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到了春天,明岐考过了托福,手里的项目也渐进尾声,结束了去年秋冬忙乱的状态。新房装修完毕,书房果然做了满墙书架,当中一张很大的书桌。有时在路上看到卖花的摊儿,便买一盆杜鹃,或一盆山茶。二人陆续置办了家具,住到了一起。明岐知道这便是他们的家,每一处都用着心思。床帐如何搭配,书房如何布置,阳台上该摆怎样的花卉。她觉得很快乐。

三月里一天,明岐从所里回来。张元朗还没有回到家,她做了饭菜,一面看书一面等他下班。一起吃饭八点多钟他回来,却见他提了一客蛋糕,又提了一包稻香村的点心,笑道:“生日快乐。”

她愣了愣,原来这天是她的生日。父母原来都为她过农历生日,公历生日她也不大留意。她向来不把生日当成隆重的节日,也没有很多期待。往年生日张元朗至多祝福一句,或是出去一起吃顿饭。“生日快乐”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如此郑重地说出来。

蛋糕做得很精致,张元朗说:“去得晚,店里没蜡烛了。”明岐笑:“又不是小孩子,没蜡烛也不要紧。”张元朗笑望着她,嘱咐她快尝尝味道可好。明岐蹙眉道:“你不也吃些?”他在桌畔坐下:“我在单位吃过饭,这会儿不想吃。”明岐惦记着方才做的饭菜,要拿来热一热:“你再吃点吧,后半夜会饿。”他按住她道:“我饿了再去吃,你先吃蛋糕罢。”说着切出一小块盛在盘内递给她。她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甜软的香气令她眉眼舒开,一副小女儿姿态。她挖了一勺蛋糕送到他嘴边,他张口吃了:“喜欢么?”

他很少这样问她,他不擅言辞,她也不讲究。这一问倒叫她低下头,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别种交错的情绪,只是点点头。

那边一袋点心有明岐素来喜欢的杏仁饼和千层酥。明岐怪他买得太多,一次吃不完,搁久了又不好吃。他笑道:“知道你喜欢吃,平常也没空去买,索性多买些。”

明岐抬头望见他漫漫笑意,反是说不出话来。又吃了一枚杏仁饼,觉得十分饱了,才放下杯盘。

“虽没有蜡烛,却还有别的东西。”张元朗笑了笑,从衣袋中取出一只小盒,明岐浑无提防,“啪”一声小盒打开,一枚亮闪闪的物事耀了她的双眸。她微微眯起眼,目光转向他,半是疑惑,半是欢喜。

他见明岐兀自发怔,便笑着牵起她的左手,爱惜地抚着,将小盒内那枚铂金素圈戒指朝中指轻轻滑去。明岐一直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戒指更是从来没有戴过。只觉温润的凉意自指尖蔓及指根,新鲜的触感。低头看去,那枚戒指熠熠光华,无处不妥贴,无处不完满。

他也觉得欢喜,携起她的手说:“你的手真好看。”

明岐记得小时候跟着爷爷练习书法,奶奶在一旁笑道:“三三的手很好看,十指笔尖,长大了是要做先生的。”

“做先生”即是做老师,在顾桥镇,教师在人们眼中的地位至今仍然很高。

稍稍大一些,明岐学箫,学琴,老师也赞过:“明岐的手很好看。”她有时也微微自矜,十指相握,心想:无论如何,这双手总是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

大学毕业晚会上,系里有男生登台献歌,中途将自己的女友叫上台,忽而四周灯光暗下,只一束追光,那男生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抱玫瑰,单膝跪地,朝着女友求婚。那玫瑰花束当中赫然一枚戒指。全场雷动,女友喜极而泣,这般好年纪,这样的恣肆正当相配。

明岐抬起手,过了半晌方低低笑道:“我真喜欢。”

这便是他的求婚,如世上所有饮食男女一般,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开春后他工作比先前更忙。说好要与她挑一天拍婚纱照,却一直抽不出时间。她对这些不讲究,笑说拍照的钱不如拿来大吃一顿。当然家长的意思是婚纱照必不可少,两边都催着他们快去拍。后来终于有一天得空,他们去了预约的影楼拍照。张元元和钱浣君前去帮忙。

化妆的时候明岐颇有不耐,觉得脂粉太厚,眉也化得太长。她小心翼翼问浣君:“是不是很难看?”浣君笑道:“你真是胡说。”张元元更是感慨不已:“姐,等回头婚礼上你也一定得这么打扮,十分漂亮。”明岐忍不住噗嗤一笑。化妆师顿足道:“哎哎,您可别笑,这一笑妆可化坏了啊。”明岐敛容屏息,终于又伏在妆台边笑起来。

