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朗在法国与沈缇见了一面。她在旅行中,比上一次在北京见到时黑瘦一些,人却很有精神,结了两根很短的麻花辫,这样看起来又像少女。只穿最普通的衣衫。

她最近做的是海底摄影。她说第一次在冲绳潜水拍摄,第一张作品是某种丝水母,有极细的柔软须穗,拖曳在碧蓝的海水中,有如华盖。她总是做一些张元朗难以想象的事。她说有一段时间暂居在冲绳某处小旅馆,推窗便能看到大海。旅馆主人是陶艺师,厌倦都会生活,来到海边居住。他做的咖喱洋葱盖浇饭很美味,盛在陶瓷盘子内。

沈缇侧首望着张元朗,双眼明亮。他也笑。沈缇笑道,每一次见你,都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的变化总是很大,我几乎不认得你。

他早已纳入生活的正常轨道,思考问题的方式亦是简单朴素。他需要通过事业的成功获得安定,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他有着平淡安稳的婚姻,下班后妻子会为他准备好饭菜,逢到年节会与妻子一起探望双方父母。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无甚不妥,他无需考虑任何与自我挣扎有关的问题。他已习惯用普世的价值标准考量自身。

沈缇双唇微抿,笑道:“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你没有么?”

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已经十分陌生。他笑道:“这么多人都失望了,但都好好活着。”

“我想寻求一种自我解脱的方式。”

“通常都不会有答案,所以我的方式是,不去思考。”

“你说得很对,的确不会有答案。”沈缇陷入短暂的伤悲,“前不久去见一个朋友。他当年写作,第一部作品便才华惊世。后来沉寂不写,因为年轻,爱惜笔墨,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书写。如今人到中年,有人请他出山,他写出来的东西却成了最清水最无味的东西,一丝才华都没有。他很难过,别人也很惋惜。”

张元朗想沈缇也许在说自己,当年她在他眼中也是才华惊世的妙人,几乎不敢靠近。

“我最近也尝试重新做音乐。”她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依然是笑着,“或者高空摄影。”

“你妻子不会跟你说这些无聊的话吧。”沈缇不是刻薄,倒有一种自嘲。张元朗见她手上亦有一枚戒指,但也不便多问。少年时的感情大多出自朦胧的崇拜、期许,那时各自的性格还没有完全显露。日后处于不同的环境,渐渐拥有自己的判断力、鉴赏力,才发觉人事全非。他们早已殊途,永不同归,也许永不再见。

欧洲出差归来,已是春节前夕。他给明岐买了兰蔻的香水。明岐素日极少妆饰,也从不使用香水。但她很高兴,因为他的用心。他送什么她都是喜欢的。

他知道她怀孕,初时很是紧张,眼前只是去年她在医院里满脸痛楚的模样。他低低说,如果很辛苦,就不要孩子了。她哭笑不得,此刻他倒像茫然无措的孩童,她心上一阵柔软,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

我们可以不要孩子的。他低声重复,微微阖目,很艰难地吐出一句,有你在就很好。他极少有这类温情的表达。他坐在她身旁,双手揽着她,又道,我很喜欢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很是莫名。她一阵心疼,几乎需要屏息来调整情绪。她望着他,含笑反问,现在已经有了,难道还能说不要么?他也笑了,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傻话。她忍不住抬手触了触他的额,他其实是个很清俊的男人。她又抚了抚他的颊,涌起一种优柔的情绪。

但他无论如何也要求明岐提前休产假,明岐依言照办,春节他们没有回江临,明岐父母到北京小住了几天。明岐父亲拜会了几位在京工作的老朋友,他们一起去香山。母亲觉得不可理喻,这样冷的天气,山上有什么可看?父亲乐呵呵不理会。

怀孕到第七周,她的妊娠反应已经很明显。会突然想起各种各样奇怪的食物。她记得第一次怀孕时并没有这样严重,那时候只是懵懂。

有一天她突然说想吃乳腐。并很耐心地向张元朗描述乳腐的形状,口感。他说,这个容易,不就是腐乳么,便买了王致和的腐乳回来。但她只碰了一筷子便说不好,一定要吃江临家中的乳腐。无论他如何解释,乳腐和腐乳应该算一类食物,都是豆腐发酵后的产物,她也不理会。还好浣君回江临,张元朗便拜托她带回几罐。浣君在电话里笑说,大概等我带过来明岐就不想吃啦。浣君的推测果然很正确,等乳腐带到,她兴趣已经转到黄桃上。浣君笑对明岐:“我那时候也这样,想起什么东西就要吃,过一段时间就好。”

