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前夕,浣君约她去长安剧院看京戏《锁麟囊》。这本是她十分喜欢的戏,然而她却郁郁寡欢,话也懒得说。浣君疑惑,悄声附耳问:“怎么了?”台上青衣唱到:春秋亭外风雨暴,何人悲声破寂寥。明岐突然涌出眼泪,浣君一惊。明岐在黑暗中抬手拭泪,不知何处来的委屈,经不得这一句唱词的催化。戏散后明岐也不解释,只和浣君并肩走着,在路边拉面店吃宵夜。食物成功安抚了明岐。她将近来与张元朗发生的不快大略讲了几句。浣君摇头道:“他的坏脾气是你惯出来,你应该强硬些,别让他觉得自己吃定了你。”

明岐苦笑:“我和他也谈不上谁吃定谁。他工作定不下来,难免心情不好。我也理解。”

浣君仍是摇头:“你和他在感情上是平等的,你没有必要承担他的一切。”

明岐反问:“那你觉得我应该为了这些口角和他分开?我跟他走到今天——”明岐没有说下去。她安心顺命。并非她爱这个人爱到了骨子里,而是放不下,不甘心。所有的妥协都是自愿,冷暖自知。四年前她因任性、试探失去吴嘉南。四年后她为另一个人付出所有的耐心、信任。

“你真是温良恭俭让。”浣君总算找了个“软弱”的替代词。

20

公历新年放假三天,母亲让明岐回家。

“回来看看爷爷。张元朗有空的话也让他来吧。”

明岐征询他意见,是否愿意去江临。他说,不是马上过春节么,春节再去。明岐道,这三天反正没什么事,我妈妈想见见你。

他笑道,去一趟江临又不是去一趟天津,你才三天假,回去很匆忙。

明岐怔怔笑道:当初是你在我妈妈跟前说,江临不算远,有空就过去探望——这会儿又觉得远?你现在又不上班,哪天不都是放假么?

两人又吵了一回。京里很热闹,到处是过节的气氛。明岐一时生气,但丢戒指这样的事只能做一回,如果再丢一次就成了闹剧。胸中郁郁无法排解,索性撂开不管,独自一人回到江临。

母亲少不了问,他怎么不一起回来?又道,你和他虽然拍了婚纱照,买了戒指,却还没有正式订婚。什么时候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

明岐哪里有心应对,胡乱推托了几句,便说出去转转。母亲只道明岐近来工作太忙,想散散心,便拿了几张购物卡放到明岐包里:“去买几件新衣服,也要学会打扮打扮。”

这是新年到来前的黄昏。她走到植物园,想找孟琨说会儿话,别人却说孟老师已经下班了。于是踽踽独行于园中青石铺就的甬道。天色很快沉下来,风吹在脸上湿冷难耐。园中玉兰花苞一般的路灯亮了起来。深冬草木尽凋,只有一片一片黯淡的常绿植物。腊梅香气极为清冽。明岐在花树下立了一阵。又沿着小路缓缓走下去。

夜中植物园寂寂森森,孤灯落索,多留也无趣。明岐正要走出去,却又停住脚步,偏偏拣了另一条青石小道走下去。

这几年她一直不曾走近那片梧桐树林。此刻正当百无聊赖,不妨走过去看一看。

远远看见那片林子。

明岐想这世上百无聊赖的人原来不止她一个。新年夜,居然有人和她一样不去城中看烟火,不去安享阖家团聚,而是待在冷清清的植物园里发呆——那林子里竟有游客驻足。

她转身想要离开,然而刹那电光石火,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那林中的身影如何有几分眼熟?那人立定的地方——

“疼不疼?对不起啊……”她曾对着那株梧桐轻声道歉。

那梧桐树身上不是刻着两个名字么?

为什么也有人在那株梧桐树前站着?

明岐只觉浑身轻颤,双手冰凉。那树下的人尚未发觉她就在身后。不知过去多久,那人才转过身来。两下俱是一惊。

“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人说了话。果然是他,竟然是他。

夜风吹得明岐肌肤刺痛,明岐怔怔,双唇动了动,低低问:“你怎么在这里?”

