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中秋节,一件小事——明岐已经记不真切,似乎是因她而起,大抵是她说奶奶做的饭菜味道太淡,母亲另外做了一餐。奶奶怪母亲宠溺孩子,又说母亲也嫌饭菜做得不好。后来她们争吵起来。母亲独自回房睡下,明岐在院里忐忑着看了一会儿月亮,默默走到母亲身边,看见母亲背身朝向床内睡着。明岐从小就不知道如何安慰人,只是在床前立着,牵着母亲的手说:妈妈,要不要吃月饼。母亲转过身对她笑,眼里的潮湿还没有掩去:妈妈胃有些不舒服,不想吃。

冬日薄淡的阳光透过窗棂漫漫铺洒了一地。后院草木凋零,只有一株桂树是绿的。乌桕枝头挂着红色的果子。孟琨说过,清末江临市一位实业家曾主张民众广植乌桕,乌桕成材快,木质不差,果实可榨油,亦可做成巧克力的替代品。孟琨说乌桕果子做成的块状食物的确跟巧克力很像,在物资极度贫乏的年代,也可给人解馋。但味同嚼蜡,不过是聊作安慰。明岐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日光缓缓移转方向,她坐在厨房门墙的阴影里,院中晾着几件衣裳。煤气灶上炖着骨头汤。光阴变得迟缓悠长。

近午时分二姐明屿来过一趟,说是来看爷爷。二姐和母亲在院里说了半晌话,明岐在一旁插不上话,只是听着。二姐说谁家儿子偷渡出去打工,狠狠赚了一笔钱,给家里寄了不少,他新妇很高兴,父母也很以为得意。但打工期满却不见他回来。母亲摇头,怕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二姐道,那倒不是,有人看见他还在网上留言呢。母亲说,真奇怪,既然挣了钱,怎么不回家?户口黑在外面有什么好?二姐笑说,谁不是这么说呢。他爷娘都报了警,警察也查不出什么,说要是两年之后仍无消息,那就以失踪人口上报。那新妇也捱不住,成天闹着要带女儿回娘家,又想给女儿改成自己的姓。一家闹得鸡犬不宁。母亲叹道,真是作孽。二姐低声说,有人讲,他在外面是有新人了——哪里肯回来?

听到这里明岐问说的到底是谁。二姐笑道,你不认得的。

明岐也笑起来,她离开顾桥的生活已经很久。故家的种种,都与她隔了一层。老人们终将离去,兄弟姊妹们也难聚到一处。明岐愿意总结为传统宗族结构家庭的衰退,而不愿归为人情淡薄、世事茫然。

母亲留饭,二姐说家里已做了饭,要回去。说着二姐执了明岐的手笑问:“三三几时办婚事?”明岐面上一红,怔怔。

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答案。

母亲说爷爷收的那个徒弟不是本地人,前几年过来看病,七副药调理好了她多年的病症。那时她刚读完大学,已经工作,忽而起意要学中医。祖父初时不理,后来看这女孩子很执著,也聪敏慧黠,便让她读医书,领她入门。她倒当真学出来,现在已经能给人把脉,祖父也许她拟药方。

明岐觉得很神奇:我同学在中医药大学念了五年书,也没到这个程度。

母亲笑:我也觉得很了不起。但你爷爷很看重她。上次还有个客人专门从外地来找她瞧病。她开了十付药,人家回去吃了觉得好,你爷爷也说她的药方拟得很对。

中午,那姑娘留下来吃饭,明岐这才知道她叫王云鹤,比明岐大不了几岁。两人笑着聊天。王云鹤说她大学的专业是应用数学。明岐咋舌。明岐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学医,年轻女孩子学中医,又不是医学专业出身,似乎很少见。王云鹤笑道,是顾医生带得好,进对了门,学起来也就容易。明岐仍是犹疑,她对中医医理所知寥寥。

王云鹤说来年春天想到江浙皖南一带游赏,听得明岐很向往——这一刻明岐几乎羡慕这个姑娘。如果自己也跟祖父学医呢。她笑了笑。在她原先的思维定式里,她几乎以为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学习、工作、恋爱、婚姻。

王云鹤也问她:“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明岐答:“北京。”

王云鹤含笑道:“我也在北京工作过,后来身体实在不好,就辞职回南方。现在觉得江临很好,准备住到江边去,明年春天在院子里种些海棠树。”

明岐像在听故事,觉得很不真切。她问王云鹤在江边哪里有的房子。王云鹤双目温柔、清亮,告诉她有朋友在江边做开发,可以向他租一块很小的地皮。明岐又问,租多大一块地皮,一个月租金多少?

