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明岐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该同他说些什么呢。只是七个月断了联系,话头又该从哪里接起来?不过吴嘉南开始发问,明岐一阵轻松,回答问题比提问容易得多。

“你爸妈身体还好?”吴嘉南父母都是江临大学附属医院的大夫,两家父母对孩子的恋爱都保持了宽容的态度。

“挺好的。”明岐专注地把水果沙拉中的玉米粒刺到小叉子上,一粒一粒吃掉。

“这学期功课紧不紧?”

“还好吧。”

“实习任务多吗。”

“刚刚实习回来。”

“去了哪里?”

“一个生态试验站。”明岐认为自己过于淡漠,其实本不该如此,她也很想跟他说说话。她早就不恨他。又或者她根本没有恨过他。她只是有一些怨念,为什么当初他不跟她商量呢?如今明岐已不想提起这些,她想要和解,想要一切都回复到过去,她不能离开他——他怎么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呢?妈妈不是常骂她,“煮熟的鸭子,浑身烂嘴不烂”吗。于是她主动多说了几句,并抬眼直视他,“在阿拉善,待了两周。那边荒漠化很严重,风沙特别大。”

“很辛苦的。”吴嘉南说。明岐心无端一动,又看了一眼他,他也温和地注视着明岐。

“你这次回来有事?”换成明岐提问。

“刚好赶上复活节,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回来看看你。”

明岐吸了吸鼻子:“你骗人。”她低头继续刺玉米粒,半晌,重复道,“你肯定在骗我。”

“我没骗你。”

“可是,整整七个月,你都没有联系我,如果你想联系我的话,你早该联系我了!”

“谁让你……换了手机号?所有联系方式都把我拖了黑名单。”

“……那你这次怎么找到我?”

“我问了钱浣君。”

“浣君这个叛徒!”明岐切齿状,继而愈发愤愤,“既然你能问浣君,为什么不早点问她,为什么?”

“别生气了。”吴嘉南终于露出明岐熟悉的、期待很久的、曾经以为再也不会看到的微笑,“你肯定在钱浣君那里说了我的很多坏话,我也是恳求了她很久很久,她才把你的新号码告诉我。”

“唉。”明岐无奈叹气,也有一种安然,她想往日浣君说得不错,自己对待感情还是过于任性。为了不相干的一个女人居然能闹成这样,最终损失的还是自己。浣君说,如果你很爱一个人,即便他真的跟另一个女人有所暧昧,也不能与他撕破脸皮,要尽力保全,要用智慧、温柔把他唤回,而不是像你这样闹得一团混乱,反而是把自己爱的人往情敌那里推。明岐深以为然,并暗自庆幸吴嘉南的执著。她悄悄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他们总算和平愉快地度过了咖啡馆的黄昏时光,一切比明岐想象得要好。晚上他们散步到了什刹海,垂柳分拂,春风沉醉的夜晚。明岐听他说起在普林斯顿的种种。他说普林斯顿校园很美,树叶明丽,石头砌成的房子,草地上有调皮的松鼠。明岐接到林鸥的短信:“你真不来了啊!”明岐一笑,回答:“忙呢。”林鸥很快回复:“下次跟科学院的帅哥联谊,肯定不叫你,嘿嘿。”

09

一周辰光转眼近于尾声。这些日子吴嘉南住在学校宾馆,明岐也尽量抽出所有的空暇与他在一起。少不了林鸥的八卦:“把他带来给我看看啊,你太过分了,你不觉得应该请我吃顿饭吗?”明岐欣然,和吴嘉南一起商定了日期,大家聚一聚。

于是吴嘉南临行前一天黄昏,明岐和林鸥一路说笑着去往吴嘉南的学校——京里的春天已到了深处,槐花层层砌雪,香气滃然。其实论时序已然入夏,只是明岐喜欢把这样日暖融融、花气袭人的节令归作暮春。昆玉河的流水映着向晚的云空,水面荇尾靡波,鱼头接流。眼底朱碧翠蓝,花枝绮罗,绿树荫荫,青青漠漠。吴嘉南的学校常年是旅游胜地,总有全国各地的游客怀着景仰的心情在这里的门墙、牌坊之下留影。大人们同时深情地教育孩子:长大了也要到这里读书啊。

明岐和林鸥一壁观花揽景一壁八卦取乐,缓缓走到了宾馆楼下。林鸥问:“要不要叫你家哥哥(她总是发音作葛格)下楼来啊。”

明岐答:“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就是在这一刻,明岐忽然发现宾馆大堂内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浑身一凛,对方也含笑望着她,并已款款走来:“是明岐?真巧。”

林鸥一头雾水,观望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明岐,和对面这个妆容细致、笑涡浅浅的女子。

“也是来等嘉南?他还在楼上——要不要一起上去?”周凌云给明岐一个礼貌的微笑。

明岐手指抵着掌心,嘴唇有些发干。她反复拿浣君的告诫提醒自己:即便他真的跟另一个女人有所暧昧,也不能与他撕破脸皮,要尽力保全,要用智慧、温柔把他唤回。不要因为自己一时气盛一时冲动把自己的爱人推到另一个女人那里。于是,骄傲的明岐,终于调整姿态,努力回应一个微笑:“我不太明白,学姐怎么也在这里呢?”