明岐愁眉苦脸:“可是我实在很想吃黄桃。”她咂了咂嘴,细细描述,小时候的某一个暑假父亲在广西农大调研,她和母亲过去探望。中午大人们都在休息,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父亲的朋友登门造访,送来一筐黄桃——山里黄桃收成好。明岐说父亲睡下了,那位叔叔便笑道,我下午再来。明岐绕着黄桃筐走一圈,决心尝一个。吃得满手都是汁水,滋味清甜柔软。她又吃一个。后来索性爬到筐子里去。她醒来的时候,那位叔叔正在院子的树下和父亲聊天,大人们含笑望着黄桃筐里的明岐。

这个季节不大可能买到新鲜黄桃,张元朗只有买黄桃罐头给明岐解馋。明岐说,把黄桃切得很碎,调在茯苓酸奶里面——张元朗这样做了,她却只吃了一勺,丢开说不好吃。有时候他很想生气,但都忍耐下来。他想她平素从不如此。

又一天夜里,明岐突然说想吃牛肉面,点名要读书时学校附近某家兰州拉面馆的牛肉面。他们的住处离城区并不近,张元朗还是开车过去找。但找到的时候那家店已经打烊。张元朗便恳请店家师傅再做一碗。

“我媳妇怀孩子,挑嘴,大半夜说好了要吃您家的牛肉拉面。”

店家也通情达理,表示可以做一碗。张元朗坐在窄小逼仄的店堂里等待,墙壁上糊着厚厚的油烟,半掩的卷帘门外是空寂的街市。初春的深夜安宁、静谧,黑黝黝的天上堆着灰白的云,没有星与月。城市的轮廓仿佛是铅笔描画,他有些恍惚,从前的某一天明岐曾在这里坐下来吃一碗面。那时候他刚刚与她相识。他们曾经收养过一只孱弱的白猫。似乎只是转瞬的光景。

店家做好面,打包递给他。他道歉说十分叨扰,对方倒不介意,笑说媳妇怀孩子你也不容易,这么大晚上跑出来找一碗面。那面上盖着厚厚一层片薄的牛肉,撒了碧绿的芫荽。

他带回面,她已经睡下,他愣了愣,不知道是叫她醒来还是任她睡去。

中夜时分她醒来,在卫生间呕吐。她脸色苍白浮肿,妊娠带来的种种焦躁。她看到厨房桌上的面条,突然想起夜里的事,心上微微一怔。近来她的反应变得迟钝,记性也很不如从前。

她默默回到房中,他尤在睡中。她低头看他的样子,觉得很难过,几乎无法呼吸。她轻轻抬手抚他的额,没有任何缘由……不需要任何缘由。

这年秋天,明岐在妇幼保健医院顺利生产。先前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选择顺产。浣君怀孕时也坚持说要顺产,但临产时因为无法忍受疼痛,还是改作剖腹产。

预产期的中午明岐开始阵痛。宫缩来得频繁且规律。医生过来说宫口仅开了半指,离分娩尚需时间。又反复叮嘱她产前不要用力,要忍耐,尽量放慢呼吸。

这一日张元朗、母亲、婆婆都在医院。明岐眼里有泪水,没有一丝气力言语。负重臃肿的身体暴露在他跟前,鬓发散乱满枕,他为她擦拭双足,又喂她饮水。她在他面前无法隐藏狼狈与难堪。只有亲人之间才能如此坦然。有几度她疼痛难忍,他很着急,说不如剖腹产,活生生受这样的煎熬。母亲仍在坚持,顺产比剖腹产好,医生也说还能忍,就再忍一忍。他那时几乎要腹诽明岐母亲的残忍。

秋阳漫漫洒入病房,满墙都是橘色的温暖光泽,树影婆娑,明岐知道钓鱼台的银杏树下又该堆积厚厚的枯叶。菊花烫酒,秋扇流萤,昆玉河的流水,墙头攀着牵牛花藤,枣是马牙枣,蟹是流黄蟹……京城最好的季节。难以言明的疼痛中她忽而想起童年时,有一天母亲生病,到学校门前的镇医院输液。暖融融的午后,她已记不清是什么季节,只记得自己陪在母亲身边看书。是葛翠琳的童话《野葡萄》。故事的细节早已模糊,书母亲从图书馆借来,封面的女孩儿温柔可爱,她曾用练钢笔字的硫酸纸蒙在上面描画。隔壁病房有一位即将生产的小妇人。她一声声哀号,明岐听得很难过,问母亲,她很疼?母亲笑答,当然是疼的。明岐又问,妈妈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么?母亲莞尔,也不回答,只是抚着女儿的额发。现在明岐终于知道。

