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杜氏的声音很低,“你昨天晚上没睡好觉?”

赵匡胤点头。杜氏言道:“昨日你大宴群臣,是不是酒喝多了?”

赵匡胤回道:“孩儿昨日并未喝多酒,是因为心里有事才彻夜不眠。”

于是赵匡胤就把昨晚之事説了一番,他当然不会説那个小宫女的事,他説的是与赵普之间的事。末了他还补充道:“娘,你説赵普可气不可气?不愿当宰相也就算了,还要阻止孩儿去统一天下……孩儿现在想来还怒不可遏。”

杜氏定定地望着赵匡胤,一时没言语。赵匡胤言道:“娘,您这么看着孩儿,孩儿心中有点发慌。”

杜氏説话了:“孩子,为娘过去对你説过,凡事多听那个赵先生的,没错!”

“是的,娘。”赵匡胤言道,“您的话孩儿一直铭记在心。孩儿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只不过,这件事情……娘,孩儿要一统天下,这有什么错?”

杜氏言道:“有什么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赵先生认为现在还不具备统一天下的条件,那就肯定有道理。”

“娘,”赵匡胤忙问道,“您真是这么想的?”

杜氏轻叹道:“孩子,如果你也像为娘这么想,那你昨晚就不会与赵先生争吵了!”

赵匡胤默然。默然之后,他吞吞吐吐地言道:“娘,孩儿昨晚想了一夜,也想出点眉目来了。正如娘所言,赵普反对孩儿现在就用兵征战,肯定有他的道理。比如赵普説,现在的大宋朝还是民贫国弱,孩儿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自孩儿年幼时候起,天下就纷争不已。连年战争,老百姓哪能安居乐业?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大宋朝又如何能民富国强?没有一个民富国强的大宋,孩儿又如何去一统天下?”

杜氏笑了:“孩子,你终于想通了?”

赵匡胤不觉挠了挠头:“娘,孩儿也不是什么想通了,孩儿现在只是觉得,孩儿昨晚不够冷静,不该冲着赵普发火。”

杜氏言道:“那你还不快去挽留他?”

赵匡胤一怔:“挽留谁?”但旋即明白过来,“娘,您是担心赵普负气出走啊?不会的,娘!赵普这个人孩儿了解,他是不会因为与孩儿争执一番就离开孩儿的!”

杜氏急道:“你只知道一个赵先生,你知道赵先生的夫人吗?我听説赵先生的夫人性情刚直,如果她听説你昨晚上撵赵先生走,那她就肯定会催着赵先生离开京城的!”

“啊?”赵匡胤也急了,“竟有这等事?”

赵匡胤急急地告别了母亲,匆匆地出了皇宫。出皇宫前,他卸去龙袍,又屏退左右,只身一人奔往赵普的住处,一边奔一边想:赵普,你可千万不能走啊!

来到赵普的院门前,赵匡胤探头一看,见赵普正在一个石凳上坐着,心里的石头不觉放了下来,可又一瞥,见赵普的妻子和氏正在一间屋里带着几个仆人在收拾东西,心头便又紧了起来。

赵匡胤镇定了一下自己,终于跨进了院落,一边努力做出笑容一边故意大声言道:“赵爱卿,朕看你来了!”

赵普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边施礼一边言道:“臣如果昨夜便把与皇上争执之事告诉拙荆,恐皇上现在就见不到臣了!”

拙荆者,妻也。也就是説,赵普是在赵匡胤来之前才把此事告诉和氏的。换句话説,赵普也整整思考了一夜,不然,就恰如杜氏所言,那和氏昨夜恐就把赵普催离了京城。

赵匡胤连忙压低声音道:“赵普,你就这么大的肚量?朕只冲你发了一顿小火,你就要负气出走?”

赵普拱手道:“臣是不想走啊,臣还想呆在京城看皇上如何南征北伐,又如何大败而归呢!”

赵匡胤赶紧赔笑道:“赵普,朕昨晚説的是酒话,説的是气话,你千万别当真啊!朕现在告诉你,朕一切都听你的,你説不当宰相,朕依你,你説不能南征北伐,朕也依你,你怎么説朕就怎么做,这总可以了吧?”

