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的夏天,明岐随导师去往兰州的干旱气象研究所调研。张元朗从学校送她到火车站,为她准备藿香正气液。她微微皱眉,因为一直不喜欢藿香正气液的气味。这是吴嘉南一直知道的。她几乎就要侧首让开,但还是笑着收下,感谢他。他买了站台票送她上火车,随行的导师与同学都朝他们笑。有人说:顾明岐,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她不知如何回应,也是笑。

一路上张元朗总有短信关照。在兰州安顿好,她用招待所电话告诉他诸事稳妥。想了想,她也叮嘱他出门需打阳伞,不要劳累——这样的话是她说出来,和吴嘉南在一起时,她很少想到这些。她想,一切果然是新的。

气象所有明岐一位同门师兄,每天早上起来便带着他们去西关附近的大众巷之中吃一碗牛肉面。太阳缓缓升起——比北京的迟。陇菜在西北独树一帜,灰豆子粥,高担酿皮,东乡手抓,靖远羊羔肉,师兄一一介绍,显然已熟悉了这里的生活。街市扰攘,虽在盛夏,却不算炎热。兰州属中温带大陆性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夏季昼夜温差很大。兰州的沙尘天气多发于春季,沙尘自河西而来,经过祁连山,到达兰州已有一定程度的减弱。每年进入五月之后,兰州的气候便趋于稳定。师兄是四川人,毕业时分到干旱研究所,同门其他几位师兄师姐有的出国深造,有的留在京里,有的去往上海研究所,有的到基层气象站。明岐想自己毕业后是否愿意到兰州——她不敢肯定。

师兄健谈,吃饭时说起离他家乡不远的一个小县城,在四川与陕西接壤的地方。那里山峦叠嶂,矿产丰富。山中云雾经年不散,古木参天,生物众多。山中不见阳光的阴暗河沟里有一种野生鱼,当地人叫做“阴鱼”,遇光即死。阴鱼通体黑色,无鳞,与豆腐同煮,汤极清鲜。还有娃娃鱼,当地人叫做“哭娃”,据说夜里娃娃鱼发出的声音与孩童哭泣十分相近。明岐插嘴道:“这个我听我爸爸说过,当年他在重庆,也见到过娃娃鱼。”师兄说当地人生活极其贫困。外地人进山开矿,招的矿工都是本地青壮年。本地人至多读到初中就去做工。女孩子十五六岁就嫁人。等到二十出头就生了好几个孩子。自家男人挖矿死了,就领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去法院打官司,通常几万块赔偿就能解决问题。因为有矿产,县城富起来,沿江开发出一溜小别墅,全是江景房。矿老板家的儿女能在坝坝上摆上十几辆豪车炫富。而山里住户仍然赤贫,山上开矿没法种稻米,只能种容易成活的土豆。一天吃两顿,都是土豆。土豆下锅蒸熟,拿起来蘸着盐巴啃。要是加点油、海椒末,捣碎了再吃,简直是可以待客的。

明岐沉默。师兄说,等到矿挖光了,挖什么去?这些问题想也没用,大家太穷,又不念书,有矿挖就好,有一块钱挣一块钱。哪管以后的事。

明岐道,大概只有读书,走出来才好。

有人摇头,未必。走出来谁还想再走回去。走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现状。让山里人家的孩子念书,哪来的钱?你知道农民一年纯收入顶天了几千块,何况那样只种土豆的地方,山里人除了挖矿哪来收入?要么就是出去打工。谁管得了自家孩子念书的事呢,赶紧长大了挣钱吧。话说回来,如今不读书不出去闯荡也没办法挣钱,所以那样的地方,只会富的越富,穷的越穷,早晚榨成空山。

明岐道:“那这样的状况总应该有人去改变。”师兄笑道:“谁去改变,怎么改变?外面去的人没把那里当家乡。本地人又没资本搞创业,能走的都走了。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不假,只是谁愿意天生做刁民?”

