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已走到半山,樱桃沟流水淙淙,水畔嫩苇丛生,明岐看得喜欢,面色稍霁,坐在水边发呆。吴嘉南就立在她身边,路人见这二人一坐一立,皆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只道他们是恩爱完满的一对。

有一瞬他想,他也只是希望她快乐。她现在有的一切也是自己想给的,平安,喜乐,安稳。既然她都已经拥有,他为什么要强求她属于自己?他看她眼中无波,面上沉静。她俯身,伸出手去撩那软玉般的流水,微微一个趔趄,他极自然地揽住她,她浑身一震,光阴浩浩,她也不挣扎,水滴沿着手指落下去。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她蓦然惊醒,却挪不开身,只用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我想回去了。”

他笑道:“我们一起吃饭。”

她悲从中来:“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他漫漫笑着,“但是你已经见了。”

明岐觉得沮丧。她隐隐觉得自己无法驾驭内心,半晌方道:“你不要这样。”

他也不作答,二人起身朝前走。明岐到底还是坚持返回,吴嘉南不再强求,送她回家。

回到家不过上午十一点,张元朗刚刚起来,穿着套头衫,坐在客厅吃面包,涂了厚厚一层黄油与果酱,笑问她:“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明岐以手覆额,轻轻反问:“回来得早,你不喜欢?”

“哪能呢。”张元朗笑着挽她坐下,“来,到这儿来。”

明岐张皇失措,笨手笨脚跌在张元朗怀里。张元朗恣意望着她,她略微一惊。似乎很久没有亲近。他们做惯了老夫老妻,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激情。而张元朗只是抬手摩着她的颊,她的肩,轻轻揽到身前,温声问她:“结婚旅行的话,想去哪里呢?”

他的温柔与情意刺痛了她,她的恩荣喜乐竟皆系于他身,她觉得渺茫,只低声询问:“你有空?”

他笑道:“把年假拿出来就好了。”

她记得半年前他忙于找工作,祖母想看一看他们,他也没有空暇。祖母想看红衫红裙红披盖的她。

“去欧洲,还是到东南亚?”他与她商量,“关岛也很不错。”

明岐想的却是:“我想回江临办一场婚礼,家里那边的亲戚都要过来。”

“那是当然。”他大概不记得过去的半年里他曾因为这个问题与明岐争吵,那个时候他觉得回江临置办婚礼费时费力,大可不必,“你想要怎样的仪式、排场,都可以。”他笑着,“但总不能让我不声不响娶走了顾家的三三。”

她一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一切但凭他。

只是她说两边婚宴均不必铺张,将亲朋好友请到就好。他笑:“有一年我们路过王府井的天主教堂,有人在里面结婚,你当时说很好看。如果你喜欢,我就去跟教堂预约。”

明岐讶异,自己也不记得这一幕。她许多次路过王府井的东堂,路过宣武区的南堂,路过海淀的基督教堂,也许多次看到教堂内白纱曳地、鬓簪玫瑰的新娘,嘴上虽然说婚礼是做给人家看的场面,仪式繁冗,受人摆布,但新人执手,相与许诺时的庄重,却令她倾羡、向往。

她摇头笑道:“有那个钱,咱们不如去吃好吃的。”

他也笑了,他记得往日寒微,她不怨不艾,曲折隐忍。

窗外球场的草坡早已披绿,那湖上有天鹅与野鸭,那林子里养着梅花鹿,再往远处看是水墨点染的西山轮廓,这骀荡春光,她是待嫁的新妇,岂能对光阴有任何虚掷?

她告诉浣君,大概结婚是很快的事情。浣君笑,多么好,终于到了这一步。

明岐笑问:“你也觉得很好?”

浣君一脸诧异:“为什么不好?现在他事业稳定,你专心研究,不必为炊饭柴米之类琐事烦恼,更不必担心经济问题,来年有了孩子——哎呀呀明岐,你还想要怎样的好?”

明岐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为你会嘲笑我,说我做了小妇人,还这样欢喜。”

这季节早熟樱桃已经上市,浣君洗了一盘,一边吃一遍皱眉说酸,一边拈起来继续吃:“我想大部分女人都是想做小妇人的。女强人——周凌云以前工作得好好的,跑到美国去上学,中途休学回家生孩子,她的这点心思还不都奔着小妇人去了。”她戚然一笑:“我么,你就不要比了。”明岐默默,知道浣君在程秋至过后未尝不想重新恋爱,但前一个人已经有了对照,赋予浣君对男性的挑剔,以及鉴赏力。浣君在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工作,古籍阅览室光顾的人本来就不多,两位同事又都是年届不惑的女人,一位性情贞静,嫁的是某位风评甚佳的政客。另一位满腹文章,学问很好,却在几年前离婚,前夫定居加拿大,她一人带着女儿生活,女儿正在叛逆期,令她十分头疼。一般来说单位新进未婚青年,单位里总有人关心他们的个人问题,少不了介绍、撮合。浣君所处的环境则不同。两位同事一则无有良好人选推介,二则对婚姻抱着放任的态度,更不必提那一位离婚的,总对浣君说: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结婚。结婚还不是最麻烦的,麻烦的是还多了这么个孩子。

