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随手拿了床头的一册书,翻开一页,静静读道:“崇文门内东半里,有祠曰忠节,祀少保兵部尚书于公谦也。公一臂一肩,定正统己巳之变。其被刑西市也,为天顺元年。九年复官,为成化二年。又二十三年,赐谥肃愍,为弘治三年……”

他停下来微微皱眉:“咱们换本书念,这个像读语文课本……我高中语文成绩很不好。”

她莞尔:“我想听呀,继续读,继续读。”

“吴文定公手所植藤,在吏部右堂。质本蔓生,而出土便已干直。其引蔓也,无亸委之意,纵送千尺,折旋一区,方严好古,如植者之所为人。方夏而花,贯珠络璎,每一鬣一串,下垂碧叶阴中,端端向人……”

他平稳抑扬的声音,她终归于喜悦、安宁。她笑道:“端端向人,这四个字很好。”他对文字无有敏感,她笑着,顺着他念的段落,轻轻续道:“……蕊则豆花,色则茄花,紫光一庭中,穆穆闲闲,藤不追琢而体裁,花若简淡而隽永,又如王文恪之称公文也。公植藤时,维弘治六年,距今几二百年矣,望公逾高以遐,而藤逾深芜……”

26

初夏的一天,张元朗预约了同仁堂医馆一位专擅女科的老大夫,领着明岐过去。明岐很久没到前门大街。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到这里来,她抬头望路上的标牌,很响亮地念:“大栅栏(zhalan)。”

父亲笑着纠正:“应该读作,大栅栏儿(shilaner)。”

张元朗问:“你一个人偷笑什么?”

“不告诉你。”明岐眨眨眼。

熏风日暖,途中见得游人如织,有垂髫稚龄的孩童手持风车,骨碌碌转着,将明亮的阳光筛得极细。杨花团团簇簇遍地抛滚,有濛濛飞絮扑面而来,明岐觉得欢喜。

医馆内候诊的人很多,明岐领了号,张则予陪她坐在走廊内等待。过了很久,终于轮到明岐。老大夫白发苍苍,面容舒和,一壁搭脉,一壁只是与她闲谈。前面一位看病的女孩子又折回来问:“大夫,您看这些药量够么?”

老大夫重又看了一遍药方:“这药量没有错,怎么了?”

“我家在河北,过来看一次病要坐挺久的火车。”女孩儿为难道,“我看这药量开得太少,不知道有没有效用……”

老大夫哭笑不得:“药量哪有随意增减的?”

“您只给我女儿七副药,能不能多开几副?”女孩儿的母亲也虔敬地对大夫说,“咱们瞧一趟病,要坐很久的火车……”

“这药只能先开七副,吃了之后再来诊脉,再开药方。”老大夫道,“这个错不得。”

那对母女方始怅怅离去。老大夫向明岐道了声抱歉,又感慨时下看病不易。“瞧个病要坐很久的火车,也真是不容易。”

明岐问“您看……如果我还想要孩子,可以么?”

一旁张元朗急忙道:“你身体没有恢复,我们不要孩子。”

老大夫笑道:“青春盛年,你不过是气虚体弱,调理得当就可以。”

明岐喜悦,含笑望着张元朗。老大夫下笔拟药方,张元朗还有很多问题,譬如日常饮食该如何注意,问得极详尽,老大夫答得也仔细。

抓了药回来,路上明岐想要吃三元梅园的奶酪。

“那个很凉,换一样东西吃。”

“可是……很久没吃过了!还有杏仁豆腐……”

“吃是可以的,但咱们最好拿回去用微波炉热一热。”他面上一本正经。

明岐且嗔且笑:“你真是讨厌。”

夏天明岐夫妇回江临,母亲喜道:“你最近倒好像是胖了些,脸色也不错。”一壁说一壁为他们准备水果。母亲退休后在阳台种了许多盆花。父亲指着一盆硕大的仙人球对明岐说:“那天去看你外婆,路上有人卖这个,两百块一盆,你妈妈很高兴地买了回来。”

母亲一边切哈密瓜一边道:“卖花的人说明年这么个仙人球就能开花!”又对张元朗道,“你说这么大一个仙人球卖两百块也不过分啊。”

父亲摆首道:“买这么大一个长刺的东西,还不如养些别的,兰花、梅花、荷花,什么不好。上次植物园开热带植物展,活动结束了主办方搬不走那些大仙人球,现在还堆在植物园呢,孟琨正愁没法安置,你要真喜欢,就让他送个过来。”

母亲怒道:“自从我买回这个仙人球,你就跟我唠叨过许多遍了!岐你听听,你爸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计较。”