一旁的林鸥大抵窥出端倪,暗呼“不妙”,却因不清楚事态而无法贸然帮腔。

“来,这边先坐。”周凌云引她们到大堂休息区,明岐就跟了过去。坐下的那一瞬明岐悲哀地想,为什么自己要听她的话乖乖坐下,自己应该悍然反击:你为什么喊我男朋友“嘉南”?你真是讨厌极了!明岐很伤心:原来自己外强中干,只会对自己人发难,面对外敌入侵,毫无招架之功。

“我去年也申请了普林斯顿大学,今年三月就去了。”周凌云望着明岐,笑得很真诚,“不过我大学读的是商科,过去也只能读商。还是嘉南厉害,普林斯顿大学的建筑系很好。怎么,嘉南没有跟你说吗,我刚过去什么都不懂,多亏他耐心帮忙。”

“另外,这次学校万圣节放假,听说吴嘉南回来,我也就跟着回来了。”周凌云补充,“别误会,我们不是一起回来的,他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我回来了。”

明岐忽一时觉得愤怒,而后又觉得无趣,恍惚想起许多遥远的事。高中时,吴嘉南是班长。周凌云从外校转学来,第一天班主任就把周凌云带到吴嘉南跟前: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以后你要多关心。周凌云的父母也说:多劳班长费心。后来有一天周凌云生病,大抵不过伤风感冒一类的症候,周凌云却要请假去医院,点名要吴嘉南送。作为班长,吴嘉南也不好推辞,便把周凌云送去医院。周凌云在家休息的几天,他又把笔记整理好送过去。那时候明岐就对吴嘉南说:“你都没有对我这样好!我如果生病,你送我去医院,你给我整理笔记吗?”吴嘉南笑道:“你说呢?”明岐立刻作出不屑的神情:“一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还要娇滴滴劳烦人家送去医院,真是讨厌极了。我才不会这样呢。”吴嘉南大笑。

“气象学专业很辛苦吧,怎么不一起去美国呢?”周凌云微微蹙眉,“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样,也很孤独——我想,嘉南需要你在身边。”

明岐冷冷一哂。

她终于知道在这份看似漫长完满的感情中,自己一直处在索求的位置。她接受吴嘉南完全的爱意,自己也受不得丝毫的委屈。她忽然想起浣君问过:“你到底是爱他,还是依赖这个人呢?”她也无法回答。而她也悲哀地发现吴嘉南对她有着种种隐瞒。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如何,她不喜欢隐瞒,不喜欢自己被动地接受一个既定事实。

“明岐。”周凌云含笑道,“我早就说过,美国很适合你们。要知道一个人在外读书很不容易。如果我是你,是不舍得让嘉南一个人在那里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否存在我不知道,至少我知道作为女友,应该给男友更多的关爱,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旁的林鸥早已听得惊呆。明岐忽而笑着打断:“你是在教我怎么跟他相处?”

不待周凌云开口明岐又道:“我现在不可能去美国——我有我的事情,我的专业。你觉得他很好,你如何对他,是你的自由。”

明岐起立,深呼吸,不知是冷笑还是恍惚:“吴嘉南真幸福,有你对他这样好。”

“明岐——”周凌云道,“别走,你听我说完。”

明岐无意听取,拉着林鸥转身离去。林鸥一面回顾周凌云一面跟着明岐,觉得事态严重,只有劝明岐:“怎么她说什么你就信了呢?你至少应该见到吴嘉南再说啊。万一这个女人在说谎怎么办?你这不是把自己男人拱手送给她吗?”

“我只是不能容忍,有这么一个女人居然做一切都是为了他。我跟她相比,远远不如。”明岐道,“我在想吴嘉南是不是很愚蠢,居然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换作我,肯定早就找周凌云了。”

林鸥觉得明岐实在脑筋死板,连连跳脚:“你怎么这样?听我的,现在去跟吴嘉南说清楚!”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明岐抿唇,轻轻说,“我不稀罕。”

林鸥叹息:“想不到能够观测天象、预知晴雨冷暖的顾明岐,却丝毫不能把握自己的感情。”

