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公子遂与青晔同行,玉公子果然有趣得很,于路欢乐不少,尤其是玉公子诙谐幽默,霜晨月是个杠子头,两人抬起杠来一搭一唱、抑扬顿挫好玩极了。玉公子说他要往山东寻一个朋友,青晔一行正是要往东边去寻木神巫,原想于路留意有无可点化的神仙妖怪,但因心中有了目的地,走得也快,除了寻访几位名山逸仙,于路并无所获,不觉到了山东曲阜。

青晔等随玉公子上一山,遥见一匾,上书“流觞书院”,名字想来出自“曲水流觞”,清雅之中又有几分魏晋风度。

进了书院,有一年过半百的中年儒生正在讲学,青晔见底下的学生多是青年文士,也有几位中年人,并无幼童,学生一律白袍方巾——青晔见此情形,不觉驻足微笑,圣人故里,风度果然不同。

师生们谈论的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青晔听了一会,上前。师生们见来了客人,又是几位丰姿绝俗的,不禁停了下来,学生中有认得玉公子的,纷纷起身叫他“瑾之”(玉公子的表字),只有一人久坐不动。玉公子先对先生行礼,后与学生们寒暄一番,这才走到那依旧坐着的人身边,躬身道:“子玉。”

子玉看了玉公子一眼,勉强一笑,道:“你来了。”

玉公子含笑,按了按子玉的肩,道:“我来了。”

青晔对先生略施一礼,道:“先生请授课,我等讨扰。”

“不妨,不妨。”先生道。

青晔等寻了后排的位子坐下,青晔又听了一会,先生停下,道:“不才见夫人含笑,不知夫人有何高见?”

青晔道:“高见倒是没有,妾身只是与先生有些不同见解。先生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在其位谋其政成其事,用之则行,理固宜然;但舍之则藏,我以为不可,孔夫子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孟子也说‘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至于先有明主而后有贤臣,抑或先有贤臣而后有明主,实无定论。冯唐易老,人生苦短,身怀文武艺而藏于深山大泽,于世何益?治世出仕,不过是锦上添花;乱世出仕而力挽狂澜,方显英雄本色。”

听罢青晔一番话,学生们不禁窃窃议论,先生亦现出赞赏之色,唯一没有反应的就是那个子玉,玉公子看了子玉一眼,目光里净是沉沉的忧虑。

霜晨月道:“有一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是斗不过小人的,君子若总是抱着‘舍我其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在污浊不堪的朝堂上跟小人斗,小人们只好成全君子,让君子们入地狱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把自己斗死了还讲什么文武艺,讲什么治国平天下?不如先藏着,伺机而动。”

青晔道:“你这杠子头又跟我抬杠了。你说先藏着,伺机而动——最终不是还是要动吗?”

霜晨月道:“你刚才的意思是不能藏,不必藏。要知道,个体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不能以你的世界去衡量别人,治国平天下是一种价值,可你要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价值。”

早有几位学生点头称是,青晔见阑汐亦显赞赏之色,笑道:“你这话倒像替阑汐说的,原来阑汐一直这么淡定、这么超脱,是怕被我们这些小人给斗死了。”

阑汐笑道:“我比较同意晨月的说法,贵生远害,生命本身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价值。当然,老婆说的话,不能说是错的。”

青晔笑笑。

霜晨月道:“世人若都不争不斗,世界就不会进步。小人固然可恶,可没有小人,这个世界太寂寞了。这话是替你说的,你的老公太超脱太伟大,不能说他是错的。”

青晔故作姿态地看着霜晨月,道:“杠子头有杠子头的好处,没有杠子头,这个世界太寂寞了。”

放学后,玉公子向青晔等引见子玉,子玉这才开口,对青晔等略施一礼,道:“不才江怀瑾,表字子玉。”

青晔道:“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江怀瑾淡淡一笑,道:“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青晔道:“雪底苍松,总有春来雪化时。”

江怀瑾道:“只恐雪化松已死。”

别过江怀瑾,玉公子道:“你刚才那一番话,若是从前的子玉听了,定要引你为知己,可是现在……”

银狐微微一叹,道:“怀才不遇的消沉,或隐逸山林,或放浪形骸,若遇知音,必然欢欣鼓舞。他似万念俱灰,想是情伤所致。”

是夜,青晔等和师生们一起吃了顿便饭,说是便饭,却比平常丰盛了许多,青晔留意到众人似乎刻意想让江怀瑾开心,江怀瑾却一直愁眉不展,中途,江怀瑾悄声对身旁的玉公子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你们继续,不要因我扫了大家的兴。”说罢,江怀瑾悄然离席,众人却默默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清晨,青晔与阑汐在廊上谈话,忽见玉公子和两位书生匆匆奔来,青晔正自诧异,玉公子急对青晔道:“你快去看看子玉!”

