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鸭川的流水边唱一支琴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她学琴的时候就给他唱过这支曲子。

又唱《子夜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到“总是玉关情”一句,她果真又自动降了一调。这么多年,她唱到这句还是要自动降调。他莞尔,她低眉。他们都需要这些记忆,藉此取暖,冲淡其间漫长的疏离与分别。

她有浅浅的喜悦。

漫行途中路过一处神社。京都几步一处神社,神木上结着纸签,檐下挂着还愿的白色纸灯。

有新人在举行结婚仪式,神道两边的石灯均已点亮,白襦红袴的巫女执炬引道,白无垢的新娘怀袖敛容,一把庞然的红色纸伞,撑出她头上的一片天空。

又有长者手持漆盘,将一对精巧的木制漆雁赠予新人。新郎将木雁捧到新娘跟前。新娘垂目含笑,双手接过。

明岐看得屏息。

《礼记·昏义》中制定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之中,“下达纳采,用雁”,“宾执雁,请问名;主人许,宾入授”,“纳吉用雁”,“纳征玄纁、束帛、俪皮”,“请期用雁。主人辞,宾许,告期”,亲迎时“宾执雁从”。

《说文解字》载:雁,知时鸟,大夫以为挚,婚礼用之,故从人、从佳。

雁候阴阳,待时乃举,冬南夏北,贵有其所。北方白雁,秋深乃来,来则霜降,谓之霜信。

明岐记得江临婚俗,嫁娶仪式时夫家赠予女家野鸭一对,那野鸭缚着红绳,头上包着红纸,憨态可掬。小时候明岐还问过长辈:为什么要送鸭子?大人讲不出赠雁的典故,只说古时候结婚送雁,现在大雁难得见到,就用野鸭代替。

她忍不住对吴嘉南说,那木雁真可爱。

吴嘉南说,那么,我也给你一只。

她不接口。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做成夫妻。她没有勇气。

良久,只听吴嘉南在她耳边低声说:去葛特纳格林吧。牧师问一句,是否愿意结成夫妻,答一句Ido就可以。

明岐知道,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贝尔特家的老五莉迪娅和维翰上尉私奔,便是越过英国国境,去苏格兰的葛特纳格林。那里有个铁匠铺,老铁匠把两块烧红的烙铁放在铁砧上敲打在一起,再有牧师做个见证,他们的婚姻就成了。

Ido,明岐答不出来。

那年你为什么突然要去美国?

那时候以为我要的东西也是你想要的。后来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会……和她有了孩子?

在那边有一天酩酊大醉。明岐——

当初我也是这样为你开脱,我说你是酒后不自持,但我还是不肯原谅你。

明岐。

嗯?

跟你在一起很好。

她笑了笑,她也知道很好。夜气弥漫,神社里的新人已将所有的仪式举行完毕,巫女雁列于阶前,新郎俯身请新娘登上婚车。新娘垂首,不教文金高岛田发髻包裹的角隐触碰车门。所谓角隐,即是新娘髻上的白绢物事,新妇跨出女儿家的门槛,再不可任性娇憨,须得收敛棱角……婚车离去,神社恢复原先的幽静,庭中草木森森,暗处的神龛不知供奉哪一处神佛。明岐觉得清寂,满心都是无有来处的伤悲。

那一夜她那没有回到国际交流会馆。三条附近的和式旅馆,简静的庭院,独有他们二人。他们换了竹纹浴衣,趿着木屐出门看灯。她说这还不是八月,彼时盂兰盆灯影交辉,还有花火大会,鸭川之上流萤飞舞。

吴嘉南挽着她的肩:那八月的时候,我们再来看这灯影交辉,流萤飞舞。

她不作声,唯恐惊破此夜清宁。走到交叉路口红灯亮起,她未曾觉察,犹要朝前。他在身后护住她,轻声说,红灯。她就靠在他怀里,看红灯灼目。

她问,佑夕现在好不好?

他一愣,片刻之后才想起那是女儿的名字。女儿生下之后一直由周家父母养育。彼时他功课尚未读完,周凌云也没有抚养女儿的心思。周凌云并不喜爱小孩子,她爱的只是吴嘉南。

他知道明岐怪他抛妻弃子,只是苦笑:“孩子是他们带的,宠溺得厉害。我说孩子不能娇惯,也是没有用……”绿灯亮起,他许多话噎在喉头。

明岐却轻轻抬手掩住他的唇,摇头低声道:“不说了,我不想听。”

途中又一处神社,橱窗内写着这一季的俳句,明岐翻译给吴嘉南听:“春彼岸之花,时刻反省自身愚鲁。”又笑:“只能有个意思,翻得不好。”

