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朗想,小丸子大概是真的走丢了。途中遇见去年冬天和明岐一起吃饭的小店,正是在这里他们抱回了小丸子。起初几天张元朗还把小丸子的饭碗水碗置于门前,心想万一它闻见熟悉的气味,兴许还能回来。不过两只碗后来不见了,大概已被保洁人员清理掉。

那对情侣表示,他们可以赔一只猫。张元朗说没关系,走了就走了吧,反正也长大了。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明岐。他想起那个雪夜出门买药、抱着猫挨过整整一晚的姑娘,又无端想起那姑娘一双清亮的眸子,心里觉得歉疚。

高中同学里已有人相继结婚,张元朗陆续收到请柬。老同学借此重聚。其实也不过几年时间,大家已与过去大大不同。胖子王磊没有念正经大学,职业学校毕业了满大街寻找赚钱的生意。后来去了南方,做翡翠生意。不知怎么就发达起来,人更加圆胖,剃了拉风的发型,脑门溜光,顶心一簇短发,身边跟着个秀气的小姑娘。一问,还在读大学。当着小姑娘的面大家也不好嘲笑王磊,只是可个劲儿挤眉弄眼。班长曹毓方刚读完硕士,男朋友还在读博,曹毓方决定自己先工作,表示自己无心做学问。目前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买得起五环内的房子。在法院工作的吕婕已顺利转正成为正式法官,留在民庭。席上谈论的话题离不开婚姻财产纠纷。大家说以她的形象、气质、口才,十分适合到中央台某频道的法制栏目讲解婚姻家庭案例。吕婕乐不可支,表示自己也这样认为。来得最晚的是郑文纾,他是医生,时间从来没有定准,他能赶到婚礼现场已经是个奇迹。饭吃到中途他接到电话,大家很体贴:你先忙去吧。郑文纾便抱歉离席,出门打车迅速离开。倒是有一个人没有改变,那是高三时从初中部直接升级上来的刘瀚宇。他在科大读书,即将去往美国,依旧是高中时清瘦白皙的模样,无框眼镜,话极少。

酒饭毕,各自散去。张元朗回公司,这一天又漫无目的到了黄昏。出京方向拥堵如常。每一个滞留不前的人都保持了相当的宽容与耐心,见怪不怪地做着自己的事。发呆,小寐,听音乐,看书,电话,看移动电视的节目。随便什么节目都好,导购,交通咨询,相声,房屋装修,只要画面闪动,就可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就没有停止运转,一切依旧有条不紊。

张元朗后悔选择公交车。地铁虽然需要转换若干次,却也好过这一路直达公交的龟速移动。手里一份财经刊物,做完封底的填词游戏便没有其他消遣。公交车挤满人,有很小的孩子放声哭泣,大人懒得理会,那哭声听着很难受,渐渐嘶哑下去。穿校服背书包的中学生三三两两结伴站在一起,书包上挂着叮叮当当的小玩意。

周日例行回家,向父母汇报一周工作状况,说月底又将加薪,原先每月给父母一千元进账,如今增至一千五。

母亲嘴上一味责怪儿子给得太多,其实心里是高兴的。家里定规,儿子有了收入须得贴补父母。尽管父母退休工资都不低,但他们要的就是这种规矩,这种老有所依的踏实。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有合适的女朋友了吗?早点领回家瞧瞧。”母亲小时候在胡同长大,嗓门很大。

父亲咳了一声:“工作成家两不误。”

张元朗答,目前还没有的。母亲道:“咱们家的媳妇学问相貌都不能差,比你可以逊色些,但不能差太远,不然将来没有共同语言。家境也不能太离谱,门当户对很重要。原则上我和你爸不反对你找外地人,但我们还是希望你找个本地的。一来两家都在北京,来往方便,双方家庭观念也没有太大距离。你唐叔叔家的儿子找了个外地女朋友,本来都快结婚了。但女方家里一味要求买房买车,还要求地段品牌。唐叔叔说这样的媳妇倒贴一百个都不能要。我说,你一外地姑娘能在北京落脚,找个咱们土著婆家就已经万幸。居然还有开口要这要那的,这也是意识形态的差异。所以这点你千万要注意。二来不必考虑户口问题。我单位的小张,夫妻俩在北京工作有十几年了吧,户口却一直没办成。一会儿说工龄不够一会儿说这个那个。各种优惠政策都享受不到。今年女儿考大学,还是给送回老家去。你想,在北京念书,又回老家考试——这能考好吗?那里的竞争多激烈?唉。”

吃完饭原本想陪父母聊天。但他们各自都有活动。母亲要到社区广场打太极球,父亲要去合唱队练曲子。母亲说:“一起打球吧,有什么好唱的!”父亲气哼哼:“那球有什么可玩儿的,猴儿才耍球呢。唱歌好,高雅艺术,陶冶情操。”“算了吧,还高雅,还情操。”父母你一言我一语拌嘴出门。

他给明岐电话。

“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嗯?”