明岐也知道自己的设问毫无意义。大家都对她报以宽容的微笑,意即你这样的年轻女学生也不必为这些问题忧扰,就算忧扰也没有多大用处。

吃完面,他们走回研究所开始工作。明岐只有拿“物尽其用,各尽其职”这样的话安慰自己,使自己更加坚定。

黄昏,兰州城中流水映着落日,较之京里的黄昏亦有不同。那天是苍黄的,水流迟缓,夕光深红。明岐有一种震撼,为这莽莽人间,为这万里江山。她很想找一个人分享此刻的震撼。给张元朗的短信发到一半,却没有继续。她轻喟,选择独享。

八月回京,赶上三伏天。北京的一切令她莫名亲切,槐花铺了满地,已有槐实结成,昆玉河水浩浩荡荡,西山轮廓隐约。

张元朗接她回校。

后来的一天又领她去了他的房子——她虽知他买了房子,却没想过会这样早去看。房子在十二楼,面积不大,只作了简单装修。在阳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一片巨大的绿地,还有粼粼的湖面。明岐觉得喜欢:“那片绿很美,实在很美。”他笑道:“是个高尔夫球场,去年看房时,球场还没有建成。”明岐支颐笑说:“虽然我们不去光顾球场,但球场倒给我们这么一片绿。”

张元朗指着一间房道:“这里以后做书房,书架做得大些,你那些书就能放下。”

明岐用力一怔,双手扶住门框,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

他觉出异样,问:“怎么了?”

“以前……他也这样对我说过。”明岐还是没有学会隐瞒心绪,轻声道,“也说以后要有一间书房,书架要大一些,能放下所有的书。”

他含笑道:“如果你喜欢,我们现在就把房子装修起来,把书架做好。”

“再等一等……”她惶然摆首,“等一等。”她一惊,自己在等什么?眼前的人,眼前的一切,不是她额外所得么?她分明有许多感激。

他也默声一叹。良久又笑道:“好,再等一等。等你毕业,我们可以住到这里来。虽然五环远了些,但离城铁站并不远。你要是喜欢,还可以养一只猫。”

明岐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恐惧的来处,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

他由她。他们都需要更多的时间了解彼此,习惯彼此。

他做了简单的饭菜,有蒜蓉青菜,蘑菇豆腐汤。他吩咐她多吃,她低头喝汤,知道自己被爱着。她很喜悦,也很珍惜。想到这里,她为他盛汤——这在她也很少见,他微有讶异,笑起来。

正当明岐准备毕业论文的时候,家里突然来电话:父亲病了。

明岐怔道:“什么病?”

母亲泣道:“还没查出来,上课时突然晕倒,现在刚送到医院。”

明岐知道父亲身体一向多病,年轻时读书辛苦,家中清贫,饥饱不定。明岐小时候父亲调去重庆工作三年,因为不习惯当地辛辣的饮食,胃病又愈加严重。后来从南京调到江临,有一层原因便是母亲不放心他的身体。母亲虽亦经过风浪,此刻却无法冷静,反反复复对明岐道:“不管你现在手上有什么事情,都得立刻回家。”

明岐竭力安慰母亲,立刻买了回江临的机票。因为时间赶得紧,买不到折扣票,只有全价票。张元朗得知,即刻请假送她去机场。

他揽她在怀中,方知她不盈一握。也没有很多劝慰,他只让她在飞机上先睡一觉。又去问这趟航班是否提供飞机饭。服务台说只有点心,没有晚餐。他便去机场内的粥店买来一碗香菇鸡丁粥,一碟荠菜水饺。他们坐在候机厅一处角落,他看着她吃完粥和饺子,落地窗外的停机坪上巨鸟一般的客机起起落落。

她有些恍惚,唇角沾了一粒米,他抬手为她拂去。她与他目光相接,一时心头狠狠一动,竟要滴下泪来。她握着他的手掌,细细看着,抚着,感到久违的安定。

“该过安检了。”他吩咐。

她有不舍,低头缄默。

他挽着她:“别担心。”

她点头。

机场空调打得很低,他为她披好一件外衣。她攥了攥他的手,那手掌是温暖的。

晚上回到家,母亲又责怪不已:“你怎么这么浪费?买今天的火车票明天早上也就到了。你买全价机票回来,晚上也帮不了什么忙。”

明岐询问父亲病情。母亲只说有几个学生在医院陪着,她回来拿些住院用的东西。

明岐知道母亲心中混乱,并不辩解,只是揽紧她,即刻与之赶往江临大学附属医院。

令明岐稍觉尴尬的是,为父亲诊断的主任医师正是吴嘉南的父亲。他从走廊那端过来,看到明岐时也微微不自然,咳了一声方道:“顾老师是颈椎增生压迫导致的脑供血不足,简单来说就是比较严重的颈椎病,导致血管腔狭窄,从而使所供应的脑区发生供血不足,这样就会突然晕倒。”

母亲急道:“我家老顾一向有颈椎病,也常做牵引、推拿,平时锻炼也不少,以前也没有晕倒过——脑供血不足,会不会影响大脑?”

