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只嫌我烦。”明岐道,“上次你妈妈还问我,怎么就让你辞了职,好像是我鼓励你辞职。我只是觉得你朋友推荐的那家公司待遇都不差,你过去也不委屈。你怎么就这么难满足呢?……”

没待明岐说完,他突然“霍”地起来,随手抄起茶几上的杯子朝远处一掷,那杯子不知怎么撞上壁角一盏立灯,那细瓷底座的灯盏是前番明岐特意买回,因为当初觉得玻璃灯罩上一束菖蒲花很美。此刻杯子、灯座、灯罩齐齐碎裂,窸窸窣窣撒了满地。明岐惊住,此前哪里料到他也会摔东西。强忍着目眶中的眼泪切齿道:“你怎么这样?”

他大抵只是想发泄,并非有意砸碎东西,如今做出来,愣了一愣,见明岐面上由红转白,想她已是气极,却又放不下面子解释、劝慰,僵持了片刻,居然撂下一句:“你要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大可不必跟我在一起。”

这句话在他们之间是第一次,明岐一怔,窗外隐有秋虫唧唧,那高尔夫球场的一片绿地已然转枯,秋夜静谧。她双唇动了动,一言不发,取了扫帚将一地碎瓷碎玻璃收拾干净,哗啦一声,倒进垃圾桶。她觉得脸上冰凉,抬手一拭,满是泪水。他一时愣怔,想要开口道歉,却说不出来。她回房看书。他先上床睡下。他想也许她会怄气睡到书房,那个时候他可以将她抱回,也是一种和解。但她却静静躺在他身边,一如往常。室内挂着的婚纱照那样清晰,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过一会儿,只听他终于说了一句:“冷不冷?”被子暄软温暖,自然不冷。她轻轻摇头,发丝摩挲着枕头。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这便是他的道歉。她很懂得,纵然有翻江倒海的委屈,还是狠命忍了下去。还好床灯已关掉,他只听见她平静的声音,看不见她缓缓流淌的泪水。

她知道他们的婚期将延后,没有定期。世上本没有承诺一说,人事素来经不得变迁。这样的场面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终归无法避免。她无意说“今天总算认清了你”。她也不期望得到他的道歉。她心绪纷乱,这一晚她所能想的,就是明晨起来眼睛不要太肿,叫所里的老师同事看见了取笑。

可她的眼泪还没有完。就这样无声无息淌着眼泪,不知几时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他已经起床。听见他在厨房忙碌。那盛了碎片的垃圾袋已经送走,前一夜悄悄过去。她决不会再追究。这在她以前的脾气则是完全不可想象。她不愿承认这是忍气吞声。她把这定义作“保全”。只是镜中人眼睛明显是肿的,秋季空气干燥,目眶四周微微刺痛,十分难耐。

他也全不提昨夜的事,含笑端了粥碗过来。室中映了半壁晨光,晴明的好天气,窗前有喜鹊飞过,极目处有绵延的黛色山脉。他们坐下来吃粥。她说,今天要去观测站,回来得晚。他嗯了一声。她吃完出门,门阖上前听见他在后面嘱咐道:“今天降温,别着凉。”

她知道自己不会离开他。不仅仅是简单的眷恋。相识四年,共处两年,彼此许多交付,她不舍得轻易放弃。她想他应该也是。

他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便负责每月的房贷,以及日常开销。就是每月交给张家父母的定额也是从她工资卡里取出。这一点她并不在意。只是后来浣君得知,连连摇头:“你怎么会这样做?”

明岐问:“那我该怎么做?”

浣君叹道:“房贷和日常用度你负担也就罢了,给他父母的钱居然也是你来,这就不像话了。”

明岐道:“他存款有一大部分做了投资,用起来很不方便。先用我的也没什么。”

浣君望着明岐:“两边父母知道么?”

“也没有必要说罢。”

浣君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经济问题素来最为棘手,明岐能这样看穿,也就无甚可说。只是浣君很难相信现在的明岐愿意为一个男人隐忍至此。有一天自己也会如此么?程秋至过后,浣君对感情的鉴赏力使她很难再找到一个新人。父母催了多次,极尽可能安排相亲。浣君知道当初无所顾忌的小姑娘早已长大,一时沉默,只是微微笑着望向明岐,聊作安慰。

研究所选派年轻研究员赴美参加学术研讨会,明岐也在其中。只是研讨会在普林斯顿大学召开,明岐觉得别扭,找个理由让另外一位同事去了,算是做了一桩不小的人情。谁又知道她对普林斯顿复杂的抗拒之情。她觉得自己很可笑。

家里有消息来,说祖母情况不好,也许无法度过冬天。明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极其惊痛。于是第三次向张元朗提出结婚:“我奶奶想看我出嫁——你还从来没有去过江临,没有去过顾桥,我想带你回去。”

张元朗皱眉道:“你想得实在天真。”

明岐被“天真”二字触动,原来这婚姻在他看来已经是“天真”么?不待细究,她又道:“结婚大概太匆忙,只是你跟我回去一趟好么?”