从白天一直到黄昏,中途医生来看过几次,宫口开到七指,仍然不够。再捱过一个小时,医生说现在可以进产房。不久张元朗也被请了进来。苍白灯光下,他就在她身边,她很难过,也觉得很安全,却不能言语一声。宫缩愈发强烈,助产士提醒明岐应该如何用力,她屏息拼力,分明感觉到孩子将要出来,然而一次又一次用力,却都没有成功。她听见助产士说可以看见孩子的头发,她继续用力,仍然失败。这时她濒临崩溃,满脸都是泪水,说放弃顺产。医生摇头,示意她继续努力。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被注射了镇定剂,助产士让她休息片刻。她只觉浑身冰凉,思维涣散,却不能就此放弃。约略五分钟后助产士命她继续用力,她已不觉疼痛,只是下意识挣扎。有某个瞬间她觉得浑身一轻,几乎要飘离产床。她想也许孩子已经临世,但她不敢确认,漫长的征途终于告一段落。她十分倦怠,忽而听见一声啼哭,又一声。

“恭喜你,是个小公主。”

她看到产包里啼哭的小人儿,洋葱一般圆圆扁扁的脑袋,捏着小拳头,紧紧闭着眼睛。

此后她恍惚听见长辈们欢喜地说,孩子真好看。

刚生下来的孩子其实都长得差不多吧,她沉入睡眠,嘴角衔着笑意。

他们先前为孩子起了许多名字,双字如闻颖、则予、春和、玉龄、珉珉;单字如荻、蒹、湄、陵、尧。明岐曾笑说张姓太普通常见,又道虽然如此,张却不难听不难看,搭配什么名字都是好的。她说自己祖父是延字辈,父亲是昔字辈,她是明字辈,她下面该是维字辈——二哥明峰的孩子便叫顾维初。

现在他们为孩子定名秋和,因为京中最好的季节。

明岐曾经有过模糊恬美的想象,譬如孩子的哭声与笑声,孩子是如何一日一日成长,现在这一切都变得真实可及,她觉得十分圆满。

在医院的几日,明岐被照顾得很好。另一件惊喜的事,王云鹤到京会友,特地到医院探望明岐。

王云鹤果真在长江边开辟了一小块园子,种了海棠树。她告诉明岐,海棠已开过一季,明年春天会更好。

她熟知医理,细细吩咐明岐应当如何养护,譬如月子内不可沐发,不可洗浴,不可着风,不可爬楼梯,不可流泪。又说饮食调养,生化汤、米酒、麻油猪肝、薏仁饭、糯米粥。张元朗每一件都是亲力亲为。

王云鹤笑说,你真是幸福。

明岐想,这是真的。

明岐微有洁癖,最难忍耐的不是产后来自身体的种种疼痛,而是无法沐浴。产妇新陈代谢,头发极易出油。张元朗便用棉签蘸酒精,仔细擦拭她的头皮,梳开每一绺头发。她躺在床头,身边是为她栉发的丈夫,她有些羞怯,为自己的身体。寻常夫妇大抵便是这样的情态,可以在对方面前暴露所有的尴尬、不适。她需要尽快适应……这样很好。

出院那日张元朗很早开车过来,母亲抱着孩子,婆婆陪着明岐。依旧是明朗的秋日,窗外是红墙,绿树、碧水、晴空之上飞着风筝,这一日与过去的许多日无有区别,只是明岐想告诉秋和,这一条路是妈妈读书时常常走过的,这一处胡同进去有一家中国书店,这一处公园到了秋天会开满洁白的玉簪花。她真想一处一处告诉秋和,而秋和在明岐母亲怀中睡得香甜,不知是否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正轻轻吮咂着花瓣一样粉嫩的小嘴唇。

秋和满月当天,张元朗当真亲手染了红蛋,亲自送给家人、朋友,包括公司的同事。明岐的大姐、二姐、大哥都寄来礼物,缀铃铛的小银镯,蓝花布的小兜肚,毛线勾的小帽子,拼布的小花裙。而明岐母亲早已为秋和准备了四季的衣裳。

二哥明峰恰好从国外回京作短期培训,特地来看望五妹,给秋和带的是一册英文版的《小王子》。明峰笑道,时间真是过得快,当年三三刚出生时,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现在连三三都有小毛头了。

明岐微笑,将脸贴着秋和柔软温香的小身体,你看,你看,你多幸福呀。

廿八年前的春日,明岐也是这样抵达人间。

这一路成长可谓漫长艰辛,光阴迅疾,却也仁慈。

明岐收到许多给秋和的礼物,有画册,有植物标本,有手工缝制的布裙。还有一件,由朋友捎来,说务必要明岐亲自接收。明岐打开看,只是一枚最普通的银质长命锁,一面镌着“长命百岁”,一面镌着“四季平安”。明岐愣了愣,旋即知道究竟是哪一位送来。只是默默不语。她想命运对她格外宽容,她并未奢求得到那一个人的祝福,如今的一切,确然算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她知道还有漫长的行旅在等待她,如此代代不息,生活予她悲辛、喜悦,教她宽容、决断,她终于懂得向生活妥协,也懂得敬重生活,她期许的是常态的生活,即便朴素、平凡,却也永远不至失去希望。

2009年10月18日星期日

京都晨光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