赵普连忙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皇上切莫説这种话!你是君,我是臣,自古只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叫臣走臣不敢不走的故事,哪有像刚才皇上所説君听臣话的道理?”

赵匡胤“唉”了一声道:“赵普,你还在生朕的气啊!好,你可以生气,只要你不走,你怎么生气都可以!”

这时,那和氏挎着一个包袱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见着赵匡胤,她先“哟”了一声,然后跪地冷冷地言道:“民妇叩见万岁爷!”

寻常女子,是断然不敢与这样对待赵匡胤的,赵匡胤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明知故问道:“大嫂,你挎着个包袱,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和氏不仅美貌,且还很年轻,但因为赵普年长于赵匡胤,所以赵匡胤才讨好地称她一声“大嫂”。

和氏即刻言道:“万岁爷,你称呼我大嫂我可不敢当啊!你刚才不是问我要上哪儿去吗?我告诉你,你昨天晚上叫我家老爷走得越远越好,还説永远都不要再见着我家老爷了,所以,我就想陪着我家老爷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让万岁爷再见着我家老爷的面了!”

赵匡胤马上转向赵普问道:“朕昨晚説过这样的话吗?”

赵匡胤问赵普是想找一个下台阶。谁知,赵普却正儿八经地回道:“禀皇上,臣记得清清楚楚,皇上昨晚是説过这样的话。”

赵匡胤无奈地摇摇头,立即又转向和氏言道:“大嫂,事情是这样的,朕昨晚也许的确对你家老爷説过这样的话,但朕不记得了,因为朕昨晚上喝多了酒,所以朕昨晚上説的都是酒话,既然是酒话,大嫂当然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赵匡胤説完,还“嘿嘿”笑了两声。和氏高声道:“万岁爷,俗语有云:酒后吐真言。你昨晚酒后所説,乃万岁爷的真言。既是真言,那就是圣旨,既是圣旨,我家老爷又岂敢抗

旨不从?”

和氏不仅年轻美貌,还有着一副伶牙俐齿。赵匡胤只得讪讪言道:“大嫂,朕现在向你承认,朕昨晚的确是冲你家老爷发过火,不过,朕虽为君,你家老爷虽为臣,但朕与你家老爷却亲如兄弟,再何况,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赵字来。既如此,铜勺还经常碰锅沿呢,朕与你家老爷兄弟之间吵吵嘴不也是正常的吗?再説了,朕适才来的时候就已经向你家老爷赔过不是了,现在,朕再向大嫂你赔个礼,大嫂心中的气总该消了吧?”

赵普説话了:“夫人,把包袱放下,我们不走了,也不该走!”

赵匡胤把话都説到这个地步了,如果赵普再不明确表态,那也就太不知分寸了。所以,赵普説完之后,还偷偷地对着和氏使眼色。和氏却对着赵普言道:“老爷,万岁爷今天是这么説了,但明天呢?明天万岁爷如果再撵你走,你又当如何?”

赵匡胤赶紧道:“大嫂放心,朕以后再也不会説出这样的话了!朕如果出尔反尔,大嫂你就是去大闹皇宫,朕也听之任之!”

和氏虽然刚直,却也通情达理。听了赵匡胤的话后,她不再言语,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赵普又道:“夫人,昨日我与皇上未能畅饮,今日就劳你做两样小菜,让我与皇上畅饮一番如何?”

和氏回道:“家中无有菜肴,只有一块狗肉。”

赵匡胤忙道:“大嫂,这个天气喝狗肉汤岂不赛过神仙?再説了,大嫂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且烹饪的技艺在大宋也无人能出其右啊!”

赵匡胤明显的是在吹捧。也许女人总喜欢别人吹捧自己吧,和氏听了赵匡胤的吹捧后不觉莞尔一笑。俗话説,一笑泯恩仇。更何况,赵匡胤与赵普、和氏之间本来还没有什么恩怨情仇呢?

