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烧药起了作用,再睡一夜,明岐觉得清减了些。次日是晴天,太阳早早升起来,气温一时回暖,若不是日光薄淡,确然是秋阳的光泽,倒还有几分夏末的意思。明岐起来,烧水洗头。她微有洁癖,最难捱的莫过不事梳洗,觉得身上有千钧重。

她弯腰将一头乌发浸入水盆中,拿梳子轻轻理顺,阳光透过发间空隙洒入,映在她眸底,轻微的晕眩。有热水沿着她的脖颈回流至脊背,初时温热,渐渐失去温度,沾着衣裳,一脉冰凉。

她不该这时洗头。到了夜里又头疼起来,服药睡下。中夜咳嗽不止,想是白日洗头着了风,一时也无法好了。

过去生病,哪怕是极寻常的头疼脑热,吴嘉南都会很严肃地对待,替她准备药物,吩咐她多喝热水,多多休息。那时候她总不以为意,往往取笑他:“我才不是病怏怏的周凌云,感冒这么小的事都要你领着去医院,真是,哎呀呀。”他无奈,只有一笑。其实她是喜欢的,或者说她早已经习惯他的关怀。

病中不宜多思虑,她的心思却不停下。一时想起旧事,一时念及眼前。一时想导师的任务不知何时能完成,一时又想毕业后何去何从。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十分脆弱,想着漫天漫地之中,似乎只有她一人茫茫无着。眼角冰凉,也许是流下一行泪水。

她到底存有几分理智,眼看长假即将结束,心想再不能病下去,便挣扎起身,拿了医保卡去学校的定点医院。秋阳干燥,外间这般扰攘,人头攒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人潮淹没,无法呼吸。

医院里人一向很多,明岐挂了号准备去输液室。那边护士又说先取药再来。她一面咳嗽一面拿着药单去划价。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她:“顾明岐。”

她愣了愣,回头看,一时竟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你好。”

是张元朗。

“病了?”张元朗过来问,“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啊。”

她笑道:“没事,感冒。你怎么也在这里?”

“朋友病了,我来买药。”不知为何,张元朗没有说“女朋友”。

明岐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张元朗望着她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庞,心隐隐一动。

“我来拿药,你在这里先坐着。”他拿过药单径自朝取药窗口走去。

之后又陪明岐到输液室,明岐抱歉笑道:“你去忙吧。”

“我也没什么事儿。”他坐下来陪她,“长假有没有出去转转?”

“哪儿都没去,你呢。”

“哦……我去了云南。”他道,“在丽江。”

明岐扑闪着双睫,展颜道:“那个地方据说很好,适合情侣出游。”

张元朗笑着,急忙荡开话题:“上次猫丢了,也没当面告诉你。”

“我说过,没事的。它也大了,总能自己活下去。”冰凉的药液输入明岐的静脉,明岐微有困倦,将头靠在椅背上,手软软搭住扶手。窗外阳光洒入,叫窗棂隔成一方一方,投射在地面上,像一汪一汪池水。白杨树叶哗哗有声,硕大的叶片,映着阳光,像薄薄的银纸,相与摩挲,也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

换季时候感冒的人最多,输液室人满为患。又来了一个孩子,细瘦的手背扎着针,一直在哭,哭得气断声噎,撕心裂肺。明岐听得很难过,她知道孩子这样哭很难受,便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人家,坐到过道的长椅上去。张元朗陪着出去。明岐又笑道:“咦,你不是要给朋友拿药吗?怎么还在这里呢?”

张元朗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愿离开,而是在明岐身边坐下,笑道:“你一个人在医院不方便,我陪一会儿。”这话在明岐听来略显亲近,他们俩毕竟只是普通不过的朋友。

明岐一笑,没有再推辞。为免尴尬,张元朗不断寻找话题。问她国庆有没有出去。明岐皱眉笑道:“刚刚不是说了吗,哪里都没去。”张元朗悻悻,又问,什么时候毕业,毕业后是否准备留京。明岐头脑昏沉,这些问题她也未做打算,不知如何打算。便含混答应了一句,心中酸楚,这北京于她而言是因有吴嘉南在方有了意义。他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留下。如果不留下,她又能去往哪里。