吴医生给她们看了病人的脑电阻图和其他检查报告,解释说顾老师的病情不算严重,也不是必须住院治疗。

听到这里明岐大大松了一口气,手心全是汗水。

她在急诊室见到父亲,父亲已经苏醒,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母亲急问:“那几个送你过来的学生呢?”

父亲笑道:“又没有什么大事,让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什么。”

母亲怒而打断:“怎么还没有大事?什么才算大事?”母亲的脾气似乎比过去要大许多,明岐挽着母亲轻声安慰:“不要生气,这样对爸爸也不好。”

父亲看到明岐便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写毕业论文吗?”

明岐忙道:“整个暑假都没有回家看看,最近刚好没什么事。”

父亲无奈:“一定是你妈妈叫你回来的。”

“岐不该回来么?”母亲生气,“她就是学了你,才到那么远的地方念书。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身边,有什么事一个电话马上回来,岐呢?”

明岐垂首。父亲摇头道:“儿女大了总有自己的事。”

当晚父亲还是回家休息。明岐告诉张元朗一切都好,他吩咐明岐在家多住些日子,好好照顾父亲。

“你要等我回来。”没来由的,明岐突然这样说,微微带着哭腔。

“当然。”

16

他们尚有漫长的磨合期。

有些时候难免争吵,他生气时丝毫不讲情面。她也刻薄,字斟句酌,掷地有声。而她往往处于弱势,因为内心犹疑。她也惊讶,原来自己有这样一副尖牙利嘴。

过一会儿,她选择沉默。

他也不会像吴嘉南那样,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向她道歉。

矛盾只有自行弥合。一两天过后,一切如常。她有些不信:“就这样过去了?”

他反问:“不过去还能怎么追究?”这个时候他们都给了对方台阶,应当冷静收场,不必节外生枝。

她私下与浣君说,原来所谓经营感情,是这样一回事。

浣君笑,你以为呢,都不是孩子了。

他们看到对方身上更多的缺点,当然,也有优点。这是必然。她伤心时总有伤害自己的冲动。有一次在他租住的地方因为一件小事争吵得十分厉害,她突然将一把直尺朝掌心劈去,当下一道淤痕,缓缓肿起来。他急怒,认为她没有理智,对自己极不负责。而她一味流泪,因为委屈无告,只能通过的疼痛转移纷乱的心绪。她赤足到阳台上不再理会他。他也自顾自回房间做事。过了一会儿她渐渐静了,知道无论如何后来的事错在自己,也觉得无趣,暗暗抚着疼痛的手掌,拿了一本书蜷在沙发上看。她看得认真,便也忘了疼痛和伤心。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气哼哼拉了她受伤的手,拿棉签蘸着消肿药膏细细涂抹,她说不出话,目中酸痛,不知是难过还是情怯。她并不曾料想他会这样做,她以为冷暖自知,他不会多加过问。

“下次生气可以打我,不要自虐。”他端详着她受伤的手掌,一本正经道,“我皮糙肉厚,你打了也解恨。”

她顺势偎在他怀中,猫一般微蜷的姿态,当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是打过了一回。他环抱着她,风浪过去,他们达成和解。

每一份感情都很不相同。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要去了解对方的脾气、习性,要懂得顺从、宛转。明岐告诫自己。

很多时候,他们在一起都是快乐的。

她也不再固守原先所谓的洁癖、克制。只是水到渠成,连她也觉得那是极自然的事。只是最初的一刻,他一惊。

而后用很轻的声音问她,几乎是很大的不好意思,方才是否令她痛楚。明岐轻声反问,你说呢。他一震,尽力拥紧她,护住她,他的女人,说不出是爱怜还是疼惜。

他另有一些微妙的心思,觉得对她是一种亏欠,因为这种不对等。而枕边的她只是微微阖目,自双颊到颈下,皆是胭脂一般的颜色。她婉顺地攀着他的臂膊,将头枕在他怀中,乌黑的头发衬着雪样的白皙肌肤。她温热的鼻息轻轻撩着他的耳际,她将自己视为新婚燕尔春灯明媚的新妇。他心头滚过一阵战栗,这每一寸光华,这全然的交付,这缱绻的春夜,这欢愉的良宵。可惜他无法说出一句承诺,他想了又想,只是揽紧她,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在爱着。

她未曾伤悲,连一丝自怜也无。中夜时分她醒来——或许是她一直没有睡去。她支身而起,握着他的手掌,细细看着。他睡中模样像个孩子,她噙着笑意,心想自己也是爱着的。时至今日,她才在心里作出决断,悄然一喟,吴嘉南的确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