明岐低声说:“吴嘉南——离婚了。”

浣君微讶,倒觉得很平常:“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可怜周凌云。”

明岐噗嗤笑,又说:“吴嘉南现在在北京。”

浣君望着明岐,盘中樱桃已经吃完:“你——和他见了面?”

明岐和盘托出,从新年夜在植物园梧桐树下的重逢,说到这些日子吴嘉南频繁与她联系,她悄悄隐去香山一节。她知道浣君必然怪她心有旁骛。果然,浣君说她“不知足”:他结婚离婚都和你无关。

所有的道理明岐都清楚不过。她只是缺少决断。

22

四月中旬的一个周末,吴嘉南没有像以往的周末那样约明岐出来。明岐稍稍心安,却又不明就里的失落。她觉得可耻。

吃晚饭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她心里咯噔一跳,张元朗递手机给她,她如常接了,那串号码她很熟悉,只是从来没有保存。张元朗喝着小盅里的汤,从来不问她是谁的电话。她不能挂断,只能平静接听。

“我想见你。”那边吴嘉南几乎有些跋扈,“你现在能出来么。”

明岐握着电话,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声音还需波澜不惊:“我现在没空。”

“他在家?”吴嘉南笑起来,“你现在和以前真的不同,你以前没有这么多顾忌,敢爱敢恨的。”

明岐恨得切齿,却不能急怒,不能回击,只是静静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说罢按下挂机键,重又端起碗,瓷勺碰着碗沿,清脆的触感。张元朗吩咐她喝汤:“要凉了。”又问:“有事?”明岐勉强笑道:“没什么,同事说晚上有聚会。”张元朗道:“那怎么不去。”明岐耳中嗡嗡响,只盯着眼前汤里的一枚红枣稳住心神:“不想去。”她抬眼对他笑:“在家陪你不好么?”张元朗笑:“哪能呢。”他根本没有半分疑心。明岐手心全是汗。

吴嘉南的电话却没有完。明岐洗碗时手机又响了,她很生气,水龙头拧到最大,冲着那边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样?”

那边倒平静:“我病了。”其声喑哑。明岐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孩子,病了就去医院,找我也没有用。”

“我想见你?”无赖脾气又上来,明岐不能扬声斥骂,只能一字一顿道:“你是要折腾死我。你病了就吃药,吃药没用就看医生。我不是大夫,你打错了电话,我这串号码不是120。我现在不可能出来。”

“哦……你还是会见我的,你不要生气。”

这混乱的一切,明岐觉得自己在向某个危险的边缘滑去,她很悲哀。她坐在厨房的桌边静了半晌。后来张元朗过来:“累了吗?我来洗碗吧。”他穿上围裙,扶明岐回卧室。明岐只觉倦懒,眼前的一切俱不真实。

第二天,吴嘉南又来电话。明岐决定不去理会。电话打了一阵,明岐发现手机有自动屏蔽来电功能,索性把吴嘉南的电话设作自动拒接。这样止了声息,终于清净下来。如此又过了一日。

到第三天,吴嘉南还是没有电话来。明岐有些不安,又自嘲多事。研究室的同事笑嘻嘻问她几时发喜帖。但中午时分她的办公室来了电话:“明岐。”

她浑身一震:“你怎么了?”那声音极嘶哑。

“能不能过来一下?”

吴嘉南在建筑设计院上班,住在单位安排的单身公寓。

他果真在病中,明岐见到时他已神智迷离。他发烧,双颊消瘦,窗帘掩着,房间内光线昏暗。明岐气急败坏地买药,煮水,扶着他的头,喂他吃药。他最初只是感冒,后来发烧。明岐恨他的苦肉计,却又舍不得他清水样的眼睛,他低声唤她,他说“对不起”。

“明岐,还有没有机会?”

她仓皇摇头,没有了,一切都晚了,你还不知道么。可她说不出话来。

“你还没有结婚,你还会到那树下去,如果我们在一起不好么?”