他无奈道:“这一周恐怕不行。下周可以么,这周已经约了两个公司的面试。”

明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不好强求,只能祈祷祖母诸事无虞。又想祖父一生悬壶济世,总能令祖母带病延年。想到这里略略宽心。他又道:“生老病死无非人之常情。我们已经这么大年纪,长辈总是要离开的。我很羡慕你。我的爷爷奶奶很早就过世了。”这件事并不值得比较,但明岐没有辩驳。

然而祖母病势突然转沉的消息再度传来。父母让明岐尽快回家。明岐立时向所里请假,张元朗终于陪她回去。

待明岐与张元朗抵达顾桥,却远远望见旧家门庭灯火通明,人进人出,一道触目的白幡赫然张在院前。明岐浑身一震。表妹雯珊已迎出来,喊了声“姐姐”,又轻轻喊一声“姐夫”,双泪滚滚而下。明岐看见雯珊腰上新缠的白色布幅,冬夜清寒,冷风肃肃。

大人们倒都很平静,毕竟老人年事已高,算是喜丧。重孙辈的孩子都不缠白纱,只在襟前别一朵红色绢花。母亲说祖母刚刚过去,临去前问三三什么时候回来。后来一定要让人把箱底两块软绸被面翻出来。姑姑说一定会留给三三。祖母便阖了目。

明岐讷讷。她知道祖母再也看不到她穿红衫红裙,披盖红衫。

明岐见到了大姐明岫,二姐明屿,大哥明岚,二哥明峰。明岫收养的女孩儿已经能走路,会跌跌撞撞到明岐身前,仰脸道:“姨姨,抱。”

明屿的儿子已经读小学。明屿吩咐:“喊小姨。”小男孩很听话:“小姨。”明屿又指着张元朗道:“喊小姨夫。”小男孩依言喊了,张元朗处之泰然,倒是明岐有些羞涩。

院内扰攘,所有人都在忙碌。母亲把他们领到药房,那里有一张小床,室中药气弥漫,轩敞清净。

“你们急忙赶回来,肯定很累,休息会儿吧。”

明岐静静坐在床头,靠着张元朗的肩。

“这就是顾桥的家。”她轻声说,“本来还可以见到奶奶。”后来她枕在他怀里睡过去。外间有和尚超度诵经,亦有道士叮叮咚咚做着道场,钟磬铙钹相击有声。他抬头望见帷帐上缠枝纹样的刺绣,又看见床阑上雕刻的郭子仪上寿图。人面皆涂了金粉,衣褶纹路细腻,床阑刷的枣红漆已然斑驳。

这一切在他看来是陌生的,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来到顾桥。再看怀里的姑娘已经睡熟,一切如在梦中,幢幢暗影,种种不真切。

外间有人探头探脑,说是看看明岐带回来的人。张元朗并不认识他们,因此很局促,只有微笑。雯珊也过来了一次,在床头放了一壶热茶,两只茶杯,又像猫一般轻手轻脚离开。

顾桥镇的冬夜潮湿、寒冷,天上晕着薄薄的月影,仿佛剪出的纸样,深青色雾蒙蒙的夜空。明岐缓缓醒来,跟张元朗讲了几桩旧事,譬如过去祖母在后院种了一排杉树,岫、屿两位姐姐出嫁时,均用那杉木做了家具。又譬如过去每次回顾桥,祖母总要在箱柜角落摸出几张钱塞给明岐,让她买文具用。他只是听着,不知如何回应。她也忽然沉默下来,觉得跟他说这些似乎没有意义。他们幼年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他未必理解她幽曲宛转的心思。有一次明岐在他面前提及大姐明岫,说岫姐姐经历坎坷。他冷静道,命运跟性格分不开关系。你大姐如果对父亲不那么顺从,大概就不会失去自己的孩子,不致有那么多跌宕。明岐道,那时大姐被大伯关在屋子里,还能怎么样?他觉得十分难以理解,二十世纪的中国,竟然还有父亲将女儿囚禁室中。“你大姐就不能报警?”他们可以共度以后的光阴,却很难走入彼此曾经的世界。

