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结束,一行人跟随导师回到北京。半月不见,京里的春天真正到了。懒洋洋的日光,杨花飞絮抛逐而至。这一年没有传说中的沙尘暴,明岐很觉庆幸,也许是三北防护林起了作用,过去北京的沙尘暴往往持续一周,如今倒是越来越少见。回来之后忙着完成调研报告,又要准备新的论文,事情总是很多。同宿女生林鸥是海洋气象学专业,平素两人不常见面,课业都很繁重,也常有出去调研的任务。因此住处总显得不太像女生宿舍,桌上永远蒙着薄薄一层灰土。窗外白玉兰花期已过,蔷薇和碧桃开着,午后阳光煦暖温和,穿着薄毛衣也觉得身上微微沁出汗水。

就在明岐准备打扫宿舍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明岐?”那边的声音温和平静,“是明岐吧?我回来一周。有空见面吗?”

有一瞬的失神,明岐倚靠着旧宿舍楼斑驳的门墙,窗棂框出窗外一桢小小的春景,温润的蓝天,絮絮缕缕的白云,被柔风分拨得那样轻软,仿佛被蔷薇枝梢缠住,又仿佛再来一阵风便要将之拂去不可知的远处。春和景明的今日,仿佛这个人并未有过远行,仿佛如过去许多个日子那般,他打来电话:“在图书馆?中午一起吃饭。”

她微微阖目。睁开眼时,眼前的春景依然是美好的一桢,她咬着唇,终于开口说:“有的。”

照她先前的想象,她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她应该果断挂掉电话,或者淡淡说一句“我很忙”。

他与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明知周三晚上系里有活动,她还是答应了他。从十六岁到廿一岁,她都和他在一起。哪个小姑娘没有喜欢过沉默优秀的兄长呢。

周三下午,她做完功课就开始梳洗收拾。林鸥也在,她满腹狐疑地盯着明岐,看她翻出箱柜里的衣物细细挑拣。

“怎么了这是?”林鸥跑到明岐面前反复研究,“要相亲?”

明岐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异样,顿时有些失措,索性将衣物又统统送回箱柜,瞪道:“胡说。”

她穿了平素最普通的一件薄衫,头发也不拢起就抓着包往外走:“我去图书馆。”

“哎,晚上所里活动,你不来?”林鸥笑嘻嘻,“要是来的话可得好好打扮,咱们所女生本来就少,别太灰头土脸。”

“看情况。”明岐支吾,匆匆逃离,“可能不过去。我走了。”

她大四时,吴嘉南已到北京读研。四月里她上京面试,他们见面,他一直陪她。结束后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她爱吃肉,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顾忌,周遭喧闹扰攘,她笑着告诉他面试时老师是多么和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学气象学。她说,这个问题我早就想了很多个应付版本,随便挑一个呗。我就答,因为很喜欢,气象学是一门与生活密切相关同时又关涉许多学科的应用科学。于是Balabala一大篇。我总不能回答,因为当初分数不够读好专业吧。她眯起眼嗤嗤笑,完全是个孩子。她还说到最后老师关切说以后的研究生活也许很辛苦,是否能够适应。她便回答对于自己热爱的学科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辛苦。她说了很多话,又把头埋在他胸前:“我就要来了,你要等着我!”她曾经就是这样笃定。

“当然等着你。”

“我最讨厌周凌云,她老是对你笑,从高中时就那样。”明岐从不讳言对某位学姐的厌恶,“偏偏她现在也在北京。”

周凌云高中时与吴嘉南同班,一直对吴嘉南深有情意。只是深情往往孤意,吴嘉南并没有和她在一起。在明岐与吴嘉南相处的五年里,周凌云一直存在,她以谦抑卑微的姿态慕恋着吴嘉南,同时也努力拉拢明岐——几乎是讨好。她要和明岐做朋友,做姐妹。情人节时她赠送吴嘉南与明岐共同的围巾,祝愿他们恩爱美满。吴嘉南自然友好接受,明岐却很难做到。她同吴嘉南说过几次,情人节是咱们的节日,碍着周凌云什么事?她千针百线织成两条围巾,大概只是想留个温存念头在你这里罢了!吴嘉南哭笑不得,明岐却是在意的,一定要他把围巾退回去。他只当她一团孩子气,口里应了,回头也就忘了这桩事。又或许他记着这件事,但觉得和周凌云毕竟是同龄人,退回礼物也不太合适。

周凌云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这让明岐有些不忿。一路过来吴嘉南身边的姑娘不在少数,但多半在得知吴嘉南这位优秀男青年已被明岐先占取得之后,便另觅下家。只有周凌云一直不谈恋爱,一直不离开吴嘉南的视野太远。她是明岐的假想敌。

当然明岐是自信的。她私下拿自己和周凌云做了比较。周凌云和吴嘉南同龄,她小吴嘉南三岁。她认为自己在这点上有很大优势:小姑娘总是更可爱。当然她也承认自己远不如周凌云的窈窕玲珑。十七岁时她曾惴惴不安问吴嘉南:“嗯……我是不是,不好看?”