他们在祇园附近的拉面店吃饭,店面很小,他们在昏暗光线里并肩坐着。柜台上瓷瓶内放着一枝栀子。吴嘉南觉得好看,便问店家能否相赠。店家笑说好。吴嘉南便将这栀子簪在明岐鬓边。明岐一讶,抬手抚鬓,店里有人含笑望着他们。她知道世上只有这一人会为她在鬓边簪花,她珍惜这一种情意。而她噤声不语。她知道他们只能做得露水姻缘。

他们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直到明岐足底被木屐叩得生疼,她坐在路边石阶上,夜气弥漫,花枝低拂,鬓边那朵栀子也闭拢花瓣。他们谁也不提此夜该如何度过,他们想逃避一阵,再逃避一阵。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留下。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来。

他们回到住所,衣襟已被露水沾湿。描了菖蒲花的纸门相对阖上,室中纸灯曳曳,一壁清辉。在他们漫长的少年期,他们何曾这样亲近,乃有肌肤相触。明岐深深垂目,二人相对,谁也不能朝前一步,为着不成形的愿景。

“抱抱我。”她极轻地说。

他趋前挽住她。竹纹棉布细腻温和的触感。纸窗外风兮雨兮,幽篁寂寂。她内耗,纠结,搅缠,挣扎,面上始终是平静。他抚着她的发,她的鬓,她的颊,她的指尖。她浑身战栗……实则满心震动。她想原来自己还可以有今日。

他不提防触到指上凉凉的一枚戒指。他一怔。

他用力想了很久,能否给她幸福。他认为是可以的。他爱护她,恩养她,与她做得知心人,直到白头。他也想,她现在是否幸福。她与未婚夫并不是最相爱的一对,他们只是寻常饮食男女,他们未必互相理解,他们只是为了婚姻。她也为他受了许多委屈。她完全可以重新选择。他终于泄气,他知道自己失却了最重要的一段时光,并非因为自己有一段失败的婚姻,而是因为他在她最好的年纪,没有与她同甘共苦。无论当年她何等纵情恣意,她终有长大的一天,她已懂得权衡、责任、自持。

榻榻米上洁白的衾被,他俯首含笑望她,窗纸上植物的剪影投于室内。她面上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神情。她亦在等待他的决断。他一喟,这咫尺天涯再也无法越过,哪怕他从美国回到北京,又从北京辗转京都。

他不记得她在他怀中靠了多久,也不记得是中夜的哪一个时刻,她默默离开他的怀抱,起身,拉开纸门到隔壁房中去。这平静无波的一夜,他们仿佛耗尽半生精力,又仿佛这一夜会使此后半生了无遗憾。清晨醒来她已不在房中。衾被整齐,竹纹浴衣叠得端正,仿佛鹤女褪下羽衣,再不归返。风从廊前竹帘外过来,筛得细净。他只是虚空,惘惘,几乎要伸手试探衾被之间是否留有她的余温,确信她昨夜的确来过。他想起昨夜牵着她的手走过熙攘的人群,市声渐起,街道上是往来的人群,他知道她已经离去。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24

明岐回到北京,张元朗也已从法国回来。时序已经入夏,正午时分可以听见高树之上蝉鸣不休。

这一天晚上明岐在浴室洗澡,她的电话响起来。隔着一道门明岐根本听不见。那电话执著地响了几回,其间也有短信来。张元朗以为有什么急事,便把电话拿给她。他从来不会翻看明岐的手机。他们向来彼此信任。然而他不小心碰到接听键,那边过来的一条短信恰好被打开,赫然是这样一句:

明岐,我就要离开北京。如果可能,还是想见你一面。

张元朗握着手机,愣了愣。

明岐恰好从浴室出来,拿毛巾擦着湿发,笑道:“我洗好了,你去不去。”

她的笑容缓缓僵住,张元朗将手机递过来,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时间,客厅一片沉默。

“你,看我短信?”明岐轻声挣扎。

“嗯。”他也无意辩驳。

明岐极力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她原本可以简单说一句“是我老同学”,因为她并没有存他的号码。她却笑不出来,说不出口。冷场过后,他听见她低声说:“是他。”

她生怕他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是吴嘉南。”

“哦。”他的冷淡令她切齿。此时她宁愿他爆发、急怒、斥骂。

他靠在沙发上喝酸奶,翻杂志。她在客厅中央站了一阵,蓦然发觉自己挡住了电视机,他正略略偏着头看电视,也不叫她让开一些。她觉得无趣,默默握着手机去书房。她心神俱乱,张元朗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就这样不咸不淡过去了几日,吴嘉南的确离开了北京,他有朋友在重庆,便准备过去发展。临行前她也没有去见他。张元朗一切如常。她不能忍耐这种无视。这一天夜里她正色问张元朗:“你想要怎么样?”