春日迟迟,南风薰暖,国槐碧绿的树冠上堆着玉白如雪的花团,芍药将要开放。完妆的明岐一袭曳地白纱,手里捧着花球,鬓边簪着同色玫瑰,走到张元朗身边。虽然只是拍照,他们却都有庄重的心思。他被礼服束缚着有些难受,她顶着盛装也颇不轻松。但他们并立一处,宛如璧人。有蔷薇花瓣落在她鬓上,她也不拂去,只是带着笑意,做着这一日的盛装新娘。

婚纱照出来以后先给两边老人看。张元朗的妈妈建议:“多洗一些,放大了摆满屋子!就要这喜庆,这热闹。你看,多好看哪,嗨,真让人喜欢。”

某日到他们家,张母又指着卧室壁上道:“你们俩怎么不把照片挂墙上?多挂几张啊。”

张元朗照办,特地将最好的几张放大后用镜框装好,挂到卧室内。明岐有些不好意思:“挂这么多——是不是看起来特别自恋?”

“老人看了高兴嘛。”

明岐笑了笑,也不多说。

五月初的长假,明岐原定和张元朗一起回江临。而公司派张元朗公休三天结束后就去德国出差。明岐便一人回了江临。婚事提上日程,亲朋询问最多的便是几时订婚,几时结婚,几时设宴。明岐不好回答。因为她和张元朗均不想大作操办。

母亲不同意:“你们在北京办不办酒席是你们的意思。在江临一定是少不了的。你前面两个堂姐姐结婚都那样隆重,你要是一声不响就结婚,像什么话?”

父亲很宽容:“这种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他们工作都忙,一切从简也很好。”

母亲瞪道:“你知道什么?明岐结婚,亲戚朋友都会送份子,你能不收么?收了能不回请么?”

明岐连忙道:“现在还没结婚呢,别着急,别着急。”

母亲又道:“他怎么老是出差?现在的工作未免太累了。以后你们成了家,你一定很辛苦。”

明岐觉得母亲很多虑:“他现在的工作比原先的那份还轻松一些。原先加班特别频繁。以后谁有空谁多做一些家务,实在没空就请小时工——也不费什么。”

回顾桥看望祖父母,陆雯珊和姑姑也来了。这么多年,雯珊在明岐跟前一直是婉顺谦恭的姿态。因为姑姑常这样教育雯珊:“你要向岐姐姐学习。”或者是:“你要有岐姐姐的一半聪明就好。”明岐一向拒绝这样的赞语,她总是说:“雯珊很好,姑姑你不要这样说。”姑姑听了这话,面上的笑意带着一丝凄怆:“我只要雯珊好一点。”

姑姑这些年在夫家一味辛苦忍让,姑夫工作不稳定,也不愿上进。家中进项还是姑姑日常操劳所得。

雯珊性情很好,一如姑姑的温柔谦抑,只是无有主见。明岐有时会伤心,她真心希望雯珊可以有很好的将来,找个好工作,嫁得良人,让半生辛苦的姑姑老有所依。

雯珊将要大学毕业,姑姑面有愁容:“现在大学生毕业出来也难得找个工作。雯珊也不出色。”雯珊默默。她的专业是会计,学校很一般,工作的确不容易找。明岐想父亲似乎认识一些朋友,应该让父亲打听一下江临市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姑姑听明岐这样说,再次露出笑容。姑姑的皱纹很多,顶心的头发也白了不少。明岐心惊——姑姑比母亲小几岁,她记得旧照片上那个梳齐眉刘海的女孩儿,正是姑姑年轻时。母亲常说姑姑是极温厚的人,只是嫁的人家不好,命运多舛。

旧家院落草木丰饶,这个季节橘树开了花,满庭清芬。祖母身体大不如前,而今多半时间是在房中休息。她记性变得很不好,但却记得明岐爱吃的食物,记得明岐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她说樟木箱子底下有两块很好的软绸被面,留给明岐出嫁用。母亲在一旁笑:“明岐哪里用得着?”祖母道:“怎么用不着?我留了很多年,就是给明岐的。还有后院两棵杉树,也是给明岐打嫁妆的。”后院两棵杉树早被伯父们挪走,因为长得太高大,挡住了屋子的后窗。明岐心里很难过。祖母房中终日弥漫着草药气息,帷帐半掩,光线很暗。她也没有具体的病症,只是衰老。祖父给她开了药方,她也不大乐意吃,有一顿没一顿,说是太苦。祖父也不强求,只是天气好时劝她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夏天要来了。”祖父告诉祖母。