“你很好看的。”吴嘉南微笑,“怎么会这样说自己呢?”

“我是说,嗯……”她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表达,“我是不是,没有你们班上的女生好看?”

“笨蛋,胡说什么。”他忍俊不禁。

“可是……”她想说的是,自己没有周凌云的窈窕,而女生之间有时候会窃窃私语议论,男生总是喜欢窈窕的姑娘。这才有明岐一番曲折的顾虑。当然明岐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而是恼恨地捶了一下吴嘉南:“你必须认为我是最好看的。”

“是,明岐最好看了。”他衔着温温笑意,真心爱着面前的小姑娘。他总是柔声应对她,接纳她所有的任性。高中时,他们频繁传递字条。

“吴嘉南:今天图书馆外的红叶李开了,我和浣君偷折了很大一束。现在在上英语课,讲昨天考试的卷子。刚刚朱一鸿问老师,为什么这道选择题选B?老师就很认真地回答,你问我为什么选B,我问你为什么不选B?大家就笑。老师还是很认真继续解释,因为A、C、D都是错的。花束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子里,我总是担心花枝重心不稳,洒一桌子水就会很糟糕。花瓣已开始凋落,正落在这张纸上。我把它们叠在纸张里,你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

“吴嘉南:今天放学一起去书店吧?”

“吴嘉南:今日看到杂志上台湾设计师的服装作品。深青长褂里透出皎白的一截,顿时气短跳脚,我也要这样的衣裳,深青色,深到黑里去,却能在下面露一截白!”

他去南京读大学,她高三,不能像从前那样从这栋教学楼到那栋教学楼递纸条——学校里有很多隐蔽的角落,教室第三扇窗户朝北数第三棵松树下覆盖的厚厚松针里藏着蘑菇、石蒜的块茎。还有,他们的信。此外,科学馆天文台,池塘边某一块石头下,都可能有他们的信。他们乐此不疲,为着共同的默契。

她只有在考试间隙用稿纸给他写信。

“物理考试,还有三十分钟交卷。我给你写信,很久没有联系。我现在想的是毕业后可以旅行。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在眼下的江临。”

她学琴时给他唱曲子: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又唱《子夜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她声音软糯,在他听来十分动人。只是她音域颇窄,唱道“总是玉关情”便自动降一调。到“何日平胡虏”时又恢复正常。他笑她自动降调,她扬眉道:“这叫做,变通。”

他们并非没有矛盾,争吵也是寻常。只是她总能有一时一刻让自己安静下来,默默向隅,他也会在这一时一刻放下所有的脾气,叹口气,和解。

地铁车厢有节奏地摇晃,明岐艰难回忆过去的那个秋天。吴嘉南申请上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项目,即将过去读书。只是明岐最初获知这个消息是来自周凌云。

周凌云已工作,相貌气质似乎大大区别于学生时代。明岐有些不认识她,她当面却笑吟吟道:“你还是过去的样子啊,一眼就认出你了。听嘉南说你也到北京念书了。”明岐很冷淡,没有想到会在商场遇见周凌云,也没有想到她会熟稔地称呼“嘉南”。周凌云微笑:“我在这里写字楼上班,一起吃个饭吧。”明岐表示同意。

“对了,嘉南要去美国,你知不知道?”菜没有上来的时候,周凌云笑道。

“嗯?”明岐努力想了想,脱口道,“我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你?”周凌云显得微微诧异,面上依旧有笑意,“你也申请去美国的学校吧,美国更适合你们。”

明岐以十二分的耐心吃完这餐饭,告辞后第一件事是给吴嘉南打电话。号码拨出去她又中途挂断。她不想在电话里说,她必须看到他。

“明岐,我是要去美国,大概两年。可能会继续在那里读博。”他很平静地告诉她,试图牵起她的手,“来,我们到这里说。”楼梯过道有风,明岐鬓丝散乱,愣愣立在那里,任凭吴嘉南用多大的力气也不曾拉动。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明岐倒也很安静。

他沉默了片刻解释:“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想在有把握之后再告诉你。”

“暑假里帮你改的论文,也是为了申请学校吗?”明岐想起不久前刚为他排版过很长的一篇论文。美国论文格式与中国的不同,种种细节很费神。明岐细心,擅长排版,他就把论文交给明岐。

他点头:“准备一段时间了。”

“美国很好。”明岐微笑,瓮声瓮气道,“只是为什么不能事先同我说呢?我现在已经到北京来,我甚至还跟你合租了一间房子,我——”她顿了顿,“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这件事,周凌云会比我还知道得早?”