张元朗讶异,挑了挑眉:“不是我想要怎么样,是你想要怎么样。”

明岐觉得悲哀,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尊重你的意思。”

她突然流下眼泪:“我没有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没有。”

张元朗很平静:“早些休息吧。”

她的眼泪没有收稍,他也没有一句劝慰。

明岐的婚讯早就发布出去,婚期却一再延迟,没想到这年八月,钱浣君竟先于她出嫁,嫁的是京里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是旁人做的介绍,从认识到决定婚事,不过几个月时间。

那位医生毕业于协和医科大学,留美归来,曾经有过好几段纠葛的感情。无奈家教森严,父母对他的几位女友均不满意,后来别人介绍钱浣君,这家父母很赞许。认为浣君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气质端庄,最重要的是过去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应该会是宜室宜家的新妇。

表妹陆雯珊已经大学毕业。这几年经济形势不佳,雯珊大学里念的只是不痛不痒的经营管理。当初雯珊高考填报志愿,明岐建议报一个实用性强的专业,并不一定要多么好的名头。但家长没有采纳她的意见。雯珊性情温默,经营管理显然并不适合她。如今她在江临市区一家公司做会计,工资虽然不高,但对姑姑毕竟是很大的安慰。

八月里雯珊到北京出差,明岐当然要接待。雯珊单位安排的旅馆在海淀区,明岐和张元朗一起与她吃饭。雯珊依然是小女儿情态,对明岐很依赖,攀着姐姐的胳臂,又对张元朗抬眼微笑。

饭毕他们把雯珊接到新家去,雯珊与明岐同睡客房,雯珊倒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牵一牵姐姐的手:“姊夫他——不会介意?”

“哪里会呢。”明岐微笑。

她们并头躺在一处聊天。

“雯珊,现在你有没有男朋友?”

雯珊脸红了半边,头发堆在枕上,觑这情态明岐便笑了,只听雯珊说:“现在……还不能定。”

“傻瓜,又不是中学生,现在正是该谈恋爱的年纪。”

“我还没有……跟他说。”雯珊极羞涩,垂下眼帘,“也不知道怎么让人家知道……”

明岐笑道:“这么说还是单恋。那可得早点儿说出来,不然让别人得手可不好。”

雯珊钻到明岐怀里,羞恼道:“姐姐真是……真是很讨厌!”

她们笑闹了一阵,明岐见雯珊颈子上挂着很小的一枚刺绣香袋,坠着铃铛,很可爱,便问:“这个哪里买的?”

雯珊道:“不是买的,自己做的。”

明岐惊叹,拿在手里把玩,一股药香,似乎加了冰片:“你手真巧,回头教我怎么做。”

雯珊笑说:“这哪里值什么。”她比划着,“剪两片布,对接缝好,里面絮一团丝绵,裹些药材就行了。”又道:“姐姐你喜欢,我给你多做几个。”

明岐目中一闪,忽而道:“不要几个,一个就可以了。”

雯珊笑:“姐姐要送给别人?”

明岐一愣:“你怎么知道?”雯珊已伏在明岐怀里笑个不停:“香袋本来就是送人的……是要送给姊夫么?那还是得要姐姐自己做,别人不能插手的呀……”

明岐戚然道:“并不是送给他……是另外一个人。”

雯珊诧异。明岐断续将这半年以来的事告诉她,又道吴嘉南已经离开北京,去了重庆。

“他临走时想见我一面,我没有去……”

雯珊一时无言以对。她从小敬爱岐姐姐,母亲也总是让她向岐姐姐学习,岐姐姐在她眼中近于完美:聪敏,开朗,善良,学习优秀,待人和气。外婆过世,姐姐与姊夫回顾桥,她来房中送茶水,见到姐姐躺在姊夫怀中,姊夫看她的眼神那般恩爱,令她屏息,不敢惊动——她一直以为姐姐是极幸福的,却不料姐姐有这番幽曲心事。

“那姊夫,他知道么?”雯珊很忧虑。

明岐轻轻点头:“前不久吴嘉南发短信来,给你姊夫看见。”

雯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怎么办?你跟姊夫好好解释啊……”又凛然道,“姐姐你可不要再提那个人,更不要提送他什么香袋。这样不可以的。”雯珊的声音低下去:“姐姐是有福气的人,要惜福。”

窗外月华如练,云影溶溶。明岐想雯珊比自己看得也透,她抱了抱雯珊:“放心,姐姐知道的。”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