“圣诞节,我回来一段时间。”吴嘉南倒也平静,言笑晏晏。明岐哪里能够抬头,只是听着他的声音,望着他的衣角。他革履光洁,袖口一段洁白衬衫。他几时这样身长玉立,他几时这样衣冠齐楚,他几时这样整肃沉稳?明岐避目不视,径自朝前走了几步,那梧桐树已然亭亭临风,大抵能斫成一张好琴。少年时在树身上刻下的字迹历历毕现,笔划随着树木的成长愈发纵深、扩大。彼时那个在考试间隙为他写信的少女,流水之畔晚风澹澹、他在她唇上的惊鸿一掠,书市上相携而行,图书馆中消磨整日辰光——少年事,不堪提,如果此后的变故可以忽略,这种种记忆何其完满、美好,曾是任何错误皆可饶恕的年纪,她为何不能原谅?

又听他温温笑道:“不早了,回去么?”

明岐蓦然转醒,缓缓抬目,终于触及他的双眼,他唇边轻衔的笑意,光阴如许,恍兮惚兮。她不愿让他觑出自己的落魄,含笑点头。

两人走出一段路,明岐始终同他保持着距离,不与他并肩。他们听着彼此的脚步声,明岐问:“你最近还好?”

“嗯。”他似乎比以前沉默。

“美国的生活节奏一定很快罢。”她微笑。

“我刚刚辞职。”

“嗯?”

“我和周凌云准备离婚。”他仿佛说着极平常的事。明岐愣怔:“为什么?”随后垂下眼帘,不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也同作此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也在这里?”明岐答不出来。二人相视一笑。

世上总有种种巧合,只是明岐没有想到她也会遇见。

母亲来电话,让明岐早些回家。明岐说遇到老同学,要说会儿话。明岐早不是小姑娘,母亲当然不会追问是哪一位同学,只说外面冷,不要回来得太晚。

虽是新年,但在江临也不算十分隆重的节日。街上热闹的人群到点便散去。明岐和吴嘉南踏着一地烟花碎屑,看着天幕上绽开的花火渐渐熄灭。她仿佛在等待他说些什么,步子放得很轻。

两人找了一间咖啡馆坐下说话。他说起这几年的事。周凌云生下女儿之后又回到美国读书。周家想让他们回国发展。吴嘉南修得硕士学位之后到上海一家建筑设计公司上班,半年后又派往美国工作。周凌云一直在他身边。女儿只是交给周家父母养育。

明岐听到这里,低头不语,只觉沧海桑田。

“我知道你一直介意什么。”他缓缓道,“当然现在说出来也很没有意义。那年——”他顿了顿,明岐想起来他应该说的是那年春天,他从美国回来看她,她却与他再不相见。

“周凌云当时去了美国,也在普林斯顿念书。她来找我,大家都以为我们是情侣。”

“孩子确实是有了。”他回忆得极艰难,“她不愿意……堕胎。我同意和她结婚。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是对我的惩罚……事情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

今时此刻,明岐依然觉得刺耳,低低问了一句:“知道我介意,你还要说?”

“对不起。”

明岐怔怔笑起来。过往种种恣肆轻狂令人难以收拾。她双手交握,愈想抓住什么,愈是十指冰凉。何以要这一句道歉,何以要这迟来数年的解释,何以要知道他的现状,何以要与他重逢。

“……后来的事……一切都很快……她临产前我们依然还在争吵。她在我跟前故意摔跤,带着笑看我……我很着急。她被送到医院不久,孩子已经生下来……很小的一团,睡在恒温箱里,头很小,非常细的手腕,箱子外面挂着名牌,写着我和她的名字,我到那个时候都不能相信……”

“她一心想同我留在美国。她父母又想让她回去。他们在上海买了一栋别墅,房产证上只写她的名字。房贷是我的责任……给孩子起名,他们一定要姓周。我爸妈不同意,说可以拿吴周作复姓……他们说女孩子将来嫁给别人,生下来的孩子难道在吴周后面再添上夫家的姓么……争得很厉害。她父母想让我们再生个孩子。这不可能……”

人事全非。明岐不想再听下去,起身离开。他也不留,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着,一直走到江临大学附近,这一条路他们曾经走过许多回。这是怎样的世界,有人饥寒,有人落魄,有人要逃离既有的轨迹。明岐看城中万家灯火,夜归人总有一个方向。她十分疲乏,听见吴嘉南说:“我就要跟周凌云离婚。”仿佛是自语,又像是告知明岐。明岐哪里能够回首顾他,迷离倘恍,只低声说着再见,匆匆拐入自家楼道。他在楼下看见楼梯间的声控灯一格一格亮了,她的身影,听见她打开家门的声音,门轻轻一撞,楼道里安静下来,很快,灯火灭去。

父母还没有休息,父亲在书房,母亲坐在床头看电视。明岐看见水果盘中切好的橙子与苹果,母亲一壁织着手里的东西一壁笑:“玩得开心吗?有没有去广场看焰火?”明岐点头:“开心的。”