王云鹤笑道,也不要多大,够搭院子,够种海棠就好。租金不会太贵。

明岐再问,你怎么搭院子?请人搭,还是自己搭?水泥砖木从哪里买来?

王云鹤噗嗤笑道,你果真是学院派,搭房子并不如你想得这样难。我有朋友就在蒙山里建了一间房子,材料从外面运进去,图纸是自己画的,请人建造,前后也就两个月时间。他住进去之后,每天夜里听着松涛竹海。五月山里紫藤花开,他折来两枝插在自己窗前,连鸟都停下来看。明岐听得愣怔,原来世上竟有这样的洒脱逍遥,凭她一人愁眉不展。

饭后她为王云鹤泡茶,在房里橱柜翻了很久,也不见茶叶,很久没有住在这里,连合适的茶杯也没有。还是王云鹤向祖父要了小包白菊和枸杞,用普通瓷碗泡了给明岐。冬天的风棱角锋利,掠在脸上是锋利的刺痛。明岐被日光晒得懒洋洋。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生病在家不去上课,坐在床头,纱帐半掩,日光也是这样斜斜照着,书虽然摊在怀里,目光却不在其上。年龄的增长带给明岐更多的是记忆的纠缠。没有来由的挫败。明岐握着碗,双手冰凉,笑问她:“我最近常过敏,以前也不这样。”王云鹤替她搭脉——明岐很久没有被人用三指捏着腕子,有些不习惯。王云鹤道:“你可以吃些枣皮。”明岐记得上次在北京皮肤过敏,去医院看,大夫开的是氯雷他定片,见效很快。她想也许枣皮真的有用,她却无心细调理。

王云鹤要走了,她在镇上租了一间民宅。她在为顾延龄整理医案。明岐看见她的字很好看,瘦窄清癯。她约明岐来年春天到江边看海棠花。明岐沮丧,明春的海棠——她尚有美好的愿景,明岐却连期盼的心思也没有。

21

明岐终于相信事业的成功可以从内而外地改变一个男人——当然,她所指是积极的一面。

半年多蛰伏期,张元朗终于在年后确定工作,上司赏识,待遇优厚。生活重又趋于规律,朝九晚五,加班出差。重又需要明岐为他搭配什么领带该配什么西服——这是未婚妻的责任。

他一改去岁暴戾、刻薄的脾气,并且更加温和、宽容。那些明岐还上的房贷,交给父母的公账,以及生活中所有支出——他把新得的工资直接转到明岐户头,他与明岐计划春天到哪里旅行。明岐的温良恭俭让有了回报,她的生活虽然无多改变,却骤然轻松起来。他哪里不记得过去半年明岐的委屈,心里自然有许多感激。只是言语表达一直不属张元朗的强项。他试图从别处补偿,陪她回江临,陪她逛街,送她去研究所,赠她礼物。他从来不会买花束给她。“有这个钱,倒不如吃一顿。”这是他的理论,她深以为然。不过现在,他也会送她大束花卉,譬如百合,譬如黄蔷薇,譬如铃兰。她近乎受宠若惊,当然她是喜欢的。

一度避而不谈的婚事再度提上日程。张元朗说,如果你愿意,你生日那天我们就去领证。

明岐讷讷,她并不反对。

不过两边父母却郑重考虑,说明岐生日那天在皇历上并不是特别完美的日子。他们仔细商议了很久,认为农历四月中的一天宜婚娶,也就是公历五月末——没来由的,明岐觉得那个日子没有逼到眼前,倒不致令她慌张。

诸事圆满,水到渠成,修成正果,她还有什么不安?要知道张元朗单位亦有年轻女孩儿跃跃欲试:新进的投资管理经理,北京土著,海归,更不必提他清俊的单眼皮。她们甚至没来由认定,单眼皮男人更迷人。其实有上进心的男人自有一种良好气质。明岐心里很清楚,有时竟不能直视他的目光,他的微笑,只怕沉湎其中。久违的温情,她唯恐惊动,不敢消受。

