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气候潮湿,夏季多雷暴,雨后又是极炎热的酷暑天气。每一日工作完毕,明岐都会缓缓走到观测点的走廊里,黄昏湿热的阳光隔断一道道光影。学习和工作予她安宁,她可以长时间思考一个系统方程式,在脑海中画出各种曲线图——有同学喊她吃饭,她含笑答应,静静走着。廊外云霞腾涌,蝉声嘶鸣。她阖目,竟连一丝悲喜也无。

七月末回到北京,在学校忙完实习报告,又要开始写论文。母亲来了几次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只道近来实在很忙,还不知道买哪一天的票回来。

“别人读研究生,怎么没你这么忙碌?”母亲微微嗔怪,“倒像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是很久不回家。”

“写完论文就回来。”明岐道。虽然她知道论文不可能近日完成,但也只能这样安慰母亲,又问,“家里还好?爷爷奶奶,外婆都好?”

“都好。你奶奶身体不如以前健朗,但也没有大病,你放心。”母亲欲言又止。明岐催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母亲说了句“算了”,但又迟疑着不挂电话。明岐不安,又问了一句。母亲这才道:“听说吴嘉南从美国回来看你,你又跟他闹翻了?”

明岐的心刹那一紧,又不可遏止地作痛。她疑心自己的别处疼痛,她以为自己早已平复,早已如当初对林鸥剖白的那般清晰明朗,可以一笑置之。到头来,这疼痛的来处,竟还是左胸腔子里一颗扑扑不止的心,她居然经不得母亲这一问。明岐只有低低答:“嗯。”也无力追问母亲从何处得知。

“唉。”母亲叹了一声,开始责怪,“你太年轻,太不懂事。其他地方都是聪明的,却独独这点不开窍。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二十二周岁,按照家里的说法,是二十三岁了。别人家没读书的孩子这个年纪已经结婚生子,你却还是这副任性脾气。你就是读到博士,博士后,也还是要结婚的。我希望你回南边,北京生活压力太大,你要不嫁给本地人,连房子都买不起。你若要嫁给本地人,却因为母家离得远,遇到什么事情都没法商量,受婆家欺负只能自己忍耐。吴嘉南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喜欢他,他家父母也很好,跟我们都有来往。我们将来年纪大了生病,有个做医生的亲家,看起病来也方便……”

“妈妈。”明岐无言以对,只觉四肢倦懒,连眼皮都沉沉坠下,双目涩滞。

“你气性太大,现在不是小姑娘了,做什么事情别人都觉得可爱,都会原谅,当你一片天真。”这些话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明岐一壁听,一壁讶异,一壁茫然。母亲又道:“算了,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以后身边有什么合适的人,就不要随便放走了。女孩子一过了二十岁,时间过得特别快。滑过二十五岁,别人就当你是老姑娘了。”

明岐讷讷。

“你还不知道吧,周凌云大概要跟吴嘉南结婚了。”母亲向来藏不住事,费了很大的精神,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周凌云在那边怀孕,说是吴嘉南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堕胎。你也知道周凌云家的门第,她爸爸是锦绣地产的什么老总,自家女儿倒贴给别人做媳妇,别人家哪里还好意思提什么堕胎?简直是不作兴的。”

“为什么不堕胎?他们什么时候有了孩子?他们现在结婚,不读书了么?”明岐耳中隆隆作响,只觉血流上涌,满面灼烫,终究免不了迭声询问。她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却是母亲那边传来的字字句句清晰无比:“现在说这些,也迟了。这些话你也不应该问我,早应该问吴嘉南。”也许母亲觉得这句话太伤人,沉默少时,便又安慰了一句:“你一开始口口声声要跟他断了关系,现在别人得手,你也不该难过。你不要他,也不能强求他为你孤守。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嗯,我知道的。”明岐微笑。

挂断电话,明岐回到桌前写论文。然而思绪却在方才那一处中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接下去该从哪里着手,该对比哪一组数据。她把先前整理的资料又翻了一遍。洁白齐崭的A4纸,密密挨挨的字样数据,此刻都不再听她使唤,在她眼前忽远忽近,总没有定准。再仔细一看,还是这篇数据,白纸黑字,十分清晰,却看得她目痛。太阳穴处似有两把小锤,一边一下,有节奏地敲打。不知哪里来了一股风——是窗户不曾关严,是窗外将要下雨?打印的资料就纷纷扬扬掀起,落下,散了满满一地。宿舍用旧的、已经磨去光泽的冰凉地砖映着窗外白亮的日光。她蹲身去拣,纸张拢了一怀,却难以拢起她一怀落索心思。