赵匡胤不虚此行。不仅留住了赵普,还聆听了赵普的一番宏论。“宏论”的基本内容有两个,一是他赵普现在为什么不宜出任宰相,二是大宋朝现在为什么不宜南征北伐。

赵普以为,范质、王溥和魏仁浦三位宰相虽然年迈,但毕竟是前朝老臣,留住他们,也就稳定了大宋朝廷,因为朝中大臣多半乃前朝旧臣,如果罢了三位宰相,势必引起人心惶惶,最主要的,范质等人在朝为臣多年,对治国方针大略颇为熟悉,大宋朝要想民富国强,暂时还离不开他们。

至于现在为何不宜统一天下,赵普则着重分析了当时的天下大势。当时对大宋构成最大威胁的,是北方的辽国。辽国虽然经周世宗柴荣的一阵扫荡而多少伤了些元气,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据説,在赵匡胤登基的那一年年底,辽国已拥有以骑兵为主的军队五十万众,而大宋当时全国的军队加在一块也不过二十余万,而且还是以步兵为主。虽然,辽国内部纷争不已,并且还要投入很大一部分兵力去同周边的一些部族开战,但就军事力量而言,辽国依然是可怕的,至少,当时的大宋想要击败辽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如此,赵普才以为当时的大宋还不具备南征北伐的条件。如果北伐,显然没多少胜算,而如果南征,又没有足够的兵力防御辽国。虽然当时的大宋也能够称得上是地广人多,不愁招募不到军队,但光有军队不行。如果国家不富足,军队再多最终也只能吃败仗。更主要的,大宋朝不是只与一个或两个国家打仗,大宋朝是要与整个天下争锋。这样一来,大宋朝的当务之急,就只能是尽快地使自己富足起来,为以后的长期战争做好物质上的准备。

在赵普看来,当时的大宋朝已经具备了使自己富足起来的条件。条件主要有二:一、辽国虽然比较强大,但一时无意大规模南侵;二、南方诸国虽多,像南唐等国还拥有众多的人口和广大的地盘,但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南方诸国基本上都处于一种自保状态,谁也不想向外扩张,更不想与大宋开战。这样,大宋就可以在北边设重兵以遏制辽人及北汉而置南方诸国于不顾,全力发展自己。等大宋真正地国富兵强了,再一举完成统一大业。

赵普还用玩笑的口吻对赵匡胤道:“皇上,俗语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皇上就是耐心地等个几年再南征北战,好像也不迟啊!”

赵匡胤笑道:“赵普啊,不瞒你説,你刚才分析的这些道理,朕多少也都考虑过,只是,朕有些性急,恨不能一朝一夕就完成统一大业!”

赵普也笑道:“皇上,臣心中也急啊,可性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呀!”

“是呀,是呀!”赵匡胤连连点头。“想当年,那勾践卧薪尝胆,才终于灭了夫差、了却雪耻之愿!比起勾践来,朕的确不该如此着急啊!”

恰好那和氏端着狗肉汤走过来,听到了“着急”二字,便笑嘻嘻地问道:“万岁爷,你有酒喝、有肉吃,还着什么急啊?”

赵匡胤大笑道:“大嫂説得没错,朕喝着大嫂烫的酒,吃着大嫂煮的狗肉,就是天塌将下来,朕也不会着急的!”

不着急打仗,就要想方设法地去发展大宋朝的经济了。在赵普及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一干文臣的策划和建议下,赵匡胤在登基后的第二年,颁布了一系列的法规法令,的确促进了宋朝经济的发展,并使得宋朝的国库大大地殷实起来。

这一年的二月份,赵匡胤重申周世宗柴荣曾经下达过的诏令,并作了具体的规定:按劳力把各县百姓分为五等,第一等种杂树一百棵,以下每等减去二十棵,如果不种杂树只种桑枣,数量可减少一半。还规定缺水的地方每五户共凿一口井,令有关官吏负责督查。

三月,赵匡胤又下诏:百姓有余力开垦荒田的,官府只收旧税,不加新租。赵匡胤还下诏:异国降兵愿意务农的,官府负责为他们修筑房舍,并赐给耕牛和种子。

二、三月间,赵匡胤诏令黄河和汴河两岸的百姓,每年都要在河边栽上一定数量的榆柳,以防河堤决口。又令有司征调数万民工修治大运河,以保障南北漕运的畅通。

三、四月,赵匡胤开始着手改革盐、酒、茶法。

赵匡胤对盐法的改革越来越宽松。到了天宝三年(公元970年),他干脆取消了各州的盐禁,只规定官府对盐类买卖者收税。这样,不仅促进了盐业的发展,给老百姓用盐提供了便利,同时也增加了官府的收入。