室内除去药香,另有一种清冷的香气。后来张元朗才知道是院里的腊梅,很大一株,缀了满枝流蜜一般的花苞。

“我小学的时候种的,如今长得这样大。”明岐隔窗望着腊梅,告诉他。

她盛来热水濯足。他在一旁看着,光线昏暗的药房,他长发披垂的未婚妻,双足浸在高脚木盆的热水中,水很烫,双足相叠,以此适应水温。她刚刚在祖母灵前流过眼泪,双眼微微肿着。她有兄弟姊妹,还是几个孩子的长辈。钟磬之声不绝于耳。他觉得她和周围的环境一样,充满陌生。

他们很快回到北京。

他的工作依旧没有着落。

有一天两人在超市买东西。他往购物篮内放了一盒包装好的番茄。她建议买按斤论的番茄,价格要低些。他说:“几个番茄也这么计较?”她微微皱眉:“能节约时还是节约的好。”他一言不发。明岐絮絮:“净菜和散装蔬菜没什么大的区别。按说蔬菜还是在菜市场买的好,超市的毕竟要贵。”又道:“你怎么不说话?”他说:“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啰嗦。”明岐面上一白,冷笑道:“我不过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你要是觉得不乐意,我也不留你。”

这是明岐最恨的话,她恨他的无赖无理,怒道:“你老是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

他情绪烦躁,沉下脸:“几个番茄也值得你闹一场。”

明岐的确生气:“我是为这几个番茄?你真是越来越不讲理。”

“你找个讲理的人去。”

吵架方面明岐从来都是吃亏,这时也只有气极:“你真是不可理喻。”或者是:“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她翻来覆去骂的都是几句书面语,很无杀伤力,骂了一阵自己倒先泄了气。

有几次明岐真的觉得这样的生活难以为继。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留在研究所。但研究所总要下班,捱得再晚都必须回家。人迹稀少的冬夜,城中万家灯火,路上总能见到相依相偎的爱侣——蓦然想到去岁此时,她在外国语大学上托福班,他常常来接她,牵着她的手。那时候生活里只有研究、读书,无忧无虑。她还记得托福班温和的赵老师,十多努力的韩进。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她知道不会有。她满心伤悲。那时候她虽然期盼着婚姻,但也只是一个混沌的愿景,并未逼至眼前。如今不知情的亲朋依然笑着打听她几时结婚,几时置酒。两相对照,令她伤悲。还有满室放大的婚纱照入目,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头痛欲裂。

最厉害的一次争吵,起因已记不真切,只记得她急怒之下将手上戒指用力褪下,朝他一掷,转身而去。走出门的瞬间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深知张元朗最不擅长转圜道歉,闹成这样,即便最初错在他,也休想要他回头说一句软话。她一个人在北京的冬夜里走着,强忍着眼泪,用力说服自己:一段感情可以走这么远,不可以轻易放弃。他只是心情不佳,她必须体谅。她还有很许事要做,她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走在路上,这些道路他们一起走过许多次。途中遇见的餐馆、超市、商场,都是他们熟悉不过的场所。她逃不开,抛不下。左手中指早已习惯一枚戒指的束缚。

她坐在天桥下的马路边,车灯闪烁,挟裹着寒风呼啸而过。她想起遥远的从前,和吴嘉南吵了架,总是她姿态强硬,最终是吴嘉南回头安慰。如今人事皆非,回想这些也是无益。她以手支颐,面前有人在风里蹬着三轮车,车上堆着散乱的家什。下班的人疾疾行走,从补习班回来的中学生怀里抱着书。无边无垠的冬夜,自天边堆压而来。一丝星辉也无,只有城中楼宇的蒙蒙灯火,将夜空映亮了些微。无论是否有希望,是否有乐趣,世上的人都在努力生活。她看着他们,仿佛看到自己。她无力挣扎,她甘愿束手就擒。她从路边站起来,默默返回。他在客厅看球赛,见她回来,丝毫没有理会,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掩门,收束所有心绪回书房整理资料。

当晚她还是睡在他身边,她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原则。然而她除了和解又能如何。次日起来,在梳妆台上看到那枚戒指。她想了想,默默把戒指戴了回去。一切如常。她安慰自己,他是在用这种方法道歉,他就是这样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