有一次明岐在外婆家听见外婆对母亲说,真是羡慕你婆婆,老来病了有个人关照着。性情刚强的外婆轻轻擦着眼睛。明岐知道外婆在想念故去的外公。

“你岫姐姐和屿姐姐都有了孩子。你峰哥哥的孩子也大了——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福气,能不能看到三三的孩子?”奶奶靠着躺椅上,握着明岐的手,轻轻说。

明岫、明屿是她的堂房姐姐。明峰是她的堂房哥哥。明岐柔声在祖母跟前道:“能的。”

母亲把明岐的婚纱照拿给祖母看。祖母看着笑起来:“这个男孩子一表人才。”又微微皱眉:“三三穿白的不如穿红的。我出阁的时候,就穿红,红衫,红裙,披盖的红纱。延龄——是不是?”祖母唤的是祖父的名字。小辈们背身笑,奶奶竟然说这样孩子气的话。明岐心中酸楚,依在祖母身前笑道:“回头我也穿红,红衫,红裙,披盖的红纱。”祖母很满意,抚着明岐的手,又轻抚明岐柔软的额发。明岐记得小时候的光景,祖母也是这样抚着她的手,她的额发。说她这双手很秀气,笋尖一般,将来是要做先生的。又说她额头饱满,是聪明孩子。小学里有一次她装病逃课回家,被妈妈惩罚面壁思过,奶奶不依,拉着明岐到自己房中,还同妈妈吵了一回。妈妈极生气,明岐心里也愧疚不安,但知道奶奶对自己是偏心的,宠溺的。读大学后,她不常回顾桥。暑假回去,祖母每天都惦记着园中有番茄,葡萄,水蜜桃,这些都要留给三三。寒假回去,园中枝梢上总有几枚饱满硕大的橘子。祖母说谁也不许摘,还特地套了纸袋子,那是留给三三的。经了霜露的橘子外表金黄,如同涂了一层蜡,其实内里已经风干,橘瓣成了絮状。明岐觉得十分珍贵,不忍剥开。

“我们早些结婚吧。”这是明岐第二次向张元朗提起婚事,若是教母亲知道了一定会责怪:哪有女孩子主动提结婚的?

明岐轻声道:“我想让奶奶看到我出嫁,看到我的孩子。”

“嗯。不过我们得把时间安排开。”张元朗永远是务实派,并不考虑明岐诸种细腻敏感的情绪。

“我想在江临办一场婚礼。”明岐改变了先前的主意,“我想把你带给我的亲人们看。”

张元朗笑道:“这会儿想这个太早了,回头好好计划。”

明岐有些沮丧。

19

张元朗在这年八月向公司提出辞职。他早不是四年前刚回国时,月薪三千即可满足。辞职前他有过深思熟虑。公司规模不大,竞争激烈,很难获得升迁的机会。此外出差也很频繁,年终奖和年假均十分吝啬。他认为在这里待下去并没有很好的前途。明岐主张守成:眼下不知何时能度过金融危机,失业率那么高,很少有人贸然辞职。现在的工作的确不很理想,但年薪实在不低,总之还算稳定。张元朗也是觉得年薪可观,本来还想再捱一阵,偏偏公司新一轮人事任免中,他原本大有希望竞争的部门经理之职居然派给一位新进的关系户。他愈发觉得这个公司极无前途,工作环境也很不宽松。当下递交辞呈。经理很诚恳地挽留他,他觉得自己是真心想走,并非有意试探,便铁了心表明去意。

明岐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有时明岐从所里回来得晚,他也会下厨准备饭菜。清闲时光没有享用几时,他开始另觅工作。凭他的资历找工作也不难,只是他的要求比以前高了很多,年薪期许总要超过先前的两份工作。这几年工作攒下的积蓄大半花在了房子上,剩下的存款并不多。每月少了进项,心里难免焦躁。父母知道他再度辞职很是不解,他无从解释,于是火气都发到明岐身上。当初和卢思语在一起时的情节重演,他和明岐频繁争吵。

每天下班回家,明岐是极累的。张元朗心情不佳,她也尽力安慰。但她实在低估了张元朗的坏脾气——男人失意时竟如此暴躁、脆弱?明岐觉得不可理喻,也很伤心。

有一次,明岐劝他,换工作不要太挑剔。有合适的就好。张元朗懒懒道,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明岐道,上次你朋友介绍的一家投资公司,不是挺好?他哼笑道,我的工作和你的不同,你的专业知识用在哪里都可以,换一个研究所照样是做研究。我的不同,做这一行竞争激烈,没一个好环境,好起点,很难有发展。

明岐知道他说得不假:“可是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考虑这些也是无益。”

张元朗不想跟她多提当初和卢思语在一起时辞职、其后又随便找了家公司的事,而是皱眉道:“你别催我,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