离开医院,张元朗执意要送明岐回学校。他要打车,明岐却说坐公交。说话间恰好公交车也到了,两人就上车。车内人多,没有座位,明岐觉得脚下虚浮,站立不稳,张元朗很自然的,将她护在身前。十月天气,栾树结出满枝的黄色果实,像无数盏小灯笼。夕光漫不经心铺洒,明岐忽然觉得这一种场面过于熟悉。她仔细想了想,方才记起,过去如果自己生病,必然是吴嘉南陪伴。他们也曾这样坐在公交车内,他将她护在怀里,免她跌倒,免她惊惶。此刻她似乎受不得别人一点的好,忍不住鼻酸目痛,费了很大的精力,才稳住心思,侧过头,朝张元朗无声笑了笑。

这一笑在她是感激的意思,在张元朗看来却很凄凉,他不知她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生生将他的心扯得作痛。他很想关照她一句,拂去她这种凄凉,却是隔岸观火,再也近不得她一步,只能默默看着。这个时候他无端想起沈缇,觉得时光飞逝,当真与沈缇断绝音信,再无往来。沈缇肤白,清瘦,长发。读书时学校不许女生披发。中午在教室休息,沈缇便会解散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拿一把木梳仔细梳理,他有时候看见,心头一怔,男生于感情总是懵懂迟钝,彼时张元朗还想不到“琉璃易碎,彩云易散”之类的言辞,只是觉得很美。沈缇瞧见他,咬着梳子笑起来,将头发重又束好,突然拿木梳掷他,打中他的额角,他觉得疼,觉得她淘气,却沉不下脸生她气。是那般好年纪,一点心思都会盘桓许久,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

医院离学校不算远,几站地过去就到了。到站时猛地刹车,明岐恍惚中将头撞到了扶栏上,轻轻叫了一声。张元朗也在恍惚——如同过去的日子里,他和沈缇一起坐公交上学、放学,沈缇也会不小心磕碰。他也是极自然的,伸出手,抚了抚明岐撞痛的额。这个动作在他们之间显然太过亲密。细想却又无甚不妥,并不令他们尴尬。明岐一愣,二人已经下了公交车,立在站台上。张元朗也回过神,讪讪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料抬头时看见明岐一脸泪水。秋季天暗得早,这个时间街灯已经亮了,一盏一盏蜿蜒成灯火的河流。夜风比白天的更凉,衣物难抵寒意,明岐就这样默默流泪,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泪水的来处。她随手拂拭,眼泪却源源不断无有止歇。张元朗觉得惊讶,又无法劝说,索性也横了心,走近了揽住她的肩,轻轻拍一拍:“不哭了。”很快放开她笑道:“这天气一哭准把脸弄皴了。”

明岐知道自己再不是可以任意哭泣的年龄。一时收干泪水,朝张元朗轻轻一笑,感激他的抚慰,纵然十分短暂,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去学校不过几步路远,明岐希望这段路更长一些。天已全黑。他送她到宿舍楼前,她抬头望见乌瓷般光净的天上有一枚精致的月亮。

“看。”她展颜,月光映在眸心,洒落满身。

“上弦月。”他答。

“谢谢你。”她双手相合,微微欠身,十分孩子气的动作。

当晚张元朗很想给她短信,或者电话。他觉得她是难得的姑娘。她的笑容,她的眼泪。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言语。也许是他担心有所惊扰,也许是他觉得眼下的自己并没有理由去找她。他身边尚有卢思语。他对感情算不上十分用心,但保持着绝对的清洁、自持。

13

这年冬天,张元朗搬出原先的屋子,在卢思语的安排下和她新租了一间公寓。二人虽是同居,也在同一公司,共处的时间却并不多。他们时常出差,却又不是去往同一个地方,而且时间安排上也往往错开。

难得有一个周末他们聚在一起,卢思语便要打叠起全部心思拿红酒、玫瑰、佳肴创造出一个浪漫的良宵。这种浪漫在张元朗看来有些陌生,因此并没有卢思语想象中那样热切的回应。卢思语便含笑嗔道:“你真是在法国读了六年书?怎么一点浪漫也没有呢?”