她四肢酸软,目中胀痛,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她把资料收好,抱在怀里,缓缓挨到床边,轻轻歪在枕上。这数年来的欢喜、恼恨,及至眼前的跌宕、变故,诸事纷纭,接踵而至。她想事情也许不似母亲说的这般,她想自己可以问一问吴嘉南,但她知道,事实应该便是如此。周凌云大略真的有娠——明岐浑身霎儿滚烫霎儿冰凉,短短数月,周凌云竟然有了他的孩子。他不是曾说,那是“不相干的人”么。纵然再“不相干”,还是抵不过异国他乡重逢的情意。明岐终于相信,世上的感情原本没有“可能”和“不可能”一说,任何结局都是她料想不到的。母亲说得对,你不要他,也不能强求他为你孤守。可是……她哪里是,“不要他”呢。一只猫丢失尚且让她如此伤心,如今的境况,她已说不出“伤心”二字。

明岐阖目,竹席紧贴着肌肤,生出沁凉。窗外蝉鸣永无止歇,太阳穴上两把小锤依旧没有停下。

不知过去多久,林鸥开门进来——她暑假也留在学校为论文忙碌。她是天津人,有个姨妈在北京,日常倒不必住在宿舍。近日明岐从南方实习回来,她想着住回宿舍和明岐作个伴。却不想一眼望见明岐满面泪水,双目紧闭,手里抱着一叠散乱的纸张,肩头隐隐发颤。林鸥吓了一跳,轻轻走过去,取下她手里的资料,替她整理了,放在桌上。明岐微微睁开一隙眼,面上缓缓露出微笑,喊了一声林鸥。

“怎么了?”林鸥小心问道。

“哎呀。”明岐抬手拭去面上泪水,靠着床头坐起来,笑道,“刚刚被导师骂了一通,说我论文写得太慢,选题不佳。”

这个谎言编得也拙劣,林鸥却没有继续追问,为的是保全明岐勉力维持的坚强。林鸥如常笑道:“我的论文还没影子呢。咱们出去转转吧,紫竹院的荷花开了,我们可以去划船。”

“好的。”明岐去水池接水梳洗,回来时又是一副笑吟吟的面容。只是目眶微红,脸色稍显苍白。

12

与张元朗重逢,是这一年秋天。

八月底明岐终于跟论文斗争结束,回了一趟江临家中。探望老人、中学时的老师、父母的朋友,便花去了三天时间。还有四天便要返京回校,又抽出一天时间去植物园小坐。照例见了孟琨。孟琨又瘦了一些,面容清癯,明岐看了很亲切。植物园的荷花业已半凋,紫薇仍然团团簇簇开着。孟琨给明岐看他养的植物。办公室走廊内一溜花盆,每一种植物都不相同。明岐蹲身,认出鸭拓草、茑萝、决明、绿萝、垂盆草、波斯菊、牵牛。仔细一看,花盆都是大大小小的酸奶盒,看起来十分有趣。明岐惊叹:“孟琨哥哥,你做什么都做得十分好。”

他笑得略略腼腆,温和注视明岐:“顾老师还好?”

“很好的。”明岐笑道,“你可以常回学校看看。”

孟琨又领着明岐去园子里看葫芦。有几枚小葫芦已经出落得秀气灵巧。孟琨小心地摘下这几枚,说留着刻字刻画用。

对于江临,明岐忽然觉得陌生。植物园,图书馆,旧家,似乎都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她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实验室,急切地想回到那座巨大的城市里去。她惊觉那样陌生的地方竟然能予她安全感。

回到学校,一切又散淡如旧,没有她期待中的安全感。她默默一哂,原来安全感从来不是外界的任何一件物事可以给予,没有安全感的,只是一身孤清的自身。

秋初一场寒潮汹汹袭来。仅是一夜冷雨,气温便降了下来。林鸥还没有回校,宿舍里只她一人。中夜无法入眠,也不想起身开灯读书,只是默默裹着被子,一声一声,听窗外雨落。“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是月,瓜果梨枣方盛,京师枣有数品:灵枣、牙枣、青州枣,亳州枣。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没来由,《东京梦华录》里一段又清晰浮现于脑际。

