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思语同张元朗分手是不久之后的事。回想起来错误似乎在张元朗。因为没有合适的工作,他心情变得糟糕,每天卢思语回来,也难得有好心情面对。会因为种种小事争吵。吵架方面卢思语似乎也不是张元朗的对手。张元朗没想到自己居然把京骂掌握得这样完全、娴熟。卢思语必然要同他分手,十分决然的,搬离了他的住所。同时几乎整个公司都知道卢思语有了新男友。张元朗也无意挽留。一切水到渠成。

卢思语还是在他面前哭过一次,反反复复是一句话:“你爱过我吗,你爱过我吗。我要的并不多,我只要你爱我。”

张元朗无法回答,“我爱你”。但听到“我要的并不多,我只要你爱我”时,他还是一喟:思语啊思语,你如果要的只是爱,我们大概不会像今天这样。我们一开始就没有谈过“爱”,你也不会这样快,又有了新的“爱”。

但卢思语说这些话时是真心的,委屈的。

再过一段日子他听说,卢思语换了新工作,随男友去了上海。

张元朗父母对卢思语极为不满。“外地女人在北京能站住脚,总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有什么好的就奔过去,身边的人有一点不对就踹了。啧啧,现在的女人不得了。”母亲愤忿,“这种女人咱们也不稀罕,以后有她前倨后恭的机会。”

张元朗觉得刺耳。自己对卢思语未尝没有歉疚。最初在一起就开始得太快,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包括买房,也让她多有不安。至于爱,他们都侈谈出口,那么如今的分道扬镳,他也没有任何怨怼,只是倦懒。廿七岁的男子,事业处于上升期,一切都有十足的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倦怠疲惫从何而来。父母说:你要快点安定下来,交一个合适的女友。

很快他找到一份新工作,并未对薪酬有任何计较,只想尽快进入状态。

这个冬天对明岐来说异常忙乱。导师的论文、实验室的功课、试验站的观测……每天一大早起来,中午饭胡乱吃了,晚上十点多回到宿舍,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比高三还要辛苦。她高三的时候曾经以为那是最辛苦的日子,没有双休日,每个月才有一天半月假,作业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考试,睡眠严重不足,每天下午第一节课总在瞌睡中度过。偏偏有些老师还十分严厉,譬如物理老师,如果发现有人打瞌睡,便会毫不留情地点名,或者直接叫他到黑板上解某道题。这样昏昏然哪里做得出题,只能难堪地站在黑板前。

这样的事情明岐也遇到过,教室一片死寂,物理老师很不给面子,含笑望着解不出题的学生,这是最好的惩罚。于是班上有个男生,在物理课上怕睡着,不断地拔眉毛来清醒自己。一堂课下来,同桌惊诧地发现,他居然少了一条眉毛!这比“头悬梁锥刺股”都残忍得多啊。明岐不寒而栗。高中毕业,她想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辛苦日子了吧?没想到现在又来了,而且除了学习,她还为来自美国的种种消息烦心——周凌云的确怀孕,并执意暂时放弃学业,生下孩子。周凌云父母劝说无效,只能尊重女儿的选择。况且从夏天到冬天,孩子已经五六个月大,早过了可以人工流产的时候。周家父母也不忍心让女儿做引产,这个孩子看来是非生下不可。既是生下孩子,那总不能没有名份,周凌云和吴嘉南的婚姻已成定局。

在明岐看来,整件事从前到后都是荒诞的,一个孩子成就了一桩婚姻,毫无逻辑可讲。但她知道吴嘉南是善良的,真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也不会忍心失去这个孩子。说到底这件事竟与自己也脱不开干系。如果自己一直跟吴嘉南在一起,如果自己不给周凌云趁虚而入的机会,如果自己可以为他牺牲更多——也许就不会有今日。

这些道理明岐明白得已经太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她只有接受这一切。她一直希望等到吴嘉南的一封邮件、一个电话,哪怕是对整件事的一句解释。可惜都没有。转念想,如果他真的来了邮件、电话,她哪里会去看,哪里会去听。或者说,她根本不敢看,不敢听。吴嘉南原来如此了解自己。

这个寒假,江临成了她最不愿回去的地方。然而躲不过,春节总是要回去。回去之后便听到了吴嘉南与周凌云的婚讯。对于江临这样的小城,这桩婚姻可谓新闻。锦绣地产总裁的女儿奉子成婚,放弃在美国的学业回到家中安胎——简直可以登上江临晚报百姓版做专访。