当然平时卢思语绝少时间做饭,他们每天掐着时间起床,闷头洗漱,踩上鞋就往外奔,随手捞个面包就杀往地铁。卢思语也只有在地铁内才有时间打开小妆镜整妆,补一些口红,抿一抿唇。

张元朗想他们尽快需要房子与车。他盘算着目前也只有在五环边上买房子的可能,且,只是交首付。

这些问题他没有跟卢思语商量。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卢思语,我们年后能住到新房子里去了。卢思语一讶:“什么时候买的?”他答:“刚交的首付。”卢思语问:“看房的时候怎么不叫我一起呢?”他说:“房子的事情还是我来安排。”这是他的实话,尽管他们日常用度一直AA,但买房在他想来却是男人的事。卢思语家中不富裕,早日在京有了房子,也让她安心一些,至少不会有流离失所之感。张元朗想她应该是喜欢的。然而卢思语却脸一沉,笑道:“那我住,要不要交房租?”在卢思语看来,如果张元朗是真心要与自己做成婚姻,那么买房这样重大的支出必然要同自己商量。选房、看房、最终拍板,都不能少了她的参与。她将是新房的女主人。张元朗未尝没有想过这一层。他也一怔,原来自己对卢思语并无笃定的心思。

虽然两人心里都有些疙瘩。但毕竟即将有新房,还是值得高兴。春节放假,卢思语邀请张元朗去西安家里作客。张元朗请示父母,父母的意见是,去看一看也好,看看人家是什么意思。

于是张元朗和卢思语一起去了西安。张元朗在那边一天几个电话告诉父母,这里挺好,不要担心。冰箱里的东西别忘了吃,自己假期结束前一定回来。一旁卢思语笑道:“你真是温顺极了。”“孝顺”和“温顺”在语意上大有差别,卢思语选择了“温顺”。张元朗一笑,意思是以后你做了咱们家的媳妇也少不了“温顺”。卢思语似是看透他的意思,只是一哂。

卢家父母都是公务员,对张元朗的到来表现得周到、热情。他们给张元朗安排了离家很近的宾馆,每天卢思语都过来陪他。这和张元朗想的没有太大出入。卢家保持的距离感让他很自在。西安他之前没有来过,他也安心随着卢思语在古城中溜达,尝遍街衢巷陌的各种小吃。卢思语作家常装束,他觉得十分亲切,恍惚又想起丽江的夜晚。

入夜,卢思语伏在他怀里,宾馆内暖气烧得很足,两人都觉得有些热。张元朗怀抱着这个温香的女子,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灯下的卢思语眉目如画,双眼清亮,自双颊到颈下,一例绯红。卢思语侧过头,仰脸望他,唇边噙着笑,面目较之往日竟大有不同,似乎她年岁变小,浑不似日常的机警成熟滴水不漏。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摩他的手背,胸膛,下颌,脸颊,眉目。她亦觉得他面目不同于往日,她期待他能够说出一句软款言语,一句来日承诺,然而都没有。他们都不能说出。激情与爱欲淹没了他们共同的脆弱、茫然,他们只是互相索取对方身上的暖意、温存。他将头深深埋在她怀里,同样也像个孩子。

卢思语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一条短信。她的母亲吩咐:早点回家。

他也冷静下来,起身收拾停当,二人也不牵手,默默朝外走。他送她到楼下,她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转身回家。

转年添一岁,张元朗在事业上又前进一步。上班后他和卢思语共处的时间仍然不多。况且两个人在同一公司工作,日常多有不便。卢思语和张元朗商量,两个人里总该有一个人换工作。张元朗认为不错,但他们两人都不算公司老人,正当事业上升期,贸然辞职似乎很不明智。而且这一年市场各方已初露颓势,也许金融危机就在眼前。张元朗思考一番,还是尊重卢思语的意见,自己先辞职,让卢思语继续留在公司。

可惜找工作比想象中更难。并非没有去处,而是既然换一个工作,总是期许年薪、待遇要好过从前那一份工作。父母得知他辞职一事十分生气。没有找到新工作的时期,张元朗在家上网、做饭,倒也过了一段轻松日子。他想也许自己可以考虑做自由职业,赚多少钱就过怎样的日子。这个念头很快打消:新买的房子还需供房贷,父母需要自己赡养,未来还有婚姻、妻儿……人总不为自己而生活。他突然想起过去沈缇说的一句话:我是一个连死都不自由的生命。

当时是怎样的语境,何至说出这样悲伤的话。他竟然想不起来。然而这话却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