点心。

“送你回学校吧。”他说。

“嗯。”

他们在路边等公交车。等了很久都不来。不觉间天色很晚,小丸子在包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抗议。他们决定打车。有一辆车过来,她伸手招呼,但被另外两人抢先奔过去。又来一辆,还是被别人占先。她一怒之下决定步行回去:“小丸子,咱们走路!”她低头对猫说。

他送她去宿舍,宿舍还是只有她一人在。把小丸子从包里放出来,它一下子钻到宿舍角落的桌子底下,任凭明岐如何召唤也不出来。她布置好猫砂盆和食器,又去逗猫:“它长大了一圈。”

“它胃口好,给多少东西都能吃干净。”

她朝他一笑,他一怔。她其实是好看的,只是这种好看时常被她散淡的姿态、暗沉的妆扮掩盖。有那么几个时刻,他恰好看见她的笑容,他莞尔。后来细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这个迷迷瞪瞪脾气不太好的姑娘。有过沈缇之后,他对感情似乎无有太多需求。成年人的感情总是更务实一些。再不可能如当初之种种。因此现在,他什么都不会多想,仅仅觉得这是个挺好的姑娘,当找不到别人吃饭时,很适合叫出来一起聊天,哪怕仅是AA吃一餐饭。

08

京里的春天迁延而至,来的总是比南边迟些。母亲在电话里说了几次,家里的玉簪发芽了,故家的海棠已开花。而明岐走在路上,看到园子里的玉簪尚且沉寂,海棠树只萌出细细的乳红色的嫩芽。

四月里将要跟随导师去往阿拉善荒漠生态试验站调研,小丸子再次无有去处,于是联系张元朗。

“要去多久?”

“两周。”她道,“方便么?”

“方便,方便。”他笑说。

最不满的是小丸子,猫是缺乏安全感的动物,频繁更换生活环境会令其十分不安。明岐抱着它,抚摩它茸茸的额,阳光映着它薄薄的耳廓。它紧紧抱着明岐的胳膊,哀哀啼了一声。

试验站位于阿拉善高原西部,黑河流域下游,酒泉东风航天基地北部,气候极端干旱。明岐是第一次到阿拉善,但阿拉善这个名字却不陌生——她一直都知道。此番任务是跟着导师在试验站观测下游荒漠带的大气降水、气温、风速风向、蒸发、地表温度、荒漠植物的蒸腾、土壤温度、土壤含水量及盐分、地下水位。调研小组一共十余人,只有一位女生,大家对明岐也很关照。

休息时他们席地而坐,一任荒漠之上的冷风如同利刃般的棱角划过脸面。这一日他们看到了胡杨林。东倒西歪、伤痕累累的胡杨横亘于茫远荒芜的原野,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的草木蓁蓁、良田千亩。

有一天他们路过黑水城遗址,满目土色苍苍,依稀可辨的断壁颓垣隐约现出昔日街衢巷陌的布局。师生们在荒城之上合了一张影。

起风了。沙土漫漫袭卷,大半边天色昏黄一片,风过去,一嘴沙子硌得舌头生疼。

晚上他们收拾仪器回到试验站,和几位长期在这里工作的研究员吃饭,也只是有一位女研究员。她看起来很年轻,眉目和善,对明岐笑了笑,主动坐到明岐身边的位子。明岐看看导师,导师连忙介绍了,原来她就那个中国西北地区植被生态系统水分利用效率遥感估算的项目负责人——蒋小平,明岐在校报上常常看到她的名字,把那个很中性的名字与眼前这位微笑的年轻女性联系起来,明岐怔了怔。

“女孩子学这个专业,很辛苦啊。”有老师笑说。

导师表扬明岐:“小顾还是相当勤恳的。”

明岐高考填志愿时一心想读吴嘉南的学校,但她的高考成绩不是特别高,填报热门专业很危险——她原先想念医学,或者应用数学,再或者和吴嘉南一样读建筑。反复研究后,发现自己的分数只够念地球化学、气象学、考古学这一类冷门专业。明岐是理科生,数学和物理的底子都不错。父亲建议她可以选择气象学,因为明岐数学很好,气象学对数学能力的要求很高。母亲起初坚决反对,说女孩子学这个将来很不容易找工作。不过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坊间传闻,说谁谁谁家的孩子读了冷门的气象学,毕业后分配到气象局工作,收入不菲,生活稳定,大有旁人不知道的好处,便力挺明岐报考气象学。明岐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专业。

至于日后到北京,也仅仅是因为吴嘉南先去了北京——她一直是想跟随他的。她也曾经骄傲、任性,有人温柔娇宠。她以为自己所得是为理所应当,小姑娘难免犯这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