明岐把那册《东京梦华录》放入书柜,试图淹没在茫茫书籍之中。然而吴嘉南留给她的记忆何止这一册书。即便当初她盛怒之下将那些纸条交还给吴嘉南,但记忆难以轻松抛却。去江临大学图书馆还书,她想起二楼靠窗的座位是她和吴嘉南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他们都拿着各自父亲的借阅证进大学图书馆,倚靠着高大的书架,从这一册书翻到那一册书。窗外阳光洒入,被书架隔断,明明灭灭。她去江临中学看望以前的老师,想起这校园之中,哪里没有他们的秘密?天文台,花园,金鱼池,鸽子笼。他第一次亲吻她是在哪里呢?就是在学校外面的一湾流水之畔。那是她高三时的五月,他从南京回来看她。黄昏,她下课,他在教室外的阳台上等待她。回首间眉目含笑,满眼满心只是一个她。他们说散步,又说校外郊野的油菜花全部开放,十分香甜。他们就走在那片花海里,一路上无有他人,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他们两人,手轻轻牵在一起,缓缓走着,一任黄昏沉沉。

这条路他们过去走了许多回,那流水潺湲,花田无际。若到暮春,人家庭院里种植的栀子就开了,浓郁的香气一经雨水浣洗,便洇出漫漫的清香。他摘来一束给她,看她一如孩童般欢愉的笑容。一路上她总是快活地教他辨认植物:这是车前子,这是瞿麦,这是月见草,这是芦荻,这是海棠,这是旋覆花,这是一年蓬。他们坐在碧草如茵的水边看远处的学校,夕晖洒满水面,落日熔金。不知为何,他就在这一刻凑近,轻轻触了触她的唇,她一时极惊惶,渐而懊恼,转身不再理他,似乎自己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又似乎这是他极大的唐突,她知道以她所知的一切,这些是被禁止的。她那一刻的震动、伤心几乎莫可名状。然而晚风徐来,河波细细,她又生出浅淡的欢喜,只是专注看那水边扶摇的蒲草、觅食的翠鸟。她想,那花田还在么,那庭院还在么,那茵茵的水畔还在么。如今她很难回忆起那些完整的快乐,但她确信,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她确实是幸福的,无论悲喜、离合。

想到这里,她倒也安心,少年时期的感情总是难以抵挡成长后的种种跌宕、变故。事已至此,她即便没有当面祝福的气量、勇敢,也应当做到无悲无喜、淡漠从容。

她是这样告诫自己,却不料接到这样一份请柬。打开一看,赫然是:

顾明岐小姐送呈

谨定于XXXX年2月12日(星期二农历正月初六)

为吴嘉南 周凌云举办婚典喜筵

恭请顾明岐小姐光临

吴嘉南 周凌云敬邀

明岐捏着这张赤红烫金的请柬,一时气极,反倒笑了起来,走出房门给母亲看:“真是想不到我能收到这个。”

母亲见女儿的神情,又扫一眼请柬,便知道了原委,劝道:“按理说我们家和吴家交情不浅,人家结婚,我们是该送礼金的。”

明岐摇头笑道:“妈妈你看,这里写的是‘顾明岐小姐’,如果是请我们家,决不会就这么一个名字。到底是吴嘉南还是周凌云,送给我这么一件好东西!”

母亲道:“当初你和吴嘉南在一起,这个周凌云就死心塌地盯着吴嘉南。现在她终于成功了,向你表达一下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喜悦,也不过分。你就别多想了。该去准备礼物就准备,不想去就算了,没这么多闲心生气。”

明岐泄气,知道在母亲这里很难找到安慰,便转而告诉钱浣君这可恨的请柬事件。浣君和母亲一样平静:“你看请柬上的字,应该不是吴嘉南写的。我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给你发这封请柬。他也未必因为这结婚有多么高兴。你别冤枉他了,婚礼还是不去的好,当这封请柬没送吧。”

明岐知道母亲和浣君说得都很对,却还是无法释怀。说到底,终究是一种意气难以平复。因此正月初五这天,她就以学校事多为由,早早买票回京,彻底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初六婚礼的信息。

年节气氛尚未过去,明岐一个人在宿舍,听着窗外忽远忽近的爆竹声,凄惶地开始了新一岁。

14

感谢实验室,让明岐又找回了正常的状态。面对仪器、数据,她轻舒一口气,知道自己并非无有意义,无所事事。她尚有智慧、逻辑、学业,这一刻她认为自己拥有的实在很多。

浣君毕竟是多年闺友,这些日子但凡有空闲,总是过来看明岐,陪她逛书店,吃饭,看电影。她拿自己的经历安慰明岐:“你看,当年我和程秋至分手后不也一直没谈恋爱么,挺好的。”明岐瞪她:“那是因为,除了程秋至,你遇不到更合适的了。”