她挨着母亲坐下,电视剧正演到一个女人在大雨中奔跑,雨水和着泪水流了满脸。母亲看得很着急:“这个女人真是笨。”剧中的女人渐渐立定,脸部特写,闭目,扬颈。明岐笑道:“一会儿她肯定会有男人从后面给她打伞。”果然。明岐又笑:“她肯定会靠在这个男人怀里哭。”又是果然。

母亲道:“你看过?”明岐笑嘻嘻:“电视剧嘛,都是这样的。”母亲笑:“你可以去写剧本啦。”

明岐爱娇地依住母亲,心里很静。生活永远比戏剧跌宕残酷,她没有一个人奔跑哭泣的精力,因为她知道自己身后并没有那把随时撑起遮蔽风雨的伞。她不要颠覆,只要守成。她这俗世里卑微的、不足道的期望。

她睡前给张元朗电话,她想念他,近乎委曲求全。他那边人声熙攘,说是一家人都在外面吃饭。他心情不坏,他一切如常,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心思,他也不说一句,要是你在就好了。或者是,我应该跟你一起回去。明岐无力辩驳,无边无际说了一会儿,便也睡下。新一年毕竟开始了。

新年公休第二天明岐回顾桥。祖母过世后,祖父一直闭门谢客。不过这天家里有客人在,明岐只觉面熟,却不记得是谁。那女子很年轻,坐在祖父下首的桌边抄写药方。祖父靠着藤椅,手里是一卷边角熟烂的医书。古老座钟的钟摆有节奏地摇晃。柜上花瓶内是一束荻花。母亲介绍那姑娘说,这是你爷爷新收的徒弟。

祖父年轻时在江临医学专门学校学习西医,学制四年。他学习优异,原本准备负笈东瀛继续深造,却因突遭母丧、家中生意骤变而终止学业。是年祖父未满二十岁,随同家人迁回原籍顾桥镇。在亲眷的推介下,他重新跟随顾桥镇一位严姓老先生学中医。用家人的话说,小地方有几个人信西医?学西医代价太高,收效也慢,不如学中医,功名虽不就,也有一技之长,可以安身立命。时人多谓西医比中医更有出息,祖父中途辍学改为中医,也教人惋惜。不过祖父勤恳钻研,深受严先生喜爱。严先生原要将独女贞玉许给顾延龄,孰料贞玉薄命,婚事还没定,便得急症去了。严先生只说小女福浅,都是命定。后来祖父在顾桥镇南街赁一间房,挂牌行医,那便是顾氏医馆的发端。

只是祖父一直没有收到合适的徒弟,大伯虽也学医,却在求学之年下放到苏北农村,做了当地的赤脚医生。后来终于回到顾桥镇,所学医术只够在卫生所做个普通医生。二伯对医术毫无兴趣,年轻时在外闯荡,后来做了建筑工地的承包人,一步一步发展到今日,成了江临市建筑行业知名企业家,事业可算成功,祖父却不满意。父亲的兴趣和专修领域尽在植物学,这也曾令祖父失望。

祖父曾在中医院挂牌坐诊,退休后在家中接诊。明岐的大哥明岚曾经没有合适的工作,大伯便说让祖父带他学医。祖父却摇头不允,说明岚“没有这种心思”,“强求不得”。大伯十分不悦。如今明岐听说祖父有了徒弟,也很讶异。倒是祖父淡淡道:“这个孩子跟别人不同。”再看那女子已微微勾着颈子,似是谦谢。

明岐这时候想起,几年前的冬天,她曾在堂屋和雯珊插花,有个来看病的姑娘,一张苍白的鹅蛋脸,对她们微笑,建议“剪一束红果子搭配腊梅,也很好看。”何以祖父对她青眼有加?耳听祖父正对她讲解医理,明岐也不打扰,到厨房和母亲准备中饭。

这日有亲戚家的女儿出阁,父亲代表全家前去赴宴。故家厨房的纱窗已蒙满尘灰,母亲一壁摘拣水芹一壁道:“什么时候把窗子洗一洗。”

灶台上描绘的鲤鱼莲花亦褪去颜色,母亲又道:“下次让你二伯请人来粉刷一下。”

明岐幼年记忆中,依稀记得外婆来顾桥作客,总会在母亲跟前抱怨:你真是没志向,就这样的房子,你乐意住一辈子?住在顾桥的时候,父亲还在外面教书,或是重庆,或是南京,又或是北京,与母亲聚少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