明岐并不嗜好读书,小时候借得几分聪明,多背了几句诗词,被大人表扬,小人儿觉得很得意。稍大一些却不爱读童话、小说,而是喜欢父亲书橱里大量植物图谱。她伏在那里细究枝叶藤蔓的走向,仔仔细细描在纸上。这让母亲欢喜了好大一阵,以为女儿在绘画方面有天赋,领她到一位老师那里学画。不料明岐却不喜欢,学了一个暑假就把颜料画板藏到找不到的地方去。母亲恨恨:这家孩子学钢琴,那家孩子学舞蹈,自家女儿却无有一项特长,将来长大该怎么办呢?但母亲很快发现女儿对许多事情都怀着兴趣,填词,吹箫,白描,习字,甚至刺绣也能上手。只是兴趣太广,没有哪一件能做长。钱浣君的父亲曾笑说:“明岐不妨拣其中一样做下去,凭你的聪明,三五年后便有所得,坚持十年,必有成就。”彼时明岐还仔细想了想:“那我挑两样好不好?我喜欢古琴,还有诗词。”钱浣君的父亲摇头笑道:“依我看,诗词须得苦心孤诣反复吟哦才有佳作,费心费神,坚持做下去对你未必有什么好处。至于古琴,明岐还小,也许只能当一时兴趣吧。”当时明岐好大的不服气。然而钱伯伯预言不假,不过半年,明岐就不再提作诗填词。再说古琴,她最喜欢的是《渔樵问答》,而古琴老师说,想弹《渔樵问答》,前面须得练成好几支曲子。明岐苦着脸问,直接学不可以么?我更喜欢《渔樵问答》呀。结果是,明岐只学会了半支《阳关》。小半年不碰琴便生疏,只能抱着琴,将脸颊贴在凉润的琴身上,嘟哝一句:我实在更喜欢《渔樵问答》。这个时候明岐已经读高中,母亲决不许她再碰琴箫书画,严令她刻苦用功。幸好,明岐没有像打发兴趣那样打发学习。

此刻明岐想,楸叶是什么样子的呢?将楸叶剪成花样簪戴是怎样的风致?小时候端午,奶奶摘了艾叶,簪在明岐发间,她觉得真美,像簪了碧玉一般欢喜,清香满头。后来去江临读高中,到了端午她还忘不了在发间佩戴艾叶,少不了被同学嘲笑:哎呀呀,顾明岐头发上是什么?

她觉得冷,秋风秋雨侵夜不去,不知何时才有天明。混沌睡去,醒来时天亮了,侧耳听来,雨声依旧。她觉得头疼,喉间涩痛,因而不想起床。迷迷糊糊又睡去一阵。第二次醒来,看见时间已近中午,并不觉得饿。扶额起来,只觉浑身疼痛,鼻涩咽痛,是感冒的症状。天的确很凉,她从衣箱内翻出一件外衣,又抱了一床厚被堆在**,饮了热水,重又躺下去,秋霖脉脉,无论将身体如何蜷起,也寻不出半分暖意。

恍惚又到了夜间,她有些心急,知道还有功课没有做完,强打了精神下楼吃饭。长发未及细细梳理,楼道迎面一袭凉风拂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散开。

回到宿舍,发现隔壁两位女生都在。一个看在线电影,一个抱着靠枕看书。她们与明岐不在同一专业,日常来往不算多。此刻看见明岐满面病容,忙问:“怎么了?”

明岐鼻音浓重,哑着声音回答:“昨天夜里凉,没来得及添被子。”

“林鸥不在?”

“嗯。”

“吃药了吗?”

“吃啦。”明岐感激她们的关心。在这世上别人并没有必要关心你,因此你所得的每一分关心都须珍重。这个道理也是明岐后来慢慢想通。

其中一位女生热心,放下手里的书起来冲了一包姜茶,塞给明岐命她喝掉。明岐小口小口饮着,温热的水气濡湿她的眉眼。

每每换季,明岐总少不了病一场。眼看这场感冒并不会轻松收稍,吃了几顿药,鼻子通了,咽喉也消了肿,却沉沉发起烧来。幸好近日导师无事,不曾召见。她一人躺在枕上,总也好不起来,难免沮丧。便给林鸥发短信,问她几时回来。林鸥隔了很久才回复,问她什么事,又絮絮说了一通,近日在家如何与父母闹矛盾,如何争吵,如何令她烦心,却又因为矛盾没有解决,还要在家里待几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明岐细细安慰了一阵,只说等你回来我们去中山公园的唐花坞看桂花。

她想到钱浣君,短信发到一半又停住,想起浣君前番才说去上海图书馆抄书,此刻想必还没有返京。

一时间无有依靠,无有着落,索性也安了心,静静躺着。但凡养了一点精神也不着急起来,只是闭目浅寐。外间的雨早已停了,天阴了一阵,又透出薄薄的秋光。明岐知道秋天真的来了,北京的秋天是她最喜欢的季节。看日期似乎到了国庆长假,学校愈发安静。

她想起各种色彩的牵牛花,野生攀缘的,胡同内人家栽种的,开了满墙。想起昆玉河粼粼的波光,映着夕阳,像一块翠玉。水未必多清洁,却是她喜欢的碧绿。秋阳漫漫,隔着衣物洒在身上,只有一层凉凉的触感。这些风景,吴嘉南曾陪她看过一小段——可惜她已经辜负过一个秋天。

日间母亲来电话,问她近况。她坐起身,极力做出精力充沛的样子,但没有瞒过母亲。

“这几天北京降温,感冒了吧?”

“嗯。”

“你啊,吃药没有?”

“吃了的。”

“感冒几天了?”

“没几天的,快好了。”

“实在不行要去医院,光睡觉也好不了。”母亲有时候实在很了解她,她悻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