他解释:“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偶而聊起来。她的话你又何必在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明岐知道他应该不是欺骗,但他有了隐瞒,且独独是对她有的隐瞒。他不想让她知道,是担心她会阻止,还是觉得心有愧疚?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消去明岐心中的震动与悲伤。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这些年来一直跌跌撞撞跟随他的脚步,前几日满心欢喜搬出宿舍,与他找到一处安居之所。她还惴惴告诉他,千万不要让我爸爸妈妈知道!如今妾身不分明,同居,是十分不妙的!他们一起去超市采买零用,一起收拾居所,买下一盆盎然生机的植物置于阳台——她想以后这里也是她的城市,是他们共同的城市。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思考着该如何把自己的震动、悲伤如数或成倍地还给他,于是缓缓吐出一句:“那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在一起。我不想再见到你。”

年少气盛轻言别离。纵然再多解释也无济于事。在他原先的设想中,他可以先去美国,也希望她接下来跟随而去。他有的一切也将归她所有。他只是想为他们的未来创造更多。他爱的姑娘,他的明岐——他想过应该如何跟她好好说清这件事。他想挽着她,告诉她,自己会在美国等她过去,一起帮她申请学校,他自信她会欣然理解,会扑闪双睫,目光明亮、温和,噙着笑意:“好啊,我会去的。”计划打乱,她坚执不愿见到他,对他充满敌意。别期匆匆,临行前他去明岐学校,在明岐教室外等她出来。下课后明岐看到他,眼神凛冽,面无表情与他擦身而过。

“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明岐低低告诉他,“你不要再来了,你走吧,美国很好,最好的是,你和周凌云一起过去。”

他也生气,很不明白为什么明岐总要提起不相干的周凌云。明岐还在继续,声音已向高处扬去:“我只是恨你不跟我商量。你出去读书本来也不算什么,可笑的是你居然要通过周凌云之口让我知道。你是太聪明,还是太蠢笨?”他百口莫辩,只有凭她冷笑嘲讽:“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有想到有今天。在你想象中,我是那样不支持你的前程,竟然不如周凌云么?现在也好,你仔细听清,我已经不再喜欢你。”她双目一眄,命他稍等。不一时从宿舍回来,怀里有一只鼓鼓的大信封,一古脑砸到他怀里。他一怔,原来是这么多年来他写给她的信,他们曾经珍爱的字条,笑说要好好存留,不要让孩子偷看到的字字句句。“我跟你没有任何瓜葛了。”她说罢,转身而去。

为什么会这样?离去的每一步,明岐如履刀锋,渐渐觉出痛楚。原本不必如此,他去普林斯顿大学读书是极好的事,她也并非没有想过日后申请国外大学继续深造。何至于此?无非是因为周凌云的微笑,周凌云的那句“他没有告诉你?”,明岐阖目,惊觉自己愚不可及,但要她此时回头向他认错也是困难。她在心里打赌,如果他再喊她一声,她便立刻回头。她满心混乱,却终究没有等到吴嘉南的一声“明岐”。转过这段林荫道,她知道自己已不在吴嘉南视野中。顿时茫然无着,双手冰凉。但她还是默默走回宿舍,始终不愿回头。

但接下来的日子,她还是住在他们合租的房子里。她想如果他有意挽回,定然会回来找她。可是没有,他的房间收拾一空,他也没有再给她电话或短讯。她也一样。

走出地铁站的明岐在黄昏中踽踽而行。汽车穿梭如流,樱花开到极盛时。中学校的孩子放学了。他们穿着校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槐花香气扑鼻而来。明岐想,原来槐花已经开了。

吴嘉南就在咖啡馆台阶前等她,这是他们过去来过的咖啡馆。她喜欢这里的现磨咖啡。她其实早已经隔着街看见他,但始终是目光没有聚焦的茫然神情,木讷地朝玻璃门内走去。吴嘉南喊了她的名字。

“明岐。”

“嗯。”

“我昨天回来的。”

“嗯。”

“吃点儿什么呢?”

明岐无法面对他温和的目光,只是低头。

“看下菜单。”吴嘉南提醒。

“你先看。”

吴嘉南做主给明岐点了水果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