青晔去看时,见江怀瑾平躺在床,面容如常,只是没了呼吸,四肢冰冷——青晔撑开江怀瑾的眼皮看了看,道:“他没死,只是离魂,还有救。告诉我他的生辰八字,我给他招个魂。”

众书生面面相觑,奇怪青晔还会做这种事。霜晨月拿出一个金铃,道:“这个用得着吧?当初那些老道士被我吓跑来不及带家伙,我顺便捡了个,想这东西招魂赶僵尸都用得着。”

青晔接过,道:“谢谢,还真要这东西。”

霜晨月又道:“招魂幡要吗?不过我没有。”

青晔白了霜晨月一眼,道:“土道士才用那种东西。”说罢,青晔转对玉公子道:“生辰八字。”

玉公子道:“子玉的生辰八字是某年某月某日。”

青晔掐指一算,微微一怔,玉公子随即道:“他是和我一起的那个青袍小将。”

青晔低低“哦”了一声,垂睫,继而抬头,默念一咒,而后拿金铃招魂。

却说江怀瑾的魂魄一路飘荡,不觉到了冥河。江怀瑾不知自己魂魄离体,以为是在梦中,因此见着阴气森森的冥河也不恐慌,或许,经历过一些事情,就没有什么能让自己恐慌的了。江怀瑾遥见一渡叟高挽袖管坐在岸上,遂走了过去,江怀瑾已是魂魄,身形飘忽,江怀瑾不觉奇怪亦不害怕,反觉有趣。

江怀瑾倏忽到了近前,那渡叟也不理会,兀自抽着旱烟,江怀瑾道:“老丈,这是哪里,对岸又是什么地方?”

渡叟道:“这里是冥河,过了冥河是冥界,就是阴曹地府,我是渡亡灵过冥河的渡叟。”

“冥河渡叟?”江怀瑾急道,“你可曾渡过一个叫喻疏影的女子?”

冥河渡叟道:“我每天都渡许多亡灵,除非是极特殊的,哪能一一记得?”

江怀瑾垂首黯然,道:“也是,你哪能一一记得?”而后,江怀瑾抬头,展颜道:“我到了冥河,岂不是说我也死了?我过了这河,是不是能见到疏影的亡灵?”

冥河渡叟道:“若是新死的亡灵,或可在转世前相见,若她走得快,已经转世了也说不定。”冥河渡叟说罢,解缆登船,道:“上来吧——”

江怀瑾看看冥船,道:“船无底,怎么上去?”

冥河渡叟道:“魂无体,何须船底?”

江怀瑾一笑,登船。

无底冥船离岸,江怀瑾卓立船头,回望来岸,轻叹一声,漫吟:“浮生未醉,挥斩一世情殇,三生弱水畔,凝眸遥望,轮回边缘。笑问谁是摆渡人,醉语何年缘再续,叹息红尘情何物?”

冥河渡叟道:“等过了这河,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这一世情殇,就彻底断了。”

江怀瑾轩眉微动,他还没有想过,轮回意味着忘却前尘,不禁道:“一定要喝那碗孟婆汤吗?喝了孟婆汤,今生的一切,是不是再也记不起来了?”

冥河渡叟道:“那是自然。”

“不,我不要!我已对不起疏影,怎么还能忘了她?!你让我回去!”江怀瑾说罢,就要跃入冥河。

渡叟一把拉住江怀瑾,道:“亡魂沾了冥河水,轻则溺水为冥河水鬼,重则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江怀瑾道:“那你渡我回去!”

冥河渡叟道:“无底冥船渡亡魂,有来无回。”

江怀瑾与冥河渡叟纠缠之际,忽闻一声声清越的铃音冥冥之中破空而来,继而有个女声呼唤:“江怀瑾的灵魂啊,快快回来——浮生未竟,快快回来——我以光公主之名召此人的魂,神佛莫阻——”

冥河渡叟听见“光公主”,颜色微变,浆一划,冥船疏忽回到来岸,江怀瑾急忙跃到岸上,冥河渡叟道:“看来你是念力离魂,并非亡灵,我只渡亡灵,你快回去吧。”

江怀瑾还待说话,铃音又起,女声道:“江怀瑾的灵魂啊,快快回来——”江怀瑾但觉颅内一沉,不由自主地飘向铃音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