“猫——我是说小丸子,丢了。”

“丢了?”

“门开着,没在意,它就跑出去,追也追不上,我也找过了。”

那边有一段沉默。

“你别难过啊,别生气。”他突然有些担心,也觉得抱歉,“如果你想要养猫,我再去找一只。”

“不用的。”她忽而轻声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要养猫。”

“现在在哪呢?”他有些尴尬,努力另起话头。

“实验室。”

“今天周末啊,也不休息?”

“嗯。”

他们已无再多话题。谁说两个陌生人之间至多通过七道关系网便可有联系。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小丸子,小丸子失踪,他们就没有任何理由继续联系。

有时候他会想起过去的那个冬天,那个惧怕黑暗的姑娘,一双清澄眸子,照亮整副容颜。他想再找她吃一次饭,听她讲一些事——他喜欢听她说话,很寻常的细节,草木风烟,她都能讲出来。她怀抱幼猫的姿态婉顺温柔,她有许多细腻温润的心思。他一度想去了解,但后来的几次,都找不到由头联系她。又担心贸然联系会惹她戒备,令她拒绝,如此只能作罢。

光阴一宕,转眼已经入夏。张元朗在公司小获升迁,担当部门主管之责。与他同期进公司的一位姑娘,叫做卢思语的,对他颇有好感。卢思语是西安人,在京读书,毕业后便留在北京工作,和许多外省进京的大学生一样。

七月里公司到北戴河做拓展活动。卢思语与张元朗俨然同进同出,已经有了交往的意思。拓展归来,传闻他们开始正式交往。张元朗也有些恍惚:原来结束一段感情那么容易,只需沈缇一个电话讲清。而开始一段感情也如此容易,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多走了几段路——卢思语高挑瘦白,是个好看的姑娘。他们在一起的费用一律AA。这是最初卢思语便提出的。张元朗也没有觉得不好。他们在不同部门,办公室不在同一楼层,中午卢思语过来,两人一起吃饭。公司不少大龄单身女,个个是女强人做派。找男朋友需得在学历、收入上胜过自己,才貌也不能逊色。这样一来周围能入眼的男人便少之又少。而看得上的男人往往是成功人士,不是已婚便是身边不乏新鲜得能滴水的年轻姑娘。众女悲叹:可见恋爱方面果然下手要趁早,一不留神便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卢思语能内部发展成功,找的又是一名大有前途的土著男,难免令人羡慕:又一支潜力股成为别人的私有财产。

跟卢思语相处,张元朗总是要想起沈缇。似乎世上再无一人如沈缇这般,予他喜乐、予他伤悲。周末如果有空,他会去东四的胡同探望沈缇的祖母。老太太倒还健朗,重新翻修的四合院租出两间屋子给一对外乡夫妇。老太太不大认得张元朗,只知他是沈缇的同学。

“缇缇有段时间没回家了。”老太太坐在门前的小凳上,身边有两只大猫。

张元朗也不知说什么,通常只是买些水果来,陪老人家坐着说会儿话。离开的时候觉得惘惘。自家祖父母早已过世,外祖父母是他没有见过的——在他出生前已经逝去。

十月初国庆长假,卢思语一直说想去旅行。张元朗父母听说儿子有了女友,极力劝他多花时间陪伴,又说发展顺利明年结婚也可以。婚姻在张元朗想来是极遥远的事,他不敢应承,只有答应卢思语,商定旅行路线。

平日里在公司卢思语一向绾发、套装,衬衫洁白的衣领直直削着脸颊,露出一截细腻的颈子。这几日她作家常装束,长发垂肩,宽松衣衫,张元朗看了,凭空多出一种亲切。

“我们去云南吧。”卢思语仔细研究了各大旅行社退出的方案,告诉张元朗,“我想去丽江。”

张元朗对旅行的兴趣原本就不大,因此她说去哪里都可以。

卢思语仔细打点行装,从衣物到常备药品一应俱全。张元朗冷眼瞧着,觉得她或许真的适合做妻子——卢思语侧首对他微笑:“发什么呆?你就带两套衣服够不够啊?”

“够的。”

“再带一件外套吧。”

“好的。”

张元朗忽然觉得身边有一个每天为他思考该怎么搭配衣服的女人是件挺不错的事。

入夜的丽江,他们住在客栈,庭院里只有他们二人,墙外街灯璀璨,半空中一轮秋月。不知何处流水淙淙,入耳虫声唧唧,他恍惚觉得这不像旅行,而是一种常态的安宁。他耽于这种安宁,因此对面前的女人生出相濡以沫的眷恋。只是他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又在发什么呆?”卢思语拿手指敲敲他的额,“不出去转转?”