赵匡胤对酒政的改革进一步放宽了禁酒令,规定民贩酒曲十五斤以上、私酒入城达三斗以上者处死刑。同时还下令,各州各县官吏不得以巡察酒曲为名骚扰勒索民户,违者严惩。从建隆二年以后,禁酒令越放越宽。

赵匡胤放宽禁酒令,固然与他自己好酒不无关系,但客观上,却促进了酿酒业的发展,也在某种程度上活跃了城乡经济。但与盐政、酒政改革相反,赵匡胤对宋朝的茶叶买卖仍然禁得很严。这也是赵普等人的主意,目的是增加朝廷和国家的收入。

总而言之,在赵普等人的辅助下,赵匡胤于建隆二年所颁布的一些诏令、进行的一些改革,从总体上看,还是既利国又利民的。从成效上看,短短两年时间,大宋王朝便呈现出了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确乎可以称得上是民富国强了。

这年(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五月,大宋皇太后杜氏的病情加重了。太后只能躺在**,几乎动也不能动了。赵匡胤起初不相信,因为不久前母亲还可以在别人的搀扶下在地上走动,怎么现在説不能动就不能动了呢?

赵匡胤闻听母亲病情加重,慌忙跑到太后宫。果然,杜氏僵僵地躺在**,面色灰暗,双目无光。赵匡胤噙泪言道:“娘,孩儿这阵子忙于朝政,未能天天来看您,是孩儿不孝啊!”

赵匡胤这阵子确实很忙,忙于发诏令、忙于搞改革。然而,杜氏没有像过去那样来劝慰赵匡胤。因为她的嘴张了老半天,也未能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来。

一开始,杜氏还能咽下去一些食物,但渐渐地,就是勉强喂进去她嘴里一点东西,她也不知道往下吞咽了,甚至连开水也难以喂进她的肚里了。一个人不吃又不喝,还能支撑多少时日?

那一段时间里,赵匡胤和皇后王氏几乎整日整夜地都陪伴在杜氏的床侧。赵光义、赵光美等人也是如此。赵普、石守信、王审琦和高怀德等文臣武将更是川流不息地前往太后宫探望。可是,死神的脚步已经踏入了杜氏的心田,谁也无力挽留住杜氏的性命。

六月,皇太后杜氏在病**延宕了二十多天后,终于溘然长逝。

像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杜氏在死前的那一刻,也曾有过短暂的清醒。当时,只有赵匡胤和赵光义站在她的床侧。赵匡胤并不知道母亲正在回光返照,只是看见母亲的双目突然清晰有神起来,于是就急忙轻问道:“娘,您是有话要对孩儿説吗?”

杜氏真的説话了。二十多天来,她这是第一次开口,也是最后一次开口。她只説了一句话:“胤儿,你一定要听那位赵先生的话……”

赵匡胤含泪点头道:“娘,孩儿正在听那位赵先生的话在治理国家。”

杜氏最后称呼赵匡胤为“胤儿”。她显然还想对自己的“义儿”説些什么的,因为她对赵匡胤説过话之后,目光就挪到了赵光义的脸上,且定定地一眨不眨地看着赵光义。可是,她没再説出任何话,只是那么望着赵光义。也许,她已经没有説话的力气了,更也许,她不想説出本想説出的话。

细想起来,杜氏对赵匡胤的一生影响颇大。从某种意义上説,如果没有杜氏,也就没有赵匡胤后来的发迹。杜氏虽然没有亲手将赵匡胤送上皇帝的宝座,但在赵匡胤成长的道路上,杜氏却是功不可没的。可以这么説,如果没有杜氏的理解和纵容,赵匡胤就很难培养出自己敢做敢为的个性和顶天立地的气概。所以,相比较而言,赵匡胤对母亲的感情就比对父亲的感情要深厚得多。

父亲赵弘殷病死时,赵匡胤虽然很悲痛,还很内疚,但毕竟能承受得住。可母亲杜氏之死所带给赵匡胤的打击,就不是一句话几句话所能形容的了。

大约有一个来月的时间,赵匡胤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任何人都不召见,任何人也都不接见。连赵光义、赵普、石守信等等这样的人也都被赵匡胤拒之寝殿之外。