程秋至是浣君大学里的老师,教古代史,年轻时的爱人早已别嫁,于是一直未婚。初见浣君,便觉得这女学生聪明剔透,十分珍惜。可到后来,并非想象中轰轰烈烈的师生恋,而是尚未公开,便中途夭折。浣君父亲和程秋至也算彼此知道名字,或许还在某些学术会议上打过照面,哪里容许女儿和自己的同行兼同辈恋爱。程秋至为人朗落,及时中断,两人虽然有遗憾,却始终保持了高山流水般的清明。那些时日浣君是快乐的,程秋至带她去书市,去听戏,去地坛,去潭柘寺,去植物园,去京郊看镇岗塔,去看日落时的西山,听不知何方传来的声声雁啼。漫天漫野之中唯独他们二人,光阴静止,如若凝固的琥珀,将山水、夕光、情意、伤悲一例包裹。浣君说,我有什么心思,程秋至都懂得。程秋至有什么心思,我也都懂得。她说这话时眼里总是隐有泪光,今生今世无法成就姻缘,只能用这样的话安慰己身。她自制花笺赠予程秋至,程秋至就用这花笺给她写信,一笔娃娃体,非常可爱。程秋至心如赤子,也懂得疼爱浣君,视之为难得的知己,带领她读书,教她如何做学问,将小半生所学尽数教诲浣君。程秋至过去,浣君再没有恋爱。程秋至也一直独身。

浣君一怔,继而笑道:“你这一年也折腾得差不多,现在也好,吴嘉南结婚了,你可以彻底死心。”

明岐道:“我只是恨他。”

浣君道:“恨也是感情,不恨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恨,我倒觉得他很无辜,几乎是被逼婚。”

明岐嗤道:“逼婚?周凌云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单性繁殖出一个孩子。这是吴嘉南最可恨的地方。”

浣君无奈笑道:“你也真是毒舌。这些事谁能说得清,也没什么可计较。木已成舟,冷暖自知。不过吴嘉南也不是非结婚不可,他如果决断些,也不致被周凌云用肚子里的孩子相胁——真是很龌龊的。”

明岐笑起来,浣君总算说了一句她爱听的话。她挽着浣君,二人在街边买了两杯热可可,朝图书馆走去,那也是她们快乐无忧的时光。

浣君说父亲想要她回江临,可以留在江临大学教书。自己却想留在北京,无论如何能和程秋至近一些,能够时常听闻他的消息。哪怕不能见面,至少知道和对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她会觉得这个城市是亲切的,可爱的。

明岐有时竟会羡慕浣君,虽然那一桩爱恋永不完满,永无结果,却余音渺渺,永不磨灭。

京里的春天又姗姗而至。明岐的一篇论文入选了一个气象、环境与健康的学术研讨会,随同导师一起前往内蒙古参加会议。研讨会上又见到去年在阿拉善试验站见到的年轻女研究员蒋小平,她介绍了西北干旱内陆河流域生态安全保障体系建设的初步研究。女人专注的时候果然很美,明岐心想。明岐很敬佩她,私下里同她多聊了几句,开始还以学术探讨为名,不一会儿就成了八卦,八卦这个老师的婚史,又八卦那位老师新接的项目究竟得到多少资金。两人笑得很欢乐,女人天八卦。

研讨会的另一项活动是代表研究所向内蒙古当地几位贫困学生进行资助,导师让明岐捐两百元,明岐照办。孰料捐款结束,竟有人过来感激明岐,写下她的名字——她是参加研讨会的唯一一名学生,又捐了不小数目。明岐张皇摆手,完全受不起面前一张张笑容满溢的脸。事后导师笑道,让你多捐点总是不错的。明岐一默,问,总共只捐了几万元,够几个孩子念书呢?导师道,我们的力量也十分绵薄,所以只重点资助了三名学生。明岐道,可怜整个学校的孩子都在感激我们。导师一笑,便不再多说。

从内蒙古回来,林鸥上下打量明岐:“多久没去理发店了?”明岐撩撩头发,狐疑道:“我都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的。”林鸥露出痛心的眼神:“你啊!头发太长了,毫无造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