“坐着挺好。”他微笑,“让我看看你。”

她一默,把藤椅挪到他身旁,一手搁在他的藤椅椅背上,侧首枕于其上,另一只手,轻轻伸出去,顺着他的眉角,轻轻抚过脸颊,又停在唇角,缓缓触了触,仿佛眼前的人并不真切,她要重新再认识一道。

“过去以为你是只闷葫芦。”她笑,“没想到但凡是男人,都会说情话。”

“你倒是懂得很多。”张元朗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说出来才知道不妥,转过脸望着卢思语,担心她生气——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和沈缇的过去一样,他也不知道她的过去。过往一切已成幻境。他们在一起,是为日后的种种筹谋。他丝毫没有兴趣过问她的从前,却难免无心说出伤人之语。

还好月色溶溶,凉风沉堕,不知哪处花香弥散,卢思语只用轻缓俏皮的声音回道:“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讨厌。”

“我爸妈说想见见你。”

“这样……合适么?”她微有讶异,笑道,“我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我。”

“他们人都挺好。”他安慰。他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刻,只想牵着一个人的手,被这一只手缓缓抚慰,凉月拂落满身清光,他觉得珍惜,不想失去。

11

这一日听说小丸子丢失,明岐默默一怔。她很想再多问张元朗几句,什么时候丢的,找了多久,有没有贴告示寻找——只是都没有问出来。挂断电话后她坐在那里有几秒钟停止了手里的事。直到同学推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继续记录试验观测数据。

下午从实验室出来,她想了想去往以前租住的小区。熟悉的院墙,去时漠漠冬景,此时入目的是大片蔷薇。她细细找了每一个花圃,每一条小路,又钻到花墙下轻声唤取:“咪咪,咪咪。”她没有抱任何希望,所做的一切只是安慰自己。她想起落雪的冬夜,那团温软的身体,紧紧靠在她怀中,就这样一日一日长大,将她认作亲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理科思维的冷静、理智,她实在很容易难过,为了过去的这个冬天,为了很多纷至沓来的记忆。她在花墙下立定,看到一只三花母猫,身后跟着若干小猫,齐齐望着她。她不由笑了,朝它们咪唔了一声。为首的三花猫很警惕,蹑足朝前一步,又停下来,小猫们也紧跟步伐,停下来,依旧齐齐回顾望她。蔷薇落花簌簌,叫暖风携卷,纷纷拂拂。她终于觅得一刻心安,想象不久之后的一天,小丸子也会领着自己的孩子在花树之下朝路人回顾。她轻轻一哂,似是自嘲,心里的难过也渐渐平复。

七月,明岐他们去往南方一处气象站实习。气象站的研究条件很是不错,资料室保存着自八十年代起所有的观测资料,还有许多国外学术期刊。目前跟导师一起做的项目是研究负熵流与风暴组织关系。导师说:

“所谓熵,是一个状态概念。对于一个孤立系统,即一个跟环境既无质量交换又无能量交换的系统,其总熵随时间不断增大,这便是熵增原理。另一方面,熵是一个系统的无序度的度量,即一个系统的熵愈大,该系统愈无序。换而言之,孤立系统的熵将自发趋于极大,最后达到热力学平衡态,对生命个体而言,最无序的热力学平衡态以为着死亡。但对于开放系统而言,熵随时间的改变除了取决于系统内部自发进行的不可逆增熵之外,该系统尚与其环境进行熵交换。如果流入系统的是负熵,即有可能造成系统内部的减熵运动,从而使得系统序度提高。因此,负熵流有助于大气系统的发展,而大气圈作为一个整体将朝着愈发背离平衡态的高度组织化的方向演变。

大气圈无时无刻不在从环境中获得负熵,从而不断将自身趋离平衡态,不断创生新组织或新结构,这便是大气频繁出现极端天起事件的最重要的物理原因之一。

假设一堆物质在原始状态时是有序的,但是过一段时间后就会变混乱。比如一滴墨水,是一滴的时候是集中有序的,但是滴到水杯里后,会扩散,变得无序混乱,在自然状态下,这种过程是不可能逆转的,只能从有序向无序转变。可以这么说,物质的分布状态是个概率,有序是所有可能状态中的一种,但是物质大部分可能的状态是无序的,也就是说无序状态的概率非常高,有序的概率非常低,可能只有几十亿分之一,所以无序向有序的转变是几乎不可能的。

大气已经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离无序的平衡态越来越远。这不仅不可逆,而且不再重复历史。天气反复抑或气候反常是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