明岐含笑不语,听父母一言一语拌嘴,觉得很幸福。父亲再过几年也将退休,明岐和张元朗商量过,那时可以常常接他们到北京小住。

明岐出阁,闺房的单人床换作双人床。明岐陆续将她需要带走的书托运到北京家中。午后他们在房内休息,明岐说太热,想开空调。张元朗不许,说医生说过,你的身体并不适合长期待在空调房。明岐无奈,医生是面面俱到,你听个大概就够了,哪能当成金科玉律?张元朗不听,看床头柜上有一柄描绘了菖蒲花的纸扇,侧身为明岐扇风:“你安静躺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一年去杭州春游,她买了一柄纸扇。之前说过她很惜物,这柄纸扇从少年到今日,边角早已磨破,她也留着,还拿棉纸仔细蒙了一层。夏日阳光明亮,浓荫匝地,明岐并无睡意,两人静静躺着,竹席上沁出凉意。有几缕极细的风从窗前拂过,薄布窗帘便吸到窗棂上,俄而又鼓成帆状。明岐记得幼年时期在顾桥家中,晴明的夏季,窗帘也是这样收拢,松开。木窗发出极轻的吱呀声,窗下有几声呢喃燕语。正午时分,万籁俱寂。明岐数着竹席的纹路,渐渐有了倦意。此刻明岐有关童年的记忆十分清晰。她想自己大概永远有这颗女儿心。

此番归宁,恰好赶上外祖母的八十岁生辰。外祖父已去世十年,外祖母一直健朗,每日做饭、打扫卫生,空暇时的娱乐活动便是打纸牌。外婆过去很鄙弃纸牌,认为那是无聊的游戏。外公过世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情绪,老姊妹便拉她去打牌。开始她毫无兴趣,勉强跟着她们看牌。后来不知怎么着了迷。

外婆向来做事认真,明岐记得小时候和舅舅家的女儿孙菲在外婆那里过暑假。外婆要她们背会乘法口诀表。

“谁先背完谁先买冰砖吃,背不出来不许吃。”外婆定下规矩。

明岐学得快,表妹孙菲来回念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念了很多遍,外婆来验收。孙菲却结结巴巴:“二四,二四……”怎么也得不出个八。一旁明岐看得着急,同时有自矜:当初自己不多时就背好,可没这么费劲。

几次下来,孙菲依然没有成功。外婆有些生气:“岐,你先去买冰砖吧。”又对孙菲:“快点背,你看姐姐学得多快。”

明岐还记得她高考前父亲因为工作劳累而胃出血。母亲担心影响明岐的学习,便隐瞒父亲的病情,父亲住院,母亲只说他外出考查。明岐何其敏感,见母亲双眼浮肿,满面倦容,内心极为不安,却无法多问。又过了一天,外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明岐:你爸爸病了,是胃出血,程度不严重,但需要静养。你现在专心备考,不要多思虑,等你高考结束,你爸爸也就完全康复了。又责备母亲:岐不是小孩子,你能瞒得住她么?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你这样瞒着,反倒让岐不安心。你以为岐不聪明么?外婆每日为父亲做滋补调理的羹汤,又为明岐单做各种适口的饭菜。“岐喜欢吃藕饼。”外婆总是煎藕饼,蛋清和在面粉里,夹了肉的藕片在面团里滚一道,热油里炸过,酥黄的一盘,给明岐当点心。夜里母亲去医院陪护,外婆留在家中陪伴明岐。

“岐,你要考好大学,念很好的专业,外婆没念过书,但只要你有出息,外婆就高兴,做梦也能笑出来。”

以前明岐并不喜欢听这些话,甚至暗自腹诽外婆有几分势利,但稍大一些便懂得,这些念想都是外婆应当有的,外婆只是要强、自尊,希望儿女努力、争气。

外婆迷上纸牌,有时候没有牌局,就一个人在家摆纸牌,能消磨大半天辰光。有一次明岐在外婆家,看外婆一个人在桌上摆纸牌,便说陪她一起玩。外婆登时严肃道:“你是念书的,学这个做什么?”

听说明岐要嫁到北京,外婆最初很反对:“这样岐要受欺负。”后来又很坚定地认为:“北京是国都,比别的地方都好。”此外她也关心张元朗是否有车有房——外婆很能跟紧潮流。

“女怕嫁错郎,嫁得对,就能多享福。”

“岐,外婆还想帮你带孩子。”有一次外婆拉着明岐的手,“外婆能不能看得到?”

外婆爱体面,平常在家饮食穿着都很朴素,但凡见客,便会换上新衣,一头银发抿得丝毫不乱。母亲说小时候家里经济窘迫,外婆让儿女把破旧衣裳穿在最里面,外头总要收拾得洁净整齐。

“活着就要憋口气。”外婆常常这样说。

八十岁生日外婆准备大办。老人家本来忌讳多,有老姊妹同外婆说,八十岁不要大作张扬,人上了年纪,那边一个世界就着急唤你走,热闹太过,那边世界会知道。

外婆回答得掷地有声:“怕什么,八十岁再不热闹,再想热闹就得等闭眼之后了!”