无论如何,张元朗自有他的方式表达歉意与爱意。

很快明岐知道了自己不安的来处。

她在实验室做遥感数值模型验证,邮箱提示新邮件,打开看,起头竟是单字“岐”,她吓了一跳,不做loli许多年。可她忍不住不看,信上署名吴嘉南,信上说我已办完一切手续,我现在正在北京工作。明岐想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工作邮箱?莫非从研究所主页搜索而来。她点开研究所里研究员一页,看到自己一张标准照,下面附着邮箱和研究所电话,顿时一阵切齿,又一阵侥幸。这个时代想要隔绝联系倒是一件困难的事。不待明岐处理这封邮件,又有一封新的来,信上说我想约个时间见你。“寤言不寐,愿言则怀”,他竟用了诗经的句子。初春京里的空气清冷干燥,独有迎春开得早,一鞭一鞭金黄,看起来不像植物。

又一日中午她在办公室发呆,实验室穿的白褂尚未换去,阳光笼着她,在她周身镀出温柔的轮廓。她这半年也消瘦不少。头发在脑后堕着一个髻,鬓丝飞散,唇角因为倦怠微微挂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抑郁的神色。光阴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已不是年轻女子。

同事问她去不去吃饭,她没有精神,伏在桌上休息。半睡半醒的辰光,人很容易着凉。同事吃饭回来,叩她的桌子:顾明岐,有人找。

她愣怔,就穿着白褂朝外走,哪里想到跟前站的却是吴嘉南。她恍惚,半晌才将面上的错愕神情换作微笑:“你怎么在这里?”

新年夜,植物园的梧桐树下,她也问过这样的话。

“我想见你。”吴嘉南净身出户,前一页重新翻过。他急于见到她,一刻也不能耽误。如果那一夜没有在桐树下与她重逢,他也不会如此坚决。他认为这是某种启示,或者说这是他的迷信。他曾以为再也不会遇见她。

他太久没有这样近看她。他微微惊异于她神情中的迷离倘恍,以及额角微皴的皮肤。他记得她曾经肌肤皎白,新鲜仿若凝脂。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抚额,双眼眯得细长,她笑得勉强。

他请她吃台湾菜,这家店叫鹿港小镇。明岐路上还问,是个地名么。他说,的确有这样一个地方,你记得罗大佑的一支歌么,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她笑了笑,说不知道。她大概饿了,喝了一碗汤,面上略舒,神色平静下来。他记得她的口味,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欢的。他说这几个月的事,说已与周凌云离婚,女儿判给她,改姓周。抚养费每年十二万,一直到女儿十六岁。户主是周凌云的那套房子亦需他担负房贷。他说起这些,是轻松的姿态,他笑望着明岐,为明岐盛汤。明岐垂目,心上一阵痛楚。她想劝慰两句,亦想看一看他的眼睛,然而都不能,他们之间隔得太远,纵然此刻傍桌相向。她喑哑着嗓音问:“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甫出口又失悔,何苦问这些。他却是高兴的,因为这是吃饭时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答:“佑夕。佑护的佑,夕阳的夕。”

这个曾经叫吴佑夕的女孩儿,长大了可会怨恨父亲,可会怨恨母亲,可会——怨恨明岐?明岐无着边际地想着。她很难过。

“我要结婚了……今年五月……”她低声告诉吴嘉南。

吴嘉南似乎充耳不闻:“这周末有空吗,我们去香山。”

明岐摇头:“这个时候香山的风景并不十分好。”这回答倒像是默许他。她噤声。吴嘉南笑道:“不妨事。山桃花已经开了。”

她低声拒绝了一句,他还是没有听见。他决定的事情:“只要你还没有结婚,我就有机会。”她简直讨厌他,为什么要打乱她的生活?其实没有谁能打乱,除了她自己。她虽然没有答应,但没有继续拒绝。

她告诉张元朗,周末所里有事。如此拙劣的谎言,但她知道张元朗不可能去调查,她利用他的信任。

四月初的北京已经暖和起来,柳色一日一新,细长的柳丝扑打在人身上。蔷薇方始盛开,昆玉河春水绿波。明岐和吴嘉南在香山植物园门前碰面,明岐想到一句词: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她顿时红了半面,还没有随他上山,已经意兴阑珊。

她随他一道上山,坡上的桃花果然开了,谷中还有各色月季,黛色山脉衬着淡青的天空,他们在游人之中默默走了一阵,渐渐他们走到人流之外。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她。她想如果自己也能看一眼他。她不敢。

“他对你,好不好?”

明岐觉得吴嘉南变得偏执,他以前自信、坚定、温文,决不会把自己置于同他人比较的位置。她笑了笑,轻答:“他很好。”

她很难相信他此刻流露的嫉妒神情。他以前并不如此。也许那时候的她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他是怜惜爱护的态度,如今他处于弱势,她看他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