她张口结舌,不可以。我不想失去现有的一切。所有的苦心经营,所有的委曲求全。你不要靠近我。但她还是说不话来。

“我下个月就结婚,你不要这样。”她强作微笑,将药与热水置于床头,低声说,“我要走了。”他拽着她的手不放,他身上滚烫,他切切望着她:“明岐,你不要有压力。我离婚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自己。我只是想让你快乐,想让你好。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如果你想——是可以的,我们可以去美国,可以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有一切。当初我们说好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明岐的手轻轻从他手掌中挣脱出来:“你疯了。快休息吧。”

婚期临近,日历上那个日子被张元朗用笔圈出来,明岐盯着那个日子,心想,只要到了这一天就好,什么都不会改变。

然而好事多磨,上天似乎总是对她抱有试探之心。公司派张元朗去法国参加一个谈判,日期与婚期恰好冲突。张元朗自然要与公司商量。但公司说这次谈判十分重要,也只有派他去。又说不如提前领结婚证,仪式稍稍后推也不算妨碍。

张元朗只有向明岐告罪:“实在推不开,你看……”

“没事的。”明岐微笑望着他,心却一味下沉。她有些迷信,认为这样的波折是某种暗示。她强抑着不安与焦躁,为张元朗准备行李。

而与此同时,所里的出国调研也安排到她名下,六月里她需要去日本参加一个短期研讨会。

母亲不满:工作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你们一辈子就结一次婚。

他们的婚期挪到十月一日,这一天全国放假,是许多新人选择的结婚日。她却觉得是刑期增长,无端惹出煎熬。

23

研究小组一行人先到名古屋大学参加国际海洋学会。其后又到九州、四国一带考查。时届初夏,日本已经进入梅雨季节。最后一站是京都大学,他们住在国际交流会馆,庭院里开着紫阳花与栀子,香气极浓郁。

空暇时明岐便独自一人在京都城内散步。从会馆出来,走一段路便到贺茂桥,鸭川湍急的流水拂动水草,水中浅渚之上立着水鸟。有一天明岐看到了鹤,她很惊奇,很想走到水边去看,然而那只白鹤已翩翩振翅,刚刚啼鸣,向着淡青色的云空飞去。漫长的白日,明岐也不觉孤独,一程一景细细看去,从贺茂桥走到祇园。青石板铺就的花见小路,日间走出的艺伎只是游人扮演,木栅栏里有和服女子敛衽拜首,明岐觉得新奇,也觉得寂寞。她又走到清水寺,许多人在地主神社求签,所有不吉的御神签均系在寺院庭前的神木上,到了除晦日再一并焚烧。明岐看那白签簌簌,犹若樱花,又看水气濛濛的天空之上盘旋着飞鸟,觉得恍惚。下山路上拥挤扰攘。

路上多有艳服垂袖的女子,踩着木屐摇摇晃晃走过去。明岐买了一枚抹茶冰激淋擎在手里吃。抹茶清苦的滋味是她喜欢的。有抹茶沾在她唇角,她抬手去拭,又一阵细雨霏霏,她记得江临年初五时,倾城阖户登上琅山朝拜神佛,以祈丰年。高中时她和吴嘉南便一起去过。琅山滨江临海,山中云气极盛,吴嘉南牵着她的手一直登至塔楼,檐角旭日初开,铃铎叮咚。他们不为求神,只为目底江河秀色,朗朗乾坤。彼时他们俱是少年意气,而今却是风雨孤栖。路上遇见清水烧的小店,草木染的布帘下有蓝布和服的老太太傍窗做针线,她朝里面看,老太太便欠身招呼,噙着笑意。雨又渐渐停了,云层之中洒下阳光,山边堆着厚重乌云,明岐竟要流下眼泪。此刻她太想有人在身边。

她踯躅而行,走到平安神宫,朱红的鸟居,白墙青瓦的建筑。有女子执一柄竹骨油纸伞骑车过去,那杏黄纸伞有玄色镶边,仿若华盖,看得明岐怔怔发呆。黄昏时总算走回会馆,却见有人在门房内坐着。那身影很是熟悉。有招待的人过来通报:顾桑,有客人在等您。

她惊诧,含笑在跟前的竟是吴嘉南。她嗫嚅:“你怎么在这里?”

他几时说话好似禅语:“因为我想见到你。”

明岐不敢走近,生怕惊梦:“你怎么找到我?”

他微笑:“我去所里找你,他们说你在日本,我就找了过来。”

人在他乡仿佛置身异境,原先时空里所需遵循的规则均失去效力。

明岐近乎委屈地望着他。

但这个黄昏她毕竟不再踽踽一人独行于鸭川之畔。

她问吴嘉南:“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在江边。”

当然记得,你玉白的脚趾,踩在江岸的细沙中,小蟹爬过你的脚背,江风拂乱你的鬓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