明岐疾走了一阵,渐渐缓下脚步,天色已沉,落花满肩,颓然道:“我承认,去年跟他分手,是我跟他怄气,心里其实对他很笃定,或者说我对他心存试探。我一直在想,他一定会找回我的。现在,我刚刚被他找回,刚刚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却发现以前那么久我一直跟随他,从南京到北京,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倘若要我现在再放下学业前去美国,我是不愿意的。我做不到像周凌云那样撂下工作跑到美国去读书。去美国很花钱——我家也不像周凌云家那样富裕。我很珍惜我的专业,我也不想和另一个人争抢一个男人。不是我不喜欢他,而是我真的没有把握。

我不想让自己变得更糟……”明岐鼻翼微翕,声音更低:“林鸥,你尽情鄙视我吧……我这一次不会再试探他。我不想要了……这七个月我过得很伤心。我一个人住在原本是和他一起住的屋子里,我想,是不是自己永远慢他一拍呢?我以前的生活里一直有他,一起买书,一起去图书馆占位,一起吃饭,一起复印资料……他对我十分关爱,以前毕业答辩,还在答谢词上感激我,说,‘感谢我的未婚妻’。那一时我真的很高兴,高兴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特别圆满……圆满得几乎不真实。只是我很不懂得珍惜,去年他要去美国,我跟他大吵,说了很多伤人的话。现在周凌云居然去了普林斯顿……她说得很对,应该对男友关爱到方方面面,我做不到,也不想作出多大的牺牲。而且他已经隐瞒我……他应该告诉我周凌云跟他有来往,他不让我知道,我也会怀疑,担心,生气……”

漫漫无有边际的黄昏,城市一片混沌。林鸥忽然发现明岐脸上有泪——凝在颊边久久不曾滚落。

林鸥与明岐虽做了大半年舍友,但明岐去年住在外面,她们少有交往。过去只听说气象学专业的顾明岐学习很好,却不知原来这副女孩儿心思。先前林鸥还觉得她过于矫情,此刻听她这一番话不免慨然:男人永远有自己追求的事业,女人很难一直跟男人保持同样的奋斗步伐。少年时的感情往往最难经历双方日后发展不同的考验,明岐既然不想现在去美国,那么维持这份异地恋的确很难,更何况还有另一个舍得放下一切的竞争对手。

她们突然发现吴嘉南一路追过来,远远喊着:“明岐!”

明岐立定。

吴嘉南急道:“明岐,你听我说。”

“嗯?”明岐倒也冷静,微笑望他。

“周凌云——她现在的确在普林斯顿大学。”吴嘉南解释得艰难,“我们也的确有来往。明岐——你别生气,我跟她其实没有什么。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多心……”

“你是要跟一个更喜欢你的人在一起,还是要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明岐说着,缓缓收回落在吴嘉南身上的目光,声音极轻,极静,“说实话,周凌云喜欢你更多。”

“林鸥,我们走吧。”明岐离开,很快闯过一道红灯,吴嘉南追了几个路口,发现茫茫人海,哪里有他的明岐。而明岐的手机也是再也无法拨通。

他黯然,也有一丝轻松——终究免不了这样的结局。也许周凌云真的说得对,自从向明岐隐瞒申请大学开始,他已经对明岐有了背叛。他是自私的,什么都想得到。他苦笑,明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选择、决断。只是他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以为明岐会欢天喜地接受自己的一切安排、一切给予。

他坐在路边石凳上抽了一根烟。烟灰掸尽,他回到学校宾馆。不出所料,周凌云正在大厅含笑等他。

“怎么样,我说明岐不会相信你的。”

他默然。

“有时候我仅仅觉得,我比她更适合你。”周凌云道。

他看一眼周凌云,面无表情道:“我不认为自己值得你做这么多。而且我很不需要,我早就告诉过你,离我远一些,‘朋友’这个身份是我们之间关系的极限。”

“只要跟你近一些,什么身份都无所谓。”周凌云轻轻一笑。

10

这几天张元朗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明岐:小丸子丢失了。

自从那对情侣入住,厨房便开始投入使用。这一天厨房下水道堵塞,请来社区维修工人,屋门开着,小丸子忽然从张元朗房间探头探脑跑出来——它已经六个月大,长成了俊美的小白猫,有琥珀般动人的眸子。那对情侣忽然发现小丸子在门口徘徊——最近他们已经跟小丸子建立了和平友好的关系。女人叫:“别出去!”小丸子一惊,倏忽闪出门外,女人连忙追赶,小丸子越跑越快,在楼道里狂奔,不一会儿女人就找不到它了。

这对情侣向张元朗道歉,并说不如一起下楼寻找。张元朗心里觉得渺茫,小丸子从来没有自己出过门,而且猫也不像狗,有能力自己找回家。

他们在小区内溜达了一圈,问了院子里打麻将的大妈:“看到一只这么大的白猫么?长毛的,很漂亮。”

人家都说没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