一家人按照外婆的意思安排寿宴。外婆穿新衣,头发索性染做雪白,微微做出蓬松的鬈儿,气质端凝,明岐喜欢极了:“外婆真是好看。”

外婆给晚辈看她的相册。她屋子内堆满相册,按照年代分类,一年一册,浩浩荡荡的编年体。

明岐掀到一页,相片里有个梳麻花辫的小姑娘抓着一枝桃花抿嘴微笑,眉间还点了一粒红痣。张元朗故意笑问:“这是谁呀?”明岐有些不好意思。外婆微笑:“这张拍得好,那时候岐才二年级,学校刚跳完舞,脸上的胭脂都没有洗,送给元朗吧。”说着从相册里取出,张元朗双手接过,这是珍重的礼物。

又翻开一册,扉页上写着一句: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光明。

是外祖父病重那一年,外婆为他留下的照片。有一张是外祖父术后出院,早春料峭清寒,花枝未发,两位老人相与搀扶着合影。

外婆只念过完小,字却写得清秀,“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光明”。明岐看得酸楚。

后面一本相册,扉页上夹了一张字条,只两个字:散心。

明岐记得外公过世后一年,外婆要求儿女送她到内蒙古旅游。她在草原上住了小半个月。

家人为外婆的生日蛋糕点蜡烛。小辈们帮她吹蜡烛,她笑得很开心,儿孙绕膝,十分完满。只是外婆早早退席,明岐悄悄陪在身边,只见外婆独坐在卧房之中,对着满橱书籍沉默不语。那是外公留下的书籍,外婆从来没有挪动过一册。明岐看见外婆眼角晶莹。

27

这一年明岐廿七岁,新婚周年。秋天里浣君生下孩子,是个女儿。明岐去医院探望浣君,小人儿裹在蜡烛包里,闭着眼睛酣睡。明岐说,真是可爱。浣君产后身体虚弱,她那做医生的丈夫工作很忙,陪床的是月嫂,婆婆有高血压,只是陪浣君聊天解闷。

回家后明岐同张元朗说起浣君的孩子,言语间十分羡慕。张元朗不作声,明岐轻声说,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张元朗迟疑,他记得明岐小产后的种种痛苦。明岐道,医生说没有问题,你不要担心。又道,我这个岁数再拖下去就成了高龄产妇。你也到了有个孩子的年纪。

明岐曾经觉得生育是可怕的事,且有诸多负累。十五六岁时看书上说,苏小小“风华绝代时逝去,于愿足矣”,觉得十分有道理。那样年纪的小姑娘,很想不通红楼梦里贾宝玉鄙视的“鱼眼珠一样”的老妇如何还有勇气活下去。

他们准备要一个孩子。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讯息。明岐有些心急,私下问母亲,是不是和大姊当初一样,从此无法生育。

母亲近年来忌讳越发多,也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哪里容许明岐这样想,在电话里劈头道,你屿姐姐当初什么条件,你现在又是什么条件。你前前后后吃了多少药,休息了多少天,医生也说过不会有问题。就是你精神紧张,胡思乱想。

母亲判断得没有错,转眼到了年末,明岐忽然有了消息。那段时间研究所很忙碌,她去宁夏出差一个月,每日只往返于观测站与招待所。回京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有了孩子,但不敢确认,她担心像以前许多次期望落空。

她用试纸检查,结果阳性。她依然不敢肯定,独自去医院做检查,化验结果还是是阳性。这一刻她有些恍惚,她无法确信那是否是幸福感,但可以确定自己是焦虑无措的。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小会儿。冬季薄亮的阳光透进玻璃窗内,外面是灰蒙蒙的世上人间。彼时张元朗尚在欧洲出差,她没有着急告诉他,只是安心待他回来。

这无疑是极好的消息,很快两边家长都知道,因为前一次的缘故,这一次大家都百般小心,命令她尽早休假。明岐觉得自己并不至如此娇贵,日子依然平静地过下去。怀孕第四周,她开始有妊娠反应,嗜睡、胀痛,很容易饥饿。有时候夜里突然想吃柿子——平时她根本想不到去吃这种软绵绵的水果。孩子的到来是神奇的体验。她记得顾桥家中有一株柿子树,每一年都会结出许多果实。树枝因为果实的重压而向下弯曲,几乎贴近地面。她只是想着满枝灯笼样的果实,便觉得饿。记忆需要色彩、气味一类特征明显的物事作为载体。但柿子性寒,必须忌口。她就痛苦地忍着馋,自己也不能确定究竟是生理上的饥饿还是精神上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